“你是裴家人,琅廷的那个裴家?”
听完裴励说的那些,陆倚白便脱口问出了这句话。她无心深究他这么问的理由,只直白地回了句:“是,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不多”陆倚白答,“是我家中长辈和我说过的,当年齐国国君听信奸臣谗言,判裴家满门流放,实为千古冤案。虽然多年后此案得以平反,但终归是一大憾事。”
“平反?那只不过是有的人迫于形势,为求苟活才不得不主动认罪,而定罪的人也同样出于某些顾虑接受了那些认罪的供词,还不忘给自己留个‘一时听信小人奸馋之言,实能明辨是非,自省其过’的明君之名,的一个笑话。”
在替裴家翻案的这件事当中,裴励一定做了很多,可能不只有她一个人有所动作。从裴家蒙冤被迫流放到许多年后沉冤昭雪,她是唯一还活着的亲历者,也是在场几人中唯一见识了这件事当中各方人情冷暖的人,没有人对她那些嘲讽的言语有所异议,都只静静地听她说话。
陆倚白心有唏嘘,不仅是因裴家的事,还因她之后所遇到的那些。他想自己于此事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写信找来了帮手。他没再问裴励什么,而去问祁宁是否能按原定计划行事。
祁宁看向裴励说:“依我看,你身上的那个人应当不想再继续留在这世上了。”
裴励抬眼看了看他,语气淡然道:“我想也是。”
“但我不是她,我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有什么舍不下的人或事。这事还按我原来说的做,我会尽力,我身边的两位想必也会。”
随着祁宁说完这些,林致桓和陆倚白都向裴励点了下头。接着,每个人按约定各司其职,想解去一个亡魂身上的束缚,也成全活着的人的心愿。
在用离魂术前,祁宁随几人合力在义庄周围设下阵法,意在将此地与外界相隔,构起一道“鬼门关”。没有人能准确预料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们只能借用阵法在难以抽身时尽可能阻去外来的意外,在这种阴气极重的地方送受困于阳世的人魂入阴间,稍有不慎就会引来周遭的孤魂野鬼,甚至是恶鬼,那就大事不好了。
阵法设成后,林致桓与陆倚白并排坐着诵咒,同时为另两人护法。祁宁盘腿坐于两人身前,与裴励相对,专注于离魂引路。裴励则只需凝神护持自身魂魄,配合祁宁行事。
诵咒的声音响起,义庄却显得更加死寂。沉重的棺材无声地躺在地上,不打开看看便不知里面装着的是轻如鸿毛的一生还是重若千钧的灵魂。
祁宁是最后一个闭上眼的,他看了看那些几乎要与夜色相融的木棺,又回头看了眼已经在专心念咒的林致桓,笑了笑转回头便开始施术。
这一次魂魄离体时,祁宁与以往一样感觉到自己正身处一片虚无之中,往身后看去有两道似远若近的鲜活明亮的魂魄,那是独属于生者的,像是给他照路的明灯。虚空中漂浮着浓郁漆黑的阴影,无依无靠,流动着,时而分离时而融合。还有细雪般的光点,同样轻飘飘地浮散着,有的会碰上那些阴影,然后被吞噬殆尽。
无论是阴影还是光点,祁宁都避开了,他知道这些是什么。义庄里停放过不少生前孤苦伶仃,死后随地一倒,因运气好而被收送进来的人,更不乏客死异乡之辈。其中有人庸碌终生,也有人曾志高意满,但最后都进了这里。那些东西是死后来过这的人留下的,有善意的遗愿,也有恶毒的诅咒。碰到哪一种都不会让祁宁这个还活着的人好受,或是被恶念缠身,或是被迫承接太过沉重的遗憾和情思。
他来到裴励的魂魄面前,看着两个交叠着的魂魄,一遍一遍地呼唤起谢弦彰的名字。他的嘴虽一张一合着,可声音却听着像从四面八方而来。他唤了有十多次,谢弦彰终于有了回应。她与裴励是一样的坐姿,端端正正的,看向呼唤自己的人,问他:“你是谁?”
“我是来带你去投胎转世的。”祁宁答。
“难不成,你是阴间来的鬼使?”她又问。
“我不是鬼使,我还是个活人。我只来送你,不和你一起上路。”
见他眼角弯起,谢弦彰也露出了笑容,对他说:“可我被困在这了,走不了。”
“我知道,我会帮你。看你头顶的那个黑窟窿,再过段时间它就会开得更大,那是去地府的入口。你现在可以先试着站起来吗?”
她听了祁宁的话,看了下头上那漆黑的一团,感觉离她很远,又好像触手可及,然后按他说的尝试着起身,虽然失败了,但看起来竟有些惊喜地说:“我还是动不了,但感觉困住我的那种力量好像弱了不少。”
“那就好”祁宁说,“就再等等吧,等那窟窿开到最大了,你应该就能动了。”
两人没有等太久,那个入口变大到足以容纳数人同时通过时,谢弦彰又试了一次,可依旧没能站起身来。她对此不解,明明她清晰地感觉到拉扯住她的那种力量已经消失了。
祁宁听了她的说法后没有慌张,他去附近问了一圈,找来了两个人,两个没急着去投胎,想在头七到来前再等等看有没有亲人会来带走棺材的人。
他请两人来做的事很简单,只要拉谢弦彰一把就好。三个看着那么轻飘虚渺的魂魄,使起劲的样子倒和活人无异。谢弦彰果真被拉着站了起来,她不需要做什么,只想着要走了,她的魂魄就慢慢飘了起来。
两人连同那两位帮手正为这事感到高兴,四周却乍起一阵似风一般的外力,每个人的魂魄都像要被吹散了。这阵怪异的“风”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人因此出事,可还没庆幸多久,那些随处飘荡着的阴影和光点都像有了目标,全都往祁宁这靠了过来。
这些东西几乎是如洪水一样涌过来的,祁宁躲不掉,很快他大半个人就被裹住了,被包裹的部分好似被吃掉了。一下子接触到过多的遗念,好的坏的,都令他顿时失了神。他被这些东西推着往上,看样子是要把他送进轮回。
谢弦彰看着这一幕焦急不已,学着祁宁之前的做法呼喊了起来,可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能喊着“快醒醒”之类的话。
活人的世界里,林致桓感知到自己与祁宁因双生符而产生的联系在逐渐衰弱时,心脏瞬间像被勒紧了。他立刻拜托师兄先一个人撑着继续念咒,他要把所有心力用在祁宁那。可他能做的事也只有在符咒中灌注更多的灵力,好在此举是有成效的,在双生符获得充沛的灵力时,祁宁魂魄的四肢都被几股丝线状的力量紧紧缠绕住了。
两股力量你推我拉,愣是让祁宁定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了。两方相抗了好一阵后,还在试图唤醒祁宁的谢弦彰忽然见他身上爆出莹白的亮光,将他周身的阴影和光点都驱散了,让他露出了原本的样子。
见他回神了,谢弦彰欣喜地问他:“你是黎族人?”
“我不是。”祁宁想也没想地答道。
“这样啊,我看你刚才身上出现的,我还以为……算了,这不重要了。你手脚上缠着的那些线是因为有人在牵挂你吗?”
祁宁看了看手脚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许多丝线,笑笑说:“是,有人很牵挂我,舍不得我走。”
“那很好,你快回去吧,别让牵挂你的人担心了。”
“我这就要回了,但在这之前,我想问问你还有没有想说的,或是想让我代为转达的?”
谢弦彰的魂魄飘得越来越高了,她向下方自己坐过的地方望去,许久后才答:“没有了,我也要走了,早该走了。”
那声音听着已经很遥远了,祁宁不再应她。看她头也不回地往上飞去,他也收回了视线,由着那些线拉着他走了一段,随后断了术法,让魂魄回到了肉身之中。
一睁眼,祁宁就先侧过脸喊了一声林致桓,人还坐着,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个急切的拥抱。他俩离得近,林致桓也没站起来,而是用双膝代替双脚赶到他身边。
“我差点以为……”
“不会的,我说过的,我挂念你,舍不得走的。但这次,我还真是要和你说一声谢谢。”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祁宁一边笑着在他背上轻拍安抚,一边回想当时的情况,心里默念:“果然,这祭魂术和天灵还真是霸道,一次都不肯让啊。”
裴励对刚刚发生的那些都有知觉,尤其是融心术被打断的那一刻,她很不好受,但她都忍下了,没有做出一点动作。几个月来,只有在要做一些谢弦彰很不赞同的事情的时候,她才能与她说上几句话,都是些争执之言,总让人不大愉快。可即使这样,她也还是很想听那人在术法断绝前与自己再说说话,但她没有遂了她的愿。
所有人的情绪都平复下来后,祁宁问裴励:“现在你能如实回答我们想问的问题了吗?”
“能。不过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她说。
祁宁盯着她看了两眼说:“你问吧。”
要求是她提的,可真要问了,她却迟迟开不了口。等到和人对视着的眼睛都开始发酸,有眼泪快要悄悄漫上眼眶,她才问出了那句话。
“她……有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
这个回答祁宁早准备好了,顺着她的最后一个字立马接了上去。裴励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那些徘徊于眼眶的温热的泪水在她眼中铺散开,瞬间就冷了下来。
“轮到你们提问了。”她说。
“好,那我先问第一个问题,谢弦彰是黎族人对吗?”
在与他们三个说起那些回忆时,裴励隐去了她师姐对自己说的那句话。祁宁之所以这么问,一是他本就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件事与黎族肯定也有关系,二来则因谢弦彰问他的那句话,让他对自己的猜想更加坚信,但仍须亲自确认过才行。
“她是。”裴励答。
“我来问第二个问题,你师出何门,师承何人?”陆倚白问。
“我是玉玄派的人,师承门派掌门。”
“玉玄派……莫非是戚掌门?”
“正是。”
众人一时噤声。
在场三人都曾听闻过去风头极盛的玉玄派,在这一任掌门的带领下,门派实力强大到前所未有。一度有传言,玉玄派再这般壮大下去,或许能破了当今修真界三足鼎立的局面。
然而,极盛后迎来的却是更为急速的衰落,只因很多年前传遍天下的那一场大动乱。那一次,门派中有过半的大能殒落,而境界最高的掌门戚源长虽未身死于战乱,但后来销声匿迹,再没听谁说过有关她的半点下落。
“还有什么要问的,都趁这次问明白了,过时不候。”
裴励的提醒终止了这场寂静,林致桓问出了下一个问题:“诬陷嫁祸明幻宫之事,可有玉玄派参与其中?”
“诬陷嫁祸?诬陷明幻宫什么?说聚魂丹是出自那里吗?”裴励没有直面这个问题,反倒问起了他来。
“你果然知道聚魂丹。”林致桓同样没有直接回答她。
“我是知道这种丹药的存在,但诬陷之说,我不敢苟同。据我所知,我玉玄派之中还没人有炼出此等奇丹的本事。诬陷与否,尚未可知。”裴励冷静以对。
“那元清门在这件事中又出了哪些力?”祁宁接过话问。
“这个问题,恕我无可奉告。”
没想到她居然会有直白拒绝回答的时候,陆倚白忍不住问:“为何?”
“你们既然能问出这个,心里就应该有一点答案了。”她说。
“我们需要更清楚完整的答案。”祁宁又说。
“从我这,你们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哪怕与我们刀剑相见?”
“尽管一试,就当是为无辜之人报仇了。”
“那人的仇轮不上我们来报,会有人报的。我想不明白你这些前后矛盾的话究竟能作何解释。”祁宁顿了会儿说。
裴励眼神飘忽了下,然后回他:“不用解释,也没人能解释,我自己都还没想明白。”
至此,祁宁不再说下去了。林致桓倒是接上了她的话:“我们要去黎族,你随我们同去,去向黎族说明此事,也替明幻宫正名。”
“我不去,去了那我恐生不如死,黎族人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况且,我去了又能做多少有用的事?黎族若真疑心明幻宫,凭我区区一个与其结过怨的门派中的无名小辈,那族长能信我几分?”
“但在我看来,玉玄派似乎与明幻宫结怨更深?”林致桓面色冷淡道。
“与谁结怨更多,在这件事上我认为并不怎么要紧。我说了,我不会去黎族的。”裴励仍是平静地回道。
“你既然不和我们走,那也就不能阻拦我们把你说的都告诉黎族。”祁宁插了句话说。
“当然。”她答。
“那你去明幻宫好了。在那里,我想你总能做一些你认为有用的事。陆前辈,可否由你与她同往?有你在,至少铃音岛的人能信上她一些。”
祁宁的提议立即就得到了陆倚白的赞同,他正好可以去见一见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裴励思索过后也同意了。因他这些话,她还有了点想法,但是否要做,如何去做,那就是后话了。
此间事一了,四人就分成了两路,向着一东一西而去。祁宁坐在马背上,看林致桓半天不上马,便笑问他:“怎么不骑马?难道,你想我背着你去黎族吗?去安阳城倒还好,可要上天门山,那就有些为难了。听说要拜见族长,得爬上有千丈高的地方。”
林致桓笑了笑,然后回他说:“我不想让你背我,我想和你骑同一匹马。”
“还有不少路呢,你也不怕累坏了这一匹马。”祁宁笑得更厉害了。
“就一小段路,出了岐蒙我就换马。”
见他向自己投来殷殷期盼的目光,祁宁太熟悉了,于是没多犹豫就答应了,但要求他得坐在自己前头。
两人都上了马背后,祁宁双手绕过林致桓的腰掌住了缰绳,驾着马慢悠悠地向前移动了起来。没走多久,他把头靠在身前之人的肩上,声音不高不低地说:“有什么心事,尽都说出来,我帮你解解忧可好?”
林致桓侧过脸,与他四目相对,轻轻一笑说:“也没什么好忧心的,就是好奇一件事。”
“好奇什么?”
“好奇……你当时提出帮裴励的那个办法时,是什么让你敢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做的。你以前对我说过的那些话,让我始终不太能想清楚你这么做的理由。”
“想听真话?”祁宁笑意不减道。
“嗯。”林致桓微微颔首。
“因为你,也因为我相信我用的术法。怎么,不相信吗?”祁宁回他时,目光不曾有片刻转移。林致桓也一直看着他,像要从他的双眼看进更深的地方,但他所见只有坦然,一片清明。
而后,他与他额头轻碰,微笑着回他说:“我信你。”
祁宁把脑袋从他肩上挪开,摆正身姿,敞开了声音说:“快入秋了,天高气爽,这样好的天,我们出城后赛马如何?”
“好,赢了有什么奖励吗?”林致桓也高声问。
“你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大少爷,怎么总想着从别人身上赢走什么呢?”祁宁大笑。
“因为我是个贪心不足的人。”林致桓直言道。
“行!那就延续秋月节那天没做成的,谁输了就答应对方一件事。”
“正合我意。”
后来他们如愿赛了马,林致桓略胜一筹,赢得了祁宁的一个承诺。祁宁输了,却看着不大服气,他总觉得是因为他骑的马最开始载着两人走了段路,多耗了些力气,所以比不过林致桓骑的那匹。林致桓也不辩驳,只笑着问他要不要与自己换匹马再比一次,他却说愿赌服输,一夹马肚,一下子蹿出老远。林致桓见此也加快了速度,追了上去,再度与他并肩而行。
至于要祁宁答应他做什么,林致桓还没想好。他要留着这个承诺,甚至有点希望永远不会用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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