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云廷见少年满脸喜气,敛目问道:“这几年过得可还顺遂。”
少年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满足的笑容,答道:“事事如意。”
事事如意。
温云廷浑身的筋骨都因这四个字软了下来。
好轻巧的四个字。
他忍不住抬眸看向眼前的光景,月光忽然有了一丝生气,泡影在少男少女,以及两个老人的身上悄然间长出了血肉。
“原来这就是天伦之乐。”温云廷低声呢喃道。
少女闻言,见温云廷郁郁寡欢,像是有什么烦心事,忧心地问温云廷道:“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今日心不在焉的?可是有人欺负你?”
少年见温云廷与平日里有所不同,同样以为他受了欺负,立即拍桌道:“谁欺负你了?尽管和大哥说,大哥替你去揍他!”
闻言,温云廷忽觉心尖被冰块冻住的地方似在慢慢融化,一道似风一样空寂的笑声从月上飘入温云廷耳内,似在嗤笑他,又似在自嘲。
明月在夜空中左右转动了一圈。
温云廷将剑握在手中,低声道:“我不是庆一。”
“那你是谁?”少年半信半疑地问道。
温云廷正色道:“这个问题你该问你自己。”
“我?”少年忽然瞪大了眼睛。他见温云廷幽暗的绿眼忽然散发出金光,如同鹰隼的双目一样锐利,似箭般将他身心里的迷雾穿透,将他看得彻彻底底。他的双目仿佛被圣水清洗过一般,眼前的庆一不再是庆一,成了一个陌生的白衣男子,而阿姐还是阿姐,爹娘还是活生生的爹娘。
“我为何还活着。”少年如梦初醒般,瞠目道。
温云廷见少年惊愕的脸庞潸然滚下一串热泪,被衣物裹住的骨架里燃着一团烈火,忍不住摇了摇头,低声道:“和她们道别吧。”
“道别?”少年蹙起眉头,愠怒地道:“你是谁?为何要让我和我的家人道别?你是何方妖道?”
少女见两个兄弟忽然反目,说着些她听不懂的胡话,上前拉住温云廷道:“庆一你这是作甚?你要带小野走吗?”
两个老人见状,刚要站起身来劝阻,只见眼前忽地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双目陡然感到一片温热,眨巴眼后,只觉眼前猩红一片。
少年的双目瞬时瞪得如同两块枯竭的河床。
温云廷不急不缓地将剑从少女的胸前抽了出来,又立即挥剑劈出一道剑气,生生割断两个老人的咽喉,喷涌而出的热血洒满整桌的菜肴,溅在了温云廷与呆愣在原地的少年的身上。
三具尸体同时倒地,发出了一声山海倒塌的闷响。
少年忍不住浑身一颤,似被人削去了脑袋般,已忘了做出感想,心还来不及破碎,又觉腹部传来刺痛,低头一看,一柄玉剑已扎入他的腹中。
“你……”
少年抬目撞上温云廷湿冷的目光。
“我不甘……”少年干涸的眼渐渐凹陷下去,身体里流出一泓清冽的月光,穿过水纹,归于明月之上,身体瞬时干枯如死尸。
温云廷双目无情地审视着他,从他体内拔出了空人剑。
少年痛苦地从皱成陈皮的嘴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声,他体内的烈火越燃越烈,烧毁了他身上破败的衣物,只剩骨瘦如柴的身躯。
明月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两人,温云廷收下剑,见少年体内的火种还在跳动着,他抬手覆上少年死不瞑目的眼,随后将手伸到少年的胸膛前,从少年的体内挖出了红光熠熠的火种。
似是感受到火光的照耀,夜空中的水纹开始晃动,林间渐渐升起了潮湿的雾气。
夜似乎苏醒了。
温云廷拿着火种走至院门外,空目看了一眼安详地躺在院中的四人,桌上的菜肴和米饭还在冒着热气,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个八岁孩童正趴在爹娘身旁痛哭着,哭得声音嘶哑,喉咙呕血,哭得双目失明,形同恶灵,哭得苍生朽败,从此昼夜不再明朗。
手中的星火脱离火种向上奋力逃脱,悄声隐于黑暗中。温云廷沉下眼来,将火种抛到院子里,瞬时,巨大的火光照亮了半壁空山,空中的水纹被火舌舔舐殆尽,泡影破碎,红光染上明月,明月不明,滔天的血色巨浪从山下奔涌上来,一只青鸟从火海中逃了出来。
青鸟展翅飞到夜空,飞上血月,落到山巅上一只白皙又纤细的指节上。
被烈火焚烧过的山腰上,温云廷提着一把莹莹玉剑慢慢向山顶走来。而月下山巅上,白野立在一把木剑上,红衣鲜艳如火,冷白的脸上阴笑不止,他把玩着手中的青鸟,正静静等着温云廷向他找来。
圆月变成了一只瞳孔涣散的红眼,注视着山底下的火海与血海,也注视着星火一样半明半昧,攀援在山腰间的温云廷。
只见温云廷双目冷淡,身如皎洁清月,手中玉剑散发出冰冷寒光,破镜后竟脱胎换骨般,也和那无情的神一样变得虚幻不可知了。
他越发这样出尘脱俗,越发引得白野哂笑不已,仿佛在观赏一幅他亲手绘制的宏伟图景,即使只能孤芳自赏,如何毁灭,也得由他随意处置。
温云廷走至他的面前,漠视着他,双目的金光耀眼如金轮。
“苍穹之眼。”白野拔下土堆上的木剑,冲他笑道:“你学了不少东西。”
温云廷的话语不轻不重,仿佛腾在空中慢慢流动的云,轻声对他道:“你还停留在原地。”
“是吗?”白野将手中的剑举到面前,只见有火星吹落到上面,木剑褪去一层皮,竟露出了血煞剑噬神的华光。
“我一直在这等你。等着欣赏你今日的杰作……”白野似饮过血的嘴唇勾勒出一抹晨曦的旭光,神情赞许地对温云廷笑道:“等着送你上路。”
言毕,他提剑闪冲到温云廷面前,一剑劈出天雷地火,竟被温云廷出剑格挡住,电光石火间,两人已出手对决数次,速度之快常人难以察觉,只能见两人矫捷的身影犹如两只一白一红的蜻蜓在山头追赶着四处飞窜,剑击声如雷鸣,轰隆声仿佛要将整个幻境震碎。
温云廷已不是荠山上的温云廷,不再是陬琊山上的温云廷,浒月山的风霜,匽谷山的谷雨,安木山的灰烬仿佛化成了一股坚如磐石的清气融进了他的筋骨里,他挥剑如风,落剑如雨,进攻果断,防守从容,纵使白野血剑搅银河,魔气吞河山,仍旧不急不缓,与他对打得你来我往,不输他半点。
白野见他体内也燃起一颗火种,血肉里汇集而成的清气仿若一团水汽,将那火种紧紧包裹着,像是牢笼,又像是一张温床,两颗明珠交相辉映,相互制衡,绽放着罕见的光彩。白野见温云廷体内有华光闪耀,拥有不竭的力量,顿时望眼欲穿,神情癫狂起来,将重剑以雷霆之力细碎地斩向温云廷,将温云廷斩得连连后退,最后趁温云廷不备,一剑从温云廷头顶落下,取胜了一回合。
“温云廷,你以为你躲进深山,你没插手任何俗事,你就无辜了吗?”白野轻蔑地看向他,讥讽道:“我所作所为只为白野讨回公道,你呢?就为了杀我得道?”
温云廷凝神捻决稳住丹田内的清气,垂目望向地上的黑土,低声道:“为了庆一。”
“庆一……”白野低声呢喃,随后挑眉笑道:“你若真的为了庆一,就该乖乖死于我的剑下。”他见温云廷始终面无表情,半人半仙活死人的模样,笑道:“还是说你还有心愿没完成,还不愿让我如愿,需要我再帮你一把?”
“不必了。”温云廷低声道。
言毕,光芒般闪至白眼面前,执玉剑似流星一样从天上强压下来,生生将白野逼进黑土里。白野劈剑顺势将玉剑引入到地下,自己则飞身躲闪开,玉剑瞬时将山体劈出了一条发红的裂缝,白野又提剑朝温云廷身后猛攻而来,温云廷拔出玉剑转身与他对打,一道接一道的剑气将占了半个深空的圆月砍得四分五裂,白野执剑飞至空中,温云廷亦追至空中,他定定地立在深空,待温云廷再次攻上来时,忽然开口笑道:“我再帮你一把。”
他这一站,温云廷误以为他不愿再战,随即冲上去想要了结他,玉剑正要劈到他身上时,月亮碎片中忽然飞出一位青衣女子,手执一把带有霜花的宝剑制止了他。
温云廷瞠目望着眼前的女子,只见她一身青衣仿佛汇集了世间的所有春日生气,白净的脸上眼波流转,唇角若有似无的笑容天然无害,温云廷只晃眼间,手中的剑便被她挑开,她刚要一掌击过来,温云廷瞬时从假象中抽离出来,出手迎上她这一掌,却发现女子功力大不如他,竟震碎她左臂筋骨,废了半只手,幸而没落到地上,只眉头微皱又再次提剑攻了上来。
白野气定神闲地端坐在云中,颇感兴趣地观赏着温云廷与黎霜对打,想看他这次会如何抉择。只见温云廷一心想冲过来与白野对打,然而黎霜却不依不饶地追击他,温云廷几次三番避让她,她如同被人操控的傀儡,既认不出他来,又对他恨之入骨,仿佛把他当做那十恶不赦的恶魔,以命与他相搏。
白野正觉两人拉扯得精彩,温云廷也并非他所想的那般无情,却见黎霜始终不及如今的温云廷,竟被温云廷一掌打得元神涣散,变回了小小金翅鸟原身,蜷缩成一团躺在温云廷手中,再次成为了死物。
“啧……看看你。”白野一边鼓着掌,一边站起身来,瞬时闪到温云廷身后,两只琥珀一样晶莹剔透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幽幽地道:“真狠心啊……你忘了她是谁了?”
“假的。”温云廷沉声道。他将双手握紧,手中的金翅鸟在他手中变成流光从指缝中流出,他随着流光抬起头,目送流光返回到月石之中,目光变得空幻了起来。
“假的?”白野勾唇笑道:“那什么是真的?”
“心如流水,身如草木,享无乐之乐,做不系之舟为我的解脱之道。”温云廷道。
“好一个享无乐之乐,做不系之舟。”白野挑眉问他道:“你做得到吗?”
温云廷将剑直指向他。
白野望着眼前直指向他的剑锋,忽然笑得痛苦至极,少有地,他也闻见了灼烧人咽喉的灰烟的气味,他低头看向山底绵延不绝的大火,看向山顶上孤零零地立着的孤坟,他腰间的白色木牌在风中不甘地飘动着红色穗子。
这无穷无尽的山,这无穷无尽的道,这无穷无尽的轮回往复,这看似无穷无尽的一切像一颗血海里的水汽,他早已看得厌烦乏味,他要么要痛,要么要痛快,要么生得痛快,死亦痛快。斗争一旦开始,什么穷山恶水,什么蝇营狗苟,什么弃伪从真,什么生死看淡,什么狗屁真言,都不足以颠覆他的血海。
他终于等到,等到他那把像死肉一样温凉,像新生的圣光一样锋利的剑挥向自己。
他抬手将山下的血海覆灭了不灭的火光,神情疲惫地道:“你越来越无趣了,但你手里那把剑我喜欢。”
“来杀我吧。”白野收了手中的剑,敞开胸膛面对着温云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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