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市人民检察院,下午五点四十分。
路从辜双手撑在洗手台边沿,身体随着剧烈的呼吸一起一伏,连带着额头的水珠也断续滴落,洇湿了制服衬衫的领口。
他自知现在的确是需要马上冷静下来,但越是极力平复心绪,胸口便越是要涨热几分。
难以自制地,推开门后的场景在脑中一遍遍重演。彼时站在多媒体屏幕前调试设备的青年不经意地看向他,二人眼神相碰的那一刹,那人略有愣怔,但也只是片刻,便礼貌地微笑着轻轻颔首。
是他,的确是他,他说他叫应泊。
这是一次公安与检察的联席会议,不巧昨天支队刚接到平舒区大队请求管辖一桩杀人焚尸案的申请。原本以为能速战速决,没想到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很多,线索寥寥无几,连一向能出奇制胜的路从辜一时之间都找不到头绪。
“五天了,连尸检都做不了吗?”这是路从辜问的唯一一个问题。
“路队,您也知道。”平舒大队队长林勇超摆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平舒区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各个单位经费都不足,我们也在努力克服困难,但条件有限,实在……”
“打住。”路从辜不想听他说下去了。
案发现场位于平舒区辖区内109国道附近的一处水渠内,尸体已经烧成了黑黢黢的一块焦炭,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线索。据大队描述,发现尸体的是一名骑行爱好者。大概是死者的死状太过惨烈,询问过程中这位目击者一直战战兢兢的,连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
时间一直拖到今天下午,要不是其他人提醒,路从辜几乎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考虑到毕竟是两机关之间的重要会议,还有各路领导到场,耽搁太久显得故意怠慢。路从辜再急于破案,也只得简单安排了后续工作,而后火急火燎地赶到检察院。
然后就出现了那样一幕。
用“故人重逢”来形容这一面,不论从曾经的纠葛还是现在的心境来说,都未免有些轻描淡写了。路从辜必须承认的是,眼前人的形象同记忆里那个几乎要被磨损成飞灰的影子丝丝入扣地契合上时,心底那阵如石入水激起的喧哗别人听不到,对他而言却震耳欲聋。
两个多小时的会议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他极力地让思绪漫游开去,笔记上一句话断断续续整理好几遍才能落到纸面。他甚至暗暗怀疑会不会只是碰巧同名而自己又不小心看走了眼,却连抬头确认的勇气都没有。会议甫一结束,他便假借急着回去侦查案件的借口逃离集聚在一处寒暄应酬的人群,躲在这里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临近年关辖区内却出现恶性凶案,又猝不及防地跟最不可能的人撞个正着,他需要一些时间整理思绪。路从辜抹去了脸上纵横的水痕,转过身倚着洗手台,一手慢慢捻着眉心。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是一大队队长肖恩打来的电话:“头儿,会开完了?”
“嗯——有进展了?”
“温队那边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人是被照着后脑勺砸死的,死了大概十来天了。”肖恩迟疑了一下,“头儿,听你语气有点不对劲儿,需要我去接一趟吗?”
“我没事,一会儿还要去见局长。”路从辜有些疲倦地合上眼,“接着查找尸源,我随后就回去。”
肖恩心领神会,也不再多说。挂断了电话,路从辜匆匆整理好仪表,刚打算走出卫生间,却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渐近的脚步声,间杂着几句模糊的话音:
“我倒是无所谓,随时有空。就是人家大老远地来一趟,你浮皮潦草地把人打发走,多少有点不太合适吧?”
此后是一阵静默,话音再次响起时多了几分笑意:“好,你自己做主。八点半去接你,我记住了。”
是应泊,而且正朝卫生间的方向过来。
一种莫名的窘迫与慌乱让路从辜下意识地想要回避,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还不等他挪动脚步,一道黑色身影已经直直撞进门口,彻底堵住了他的去路。应泊本来在看手机,发觉前面有人便抬起头来,又一次和无处藏身只好杵在原地的路从辜四目相对。
这一次轮到应泊猝不及防了。路从辜沉默地看着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右手还悬在半空,甚至忘了把手机熄屏。
“你……”
他犹疑了许久没再挤出下一个字。或许是觉得用“你”开头不太合适,他又立马改口:“我……”
“我刚刚一直在找你。”
“没想到你在这里。”
攒足劲儿把两句话一口气说出来,应泊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然后抬起头直视着路从辜,大有一种“我说完了,怎么接就看你了”的气势。
“找我?”
然而应泊没再说什么,他转身径直离开了卫生间。正当路从辜摸不着头脑不知应该是去是留时,他又折回来了,手里捏着一个装满水的纸杯。
“你的嘴唇干得厉害,都破皮了,喝杯水润润再走吧。”
路从辜怔住了。抿了抿嘴唇,淡淡的血腥味儿在口腔里弥漫,大概是最近太忙,缺睡眠也缺水的缘故。虽然不明白应泊的用意,路从辜还是接过了这杯水。应泊看上去很满意,看着他把水喝下去,似笑非笑地问道:
“警察也这么不对人设防吗?”
路从辜一惊,喉咙里的水还没咽下去就倒呛了回来,激得他直咳嗽。
“咳……咳咳、咳咳……”
应泊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一手搀住咳得站不稳的路从辜,一手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我、我开玩笑的,对不起对不起……怎么样,好点了吗?”
咳嗽声渐渐平息,路从辜喘上了气,也终于能直起腰来,脸咳得通红。他抽了抽鼻子,随手抽了张卫生纸,慢慢擦掉挂在鼻尖上的被呛出来的水,哑着声音说:
“什么时候回来的?”
“啊?”
话题转换之快,杀了应泊一个措手不及。心知刚才的弯弯绕绕都被看破,应泊收敛了笑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去年这个时候吧,在郊县待了三年多,入了额才遴选上来的。”
“去年?”
路从辜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古怪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应泊一圈,盯得他心里发毛。应泊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又补充说:
“回来之后一直都在三部,跟监委纪检打交道比较多,最近刚调到二部,你没见过我也很正常。”
理由非常充分,能够自圆其说。终于把想问的话问出来的路从辜神情缓和下来,一直在观察他的应泊也因而轻松不少,用同样的姿势跟他并排倚在洗手台上。抬手看看表,已经差不多六点了,应泊环顾了四周一圈,说:“怎么在这里聊上了——走,一起吃顿饭,我请客。”
路从辜很坚决地摇头:“这不行。”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么干脆,应泊讶然地张张嘴,到底也没问出那句“为什么”。路从辜本就没打算瞒他,看他欲言又止,顿时有些懊悔自己话说得太直,便紧接着说:“昨天下午刚来了个命案,有点棘手,确实挤不出时间来——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
后一句话才是重点。
“啊……我理解的,没关系,没关系。”应泊听完恍然地点点头,但又不免蹙眉,“命案?这可都快过年了。”
想到一团乱麻的案子,路从辜头痛得仿佛要炸开,只感觉凶手那一锤是砸在了自己的后脑勺。
“是啊,年前破不了案,各方面都不好交代。”
大概是被路从辜流露出的沮丧情绪感染,又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安慰,应泊看上去也相当泄气。没过一会儿,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万一过几天凶手就上门自首了呢,也说不准。”
虽然听上去很荒谬,但此时不着边际的玩笑话确实更适合纾解压力。路从辜看了一眼一脸同情的应泊,忍俊不禁:“不用可怜我,等我破了案,这些活就轮到你了。”
“说的也是。”应泊讪讪地,“那我就不强求了。不过,临走之前,至少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吧?”
刚拿出手机,路从辜忽然迷茫地抬头:“你还记得刚才开会都说了什么吗?”
“……我也没听。”应泊陷入了沉思,“等一下,我去拿份讲稿看看。”
被应泊送到门口的一路,两人始终都无言。路从辜关上车门,启动车子,从后视镜看去,应泊依然站在大厅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身影渐渐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见。
这么多年了,他的面容,他的气质,他说话的语气,或多或少都变化了些,以至于一打眼看上去,都有点认不出来他了。
这些年他到底去了哪里?都经历了些什么?为什么突然消失?又为什么一定要断绝与自己的联系?其实路从辜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要问他,话到了嘴边又被强咽回去——因为不愿意让那些不合时宜的问题搅乱眼下还算轻松的氛围。
太久了,久到忘了从什么开始,他不再期许应泊承诺过的重逢,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破镜重圆只是少年天真的幻想,倘若说出口,是个人都会认为好笑。或许分别的人就该像被水冲散的沙一般,各奔自己的前程,不必再用无谓的执着自欺欺人。
“没关系。”路从辜这样想,“回来了就很好。”
驱车到市局,路从辜并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先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几个深呼吸试图调整好状态。然而还是没瞒过局长孟长仁的眼睛,这位阅人无数的老警察沉默地听着路从辜汇报案情,末了把烟头掐灭,语气里带了些揶揄。
“有心事?”
“没有。”路从辜勉强扯出一个笑,“只是有点累。”
局长也不刨根问底,岔开了话题:“你爸前天还跟我说,盼着你今年能和家里人一起过年呢。”
路从辜当然明白他什么意思,不由得咋舌于领导的说话艺术。离除夕夜只有不到半个月了,路从辜顶着压力接下这张军令状,走出市局大门的时候猛吸了几口没有烟味儿的空气,混沌的大脑终于争取到片刻喘息的时间。
可惜他没有烟瘾,连个简单易行的发泄口都没有。某种程度上来说,不抽烟的警察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
局长是父亲曾经的同事,父亲当年是市局禁毒支队的干警,现在已经就职于省厅了。有这层关系的缘故,局长对他往往更照顾一些。先前一桩爆炸案即将被盖章定论为意外时,彼时还只是一大队队长的路从辜提出异议,认为应当属于人为谋杀,也是局长力排众议准许路从辜动用人力物力进行侦查,最后果然如他猜想的那样,幕后另有真凶。
工作上的事马虎不得,这是他一贯的原则。也正是这件案子引出了一系列明争暗斗的势力,一网打尽后市里论功行赏,路从辜记了个人二等功,后来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现在的刑侦支队支队长。这其中固然有各方博弈的结果,不过路从辜倒没兴趣顾及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他在这个位置上能给出的最友好的态度,但也仅限于没闹到明面上的时候。
直觉告诉他这次的案子也不简单。平舒县作为望海市边陲的一个小县城,治安状况虽然不能与市中心的几个区相比,但近些年来也基本没出过太恶劣的凶案。是什么人一定要在年节将至的时候犯下命案,还要一把火将尸体烧得面目全非?
“万一过几天凶手就上门自首了呢。”他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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