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往往是一个城市最为光华绚烂的时刻。白天还只是冷冰冰反射阳光的楼宇大厦,随着夜幕降临都覆上了一层蒙蒙的暖光,映照出飘飘洒洒的细雪。
一家高档西餐厅门口的停车场里,西装笔挺的青年逃也似地钻进一辆车里,冻得直搓手,还不忘嬉皮笑脸地对驾驶位上的人问道:“来多久啦?”
应泊关上手机,上下打量着他:“没多久,刚来——你外套呢?”
“留给那姑娘了,她穿得太单薄了。”
应泊伸手把空调暖风开大一点,挂挡起步:“怎么样?你俩都聊什么了?”
“也就那样。”张继川把空调风向调高,漫不经心地说,“还能聊啥啊,聊聊工作,聊聊未来规划,都是我不喜欢的话题。她问我一个南方人为啥跑到望海,我说当时刚回国,我爸总是催我回家,一上头报了个这边检察院的闲职岗位,正好能离我爸远点,就留下来了。”
“没问你为什么要考公务员?”
“问了,我说就是过渡一下。还聊了聊留学经历。我爸那意思就是我俩都在国外留过学,能有点共同话题。他也不想想,她在日本留学,我在美国留学,那文化环境都不一样,能合拍到哪去?话不投机半句多。”
“相亲嘛,不聊这些,也没别的能聊了。”
“是啊,我知道。到后来实在没话聊了,她就从我的衣服问到我手上的这块表。我说这表不是我买的,是我半年前辞职考上望大博士你给买的,怕我跟导师出去应酬显得寒酸。她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是市检察院的员额检察官,我俩当时是同事。你猜她说什么?她说你送这么贵的表给我,肯定是想巴结我家的人脉,没准儿买表的钱来得都不干净。”
他愤怒地接着说:“这我能爱听?这说的是人话?册那我差点当场把桌子掀了!正好你给我发消息,我把外套扔给她就提前出来了。”
“你应该跟她说是我贷款买的,现在因为还不上天天挨催债的打,所以大家要远离非法借贷。”应泊倒也不恼,只是皱眉说,“你把她自己扔在那儿了?”
张继川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哎呀,她自己家安排了司机来接的,不需要咱们献这个殷勤。”
“行,这个月第三个了。打算怎么跟你爸交待?”
“有什么好交待的,他不问我不说就是了。何况他老人家要是知道她这么说你,反应可不一定比我小。”张继川摆手说,“刚才在那儿没敢放开喝,你掉头,咱俩再找个地方喝点。”
应泊扫码付了停车费:“不喝了,还得回去加班写报告,明天还有个庭要开,在庭上说错话被审判长撵出去就坏了。”
“上班有瘾吧你,每个月给你几个子儿这么卖命?”
“这才哪到哪啊,跟我在基层院那几年比起来差远了。”应泊一副“你懂什么”的不屑神情,“你也别闲着,明天马维山那个再审也要宣判了,我问了是公开审理,你要有时间拿着身份证去法庭凑个热闹听听。”
“马维山?是被冤枉奸杀妇女判了死缓,去年找到你帮忙申诉的那个吗?”
“对。但是不是冤枉,还得等省高院定夺,咱俩说了不算。”
张继川对他不合时宜的严谨已经见怪不怪了:“你当时还托我查查他这个案子的鉴定意见书,我看了确实是漏洞百出,死者体内的精/斑都没检验过就定罪结案了,当年经手这案子的都该拉出来杀头!”
嘴上说说还不解气,他又用手做了个劈砍的动作。忽然,他坐直身子问道:“对了,他们家去年那个犯心脏病的老太太把医药费还给你了吗?”
应泊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张继川一脸恨铁不成钢:“嗯,我都多余问你,冤大头。”
“他们家本来就不富裕,这么多年找律师就把积蓄花得差不多了,这次申请再审还得找律师。我就帮忙垫一点,又不是赚不回来了。”
“再审的律师不也是你帮忙找的吗?”
应泊颇为自豪:“是我读研时的同学帮忙找的,告诉我看了他们家的情况不打算收费了。人家说是这么说,肯定也有看我面子的原因,所以我又请人吃了顿饭。”
“你也挺行的,倒贴上班。走在路上碰见心脏病发作的老太太,正常人都得绕着走,你倒好,直接送医还垫付医药费,连个欠条都不写。老太太告诉你她有个儿子含冤入狱十好几年,你又帮忙跑腿捞人。”张继川这回是彻底服气了,自顾自念叨着,“你这构成那什么来着……对,无因管理,我刷视频学的。”
应泊自知无话反驳,只好小声抱怨:“……嘴怎么这么碎呢。”
“行,行行,怎么还急了,我不说了,明天我替你去看看。”张继川撇撇嘴,换了个话题,“你下午给我发消息说开会遇到的到底是谁啊?话说一半就没了。”
应泊沉默了片刻,眼尾带着不易察觉的笑:“一个很厉害的老朋友。”
张继川阴阳怪气地:“哟,老朋友,比我老呗,还‘很厉害’。”
“我怎么跟你说呢……上周我就知道我们要开这个会了,也知道参会的有他,我从那个时候就在期待了。昨天还特地把我那身制服熨了一遍。”
“就因为能见他一面?这人谁啊,这么大面儿?”张继川来了好奇心,应泊却卖起了关子:“对我来说是大人物。很多年前断了联系,一直都是个遗憾。”
“那为啥断联的?被你说得像爱而不得的初恋一样。”
应泊思考后说:“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多的就不能再说了。”
张继川扭过头:“你这人真没意思。”
车在张继川的公寓楼下停住,两人道了别后,应泊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车里,双手把着方向盘,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左思右想还是打开手机,拨通了电话:
“喂,阿姨,是我,应泊。关于明天马维山那个庭,我想再跟您谈谈……”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替马维山的家人打好“审判结果不确定”的预防针,挂断电话,应泊顺手清了清这段时间收到的消息。划到下面,他看着跟路从辜之间略显空荡的对话框,有些出神。
犹豫了许久,打完字又删,删完重新打,应泊花十分钟纠结出了四个字:
“好久不见。”
他觉得四个字太单薄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意,又接了四个字。
“早点休息。”
点击完发送应泊便匆匆关掉了手机,倒扣着放进车挡前的储物格里,然后快速启动车子离开。
哪怕下午在卫生间被他发一通火,哪怕被他痛打一顿,应泊的心里都不会这样空落落的。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面对自己的试探也坦坦荡荡,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已经放下了,放下他们之间的一切。权当那些年少的悸动是人生路上随处可遇的消遣,两个人从此心照不宣地渐行渐远——即便知道那是他的选择自己无权指摘,应泊也很难不因此而惶恐。
“我一开始只是想见他一面,真的,我以为见一面就够了。”
怕他不回复,又怕他回复。这就是应泊此时的心理状态。
然而路从辜并没有允许应泊提心吊胆地逃避太久,很快便一个电话直接打来。他的嗓音因为疲倦听上去有些沙哑,语气却依然是温和而关切的:
“到家了吗?”
“没,在回单位的路上。还在忙?”
路从辜闷闷地答:“嗯。一天下来头昏脑胀。刚分配完后面的任务,他们该下班的都下班了,正好看到你的消息,就出来回个电话,顺便透透气。”
应泊小心翼翼地:“那……我陪你聊聊?”
“你如果方便的话,那最好不过了。”电话那边有隐约的笑意,“或许跟你聊聊,我还能换个侦查思路。”
“我有空的,你说。”应泊连忙回复,“既然暂时还得不到新的线索,那就先别想这案子了,休息一下——对了,不会还没吃晚饭吧?”
路从辜突然支支吾吾起来:“呃……吃了。”
“吃了?”
“啃了两口同事给的外卖,现在确实有点饿。”
怎么可怜巴巴的,应泊心里一软,索性改变计划:“你等我一下,我捎点吃的过去,你想吃什么?”
虽然前一天下班前应泊已经把早上开庭要用的案卷材料都码好放进档案柜里,证据清单、审查报告和公诉意见都串过好几遍,也和同事模拟过很多次庭审,几乎把辩护人可能提出的任何辩护意见都预设了一遍。但毕竟是一起情节较为严重的贩毒案,三个被告都不见棺材不落泪,拒绝认罪认罚,他还是颇为不放心地早早来到单位。
马维山的再审宣判他固然关心,但自认为不会出现太大的偏差,无罪释放是板上钉钉的结果了,只是他嘴上不能说太满。麻烦的是后续一系列程序以及舆论。
既然证明了马维山无罪,那就要揪出隐匿了十七年的真正的犯罪者,因为这起案件涉及得太多,应泊是想要重启侦查的,但自己作为检察官并没有相应的职权,只能将希望寄予刑侦支队。可一想到昨天路从辜疲惫憔悴的模样,再去给他添乱,应泊自己多少也有点心虚。
如果路从辜愿意让他出手帮忙,他自然乐意之至,但昨天晚上把热腾腾的饭菜送到地方应泊就美滋滋地走人了,一句正经的话都没问出来。
应泊叹了口气。
嘴里的小半根油条还没嚼完,电梯已经到了,里面走出一位检察官。她同应泊打过招呼,开口问道:
“应科,小董呢,我有点事情找他,跑遍了二部的办公室都说好几天没看见他人了。”
应泊鼓着两腮不方便说话,于是上下抚摸起自己的肚子。
对方极为震惊:“怀孕了?”
应泊艰难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胃溃疡。”
乘电梯来到三楼,这里是第二检察部的办公地点,应泊的办公室在楼层的尽头。董宇博因为胃病没来上班,他只好临时安排一位名叫常静雯的检察官助理跟自己一起去开庭。然而,前脚刚迈进常静雯所在的办公室,应泊便愣住了。
片刻后,他倒退着出来,看了看门牌号,确定没走错,又看了看里面的人。
引起他困惑的是一个身着制服的清秀姑娘,她站在办公桌旁,挡住了座位上的常静雯,两人聊得正起劲儿。看到应泊进来,常静雯赶紧唤了一声“应科”,又用手肘顶了一下身旁的姑娘。
姑娘反应很快,站直了身子向他问好:“应科好,那个……我是刚调来二部的,我叫徐蔚然,毕业于望海师范大学法学专业,去年8月份刚入职。请您多多关照。”
声音略微打着颤,听得出来她很紧张,但还是在努力强撑出落落大方的样子。
“新来的吗?怎么没人通知我一声。”应泊也迅速转变为云淡风轻,微笑着让她不必紧张,“抱歉,我也是刚知道部门来新人,礼节有不周的地方,你别见怪。”
“不会不会,您太客气了。我之前在政治部,但每天也没什么任务,是临时通知我今天来二部报道,说是代替您之前那位助理。”
应泊没有立即答话,思忖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问道:“代替董宇博?”
不知有没有察觉到应泊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寒光,徐蔚然谨慎地确认:“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是这样。”
应泊点点头,心下已经了然,但他没有多说什么,面上依然笑意盈盈。
“正常,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政治部坐了半个月都没人理过我。”应泊从档案柜里取出案卷,熟稔地交代起来,“那我简单介绍一下,我们二部主管的业务你应该比较清楚了,危害国家安全和公共安全,故意杀人、抢劫、毒品等一系列重大犯罪,基本就是我们刑法里常说的‘八大罪’,还有一部分刑事申诉,都归我们负责。”
他空了一下,继续说:“不管董宇博是辞职跑路还是调去其他部门了,算上你,二部现在一共有26名检察干警,其中14名是员额检察官。我是二部的主任,叫应泊。副主任侯万征,应该还没来。最近大家都有任务,腾不出时间,你先自己熟悉熟悉。等时间宽裕了我再安排你和大家统一见个面,可以吗?”
徐蔚然很顺从地答应了。
“至于办案组……你就在这组吧,我看你和静雯相处得还不错。既然点名道姓把你交给我,你的主要工作就是协助我办案,所以具体听我安排,办案组其他员额有需要你也得顶上;除此之外可能还要帮三位书记员订订卷,这就可做可不做了。”
两个姑娘只关注到了“可以在同一组”这一点,兴奋地对视一眼。应泊笑着说:“我们这儿跟政治部还是不一样的,我们这里年轻人多,也没那么死气沉沉,你可以放开一点,不用太拘束。”
他想了想,说:“就是万征烟瘾大了点,你要不喜欢可以离他远一些。”
正说着,楼道里有如平地起惊雷,一下炸开嘹亮的歌声:“说一说世间百态芸芸众生,学一学天地万物冷暖人情……”
应泊循声望过去:“嚯,今儿这评剧唱得晚了点啊。”
常静雯挑眉:“咱梁老师是兴致上来了就嚎两嗓子,没个准点儿。”
“就咱们这个工作性质,嚎两嗓子发泄发泄挺好的。”应泊接着说,“憋出病来我们可没有工伤赔偿。”
看到徐蔚然的神情渐渐变得迷茫,应泊脸上一副司空见惯的轻松:“习惯就好,这是我们二部企业文化的一部分。”
徐蔚然看上去好像更迷茫了。
简要地向徐蔚然介绍了最近部门里的主要案件,手机嗡嗡的消息提示打断了对话。应泊打开手机,是张继川发来的消息:
“要开庭了,人押上来了。好多人来旁听啊,你说他们都听得懂吗?”
“他们开庭了,那咱们也该动身了。”应泊把案卷全都整理好装进黑色公文包,正了正制服领带和领带夹,“走吧,跟我一起去开庭。”
徐蔚然指着自己,瞪大了眼睛:“我、我吗?”
“对,就你。”应泊又转向常静雯,“临时换人,应该没有什么意见吧?”
常静雯喜笑颜开,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意见,没有意见,太好了,我这个月都快住在法庭了,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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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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