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槿不知道苏知浔到底喝了多少酒,但以其他几位被搀出来的状态和此刻车厢浓郁的酒味儿来判断,应该很可观。
苏知浔面上看不出醉态,上车后人就一直窝在风衣里,她把整片翻领立起来遮着半张脸,然后一动不动擎着个手机,状似在看微信消息。
周槿陪她坐后座,余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她发现苏知浔喝了酒后就不爱笑了,脸色甚至发冷,通身都弥漫着疏离的气场,与她平日相距甚远。
出租车司机开惯夜班,对这种深夜从大酒店出来的客人很熟,照他的经验,那种上车后咋咋呼呼的倒还好防备,怕就怕一声不吭安安静静的醉鬼,他们要吐根本防不住,鬼知道哪个瞬间一弯腰就得给他造一车。
他连着瞟看几次后视镜,默默将两侧后车窗都降到底。
夜风灌进车厢,迎面吹得苏知浔眯了眯眼。
车里的酒气很快挥散,车载电台播放的老歌成为唯一的声响,大概是安静太久,司机以为后座醉酒的人已经睡了,于是愈发沉浸在歌声里,跟着李宗盛哼起来:“如果女人总是等到夜深,无悔付出青春,她就会对你真哦哦……”
“啧。”苏知浔滑动屏幕的手指一顿,将手机翻盖在腿上,皱眉道:“麻烦把电台声调小一点,很吵。”
周槿以为她是犯了恶心,便向她身边挪近,低声问:“难受吗?”
她手边大包小袋放了不少东西,塑料袋跟着哗哗响,司机趁红灯扭过头瞥了眼,不咸不淡地说:“要吐下车吐啊,吐车里五百。”
周槿听了这话不大舒服,但毕竟人在车上,再折腾苏知浔只会更难受,“我老板喜欢安静,麻烦您先把电台关了吧。”
哦,原来还是个领导。司机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把电台声调小了点。
周槿盯着他调了声,才又侧头继续看着苏知浔。
她以前也见过不少醉酒的人,比如她爹就好喝点小酒,偶尔喝多了就爱唱歌,有回还差点抱着她们家的狗拜把子,再就是散打队上那些男的,经常背着教练偷摸出去聚餐,喝完酒回来发什么疯的都有,直接在操场表演醉拳也不是啥稀罕事儿。
苏知浔不同,她坐得端庄得体,全无失态的迹象,她喝酒不上脸,加上生病,衬得脸色愈发冷白。
毫无疑问,她是周槿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活人,完全可以媲美电视上所见的明星,她原先一直认为那种美人是失真的,也许是化妆,也许是屏幕美化,但在如此静谧的夜色里,生人勿进的苏知浔俨然化作了那种不可触碰之美的具象。
出租车在沉默中抵达小区,周槿付完车费,绕到那头接苏知浔下车。
街道无人,周槿本能地回头看了眼街角尽处的绿化丛,随即眼神微凛,侧身将苏知浔挡得严严实实。
谁知刷卡进了小区,苏知浔走着走着就开始不对劲了,东倒西歪,越飘越远不说,还不让人扶,一扶就甩胳膊,还扭脸儿瞪人。
周槿挂了满身东西,追在她身后:“苏小姐,你先别乱跑,这双鞋太高了,很容易再扭伤——”
“我乱跑?!”苏知浔难以置信地盯着她,高傲地冷哼声,指着地砖迈起正步走直线给她看,“哪儿高了?你说吧,哪儿…高了?!我就问你…这条线,我走得直不直!”
直字刚落地,她猛地嘶了声,不怪她,是路在晃,是小区里的绿化不长眼,什么破石头居然搁道边儿,踢着她脚趾了!
周槿忙架住她:“没事吧?”
怎么没事?她拇指都红了,能没事吗?
“它踢我!”苏知浔告状。
周槿:“……它可能不是故意的。”
“我脚很疼!”苏知浔怒气冲冲地瞪着那块石头,见它没有道歉的意思,便一把蹲下身,倒拔垂杨柳似的把一大块景观石愣给抱了起来:“走你!”
大石应声飞出,直落水池,嘭的声溅起一米来高的水花。
苏知浔见状拢着自己的风衣直起腰,颇为满意地拍拍手,大有为民除害的得意之感:“让你再危害人间!”
周槿看看她又看看水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好吧,看来天下醉鬼是一家,她认命地把包带挂在脖上,俩手肘一肘搭个袋子,走到苏知浔面前弯下腰:“这位大侠,前方的路太凶险,还是我背你走吧。”
“哦。”苏知浔以火眼金睛扫看小区中的莽莽黑林,觉得此言有理,于是熊一样扑上她的背,说:“那你小心点儿……我觉得,周遭必定还有妖孽在埋伏。”
周槿扛稳她的腿:“放心吧,妖孽已经被门禁挡在外头了,看不见你。”
“呵,我怕看吗?”苏知浔把脑袋埋她肩窝,忿忿不平:“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区区小妖,再、再看,眼都给他戳瞎!”
周槿边哄人边背着她往家走,好不容易到家门口,苏知浔从她背上挣扎下来,直接弯腰去解自己高跟鞋的扣,一进门前后脚甩飞两只鞋,跟着疾步冲进卧室,砰的声关上了门。
周槿东西还没放下,眼睁睁看着一只高跟鞋在半空划出条弧,径直砸落在厅里那陶瓷摆件的脑袋上。
今天保洁来打扫过,家里整洁如新,周槿匆匆替她收拾好鞋,放下东西洗完手,听着卧室里吐完冲水的动静差不多了,才端着杯温水开门进去。
风衣被扔在浴室门口,周槿边走边捡,进来就见苏知浔正坐在浴缸边缘愣神儿。
俩人互相看了一眼,苏知浔问:“我手机呢?”
周槿把水放旁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给她,苏知浔打开看了眼消息,哦了声:“她到家了,那行,你、你也去吧,我要…要睡了。”
她说着一翻身儿,人直接滚进浴缸,抱着手机就准备阖眼。
周槿:……
不等她纠结好如何搬运这个醉鬼,浴缸里的人突然蹭地又坐直了,低头嘀咕了声‘热死了’,身子一扭便要去拨顶上的冷水淋浴。
周槿瞪大眼,慌忙去按她的爪子,可惜身慢半步,人到浴缸边的时候迎面赶上了高端花洒射出的强劲水流——
要么说一分钱一分货,这花洒雾化效果是真好,下雨似的,把两人兜头浇了个透。
周槿左手关水右手抢救她手机,等水停下,她支棱一天的发型也彻底报销了。
苏知浔淋完水反倒恢复两分精神,坐着瞅她半天,嘟哝:“你洗完澡为什么不擦干?”
周槿把她的手机放到安全处,蹲身抹了把脸:“技术不过关,还没来得及。”
“那你…得多练啊!”苏知浔哈哈一笑,伸手去揉她的脑袋:“这脑袋…跟个落汤小狗似的,怎么这么可怜人呐。”
周槿从湿透的碎发间抬眼觑她,叹口气问:“你还能不能动?我先扶你起来换身衣服。”
“不要。”苏知浔缩回手,“我好热,待这儿凉快。”
“我要喝水!”
周槿便给她水,边喝她边给试了试额温,感觉她体温又烧上来了。
苏知浔连头发带衣裙完全湿透,整个人蜷坐在浴缸里跟长实了的萝卜墩似的,周槿这会儿拔不动她,只能先去找浴巾来擦。
她刚转过身,猛然听着身后有人喝了声:“周槿!”
“到!”
周槿后脊梁瞬间拔直,完全是本能反应,以前在队里教练就总这么训人,一喝她全名后头必定要跟上诸如‘你老牛拉破车是怎么的?赶紧撵上前头那个,还有五圈,快快快!’或者‘没吃饭啊,拳头拿来绣花的是吗,你揍不疼他他就得揍你,给我使劲儿打!’之类的话。
她应完愣了一下,突兀地低笑声——笑得怅然若失,心里难受。
回过身,苏知浔一脸莫名的严肃,指了指边上,说:“你过来,我、我问问你。”
她架势唬人,俨然升堂的包青天:“健身房…盘点、停业那天,你是不是去偷偷锻炼了?”
周槿眨眨眼,以为她已经醒了酒,气短地认罪道:“……是。”
“哦,那你还挺诚实的。”苏知浔点点头,又问:“你…一个教练,早上练晚上练的,想干嘛?”
周槿低着头有些纠结,心里觉得有些话不该和老板这样身份的人说,但面对苏知浔她又不想隐瞒。
沉默片刻,周槿抬起头认认真真地说:“苏小姐,其实我不想当教练,我想打比赛。”
“我是一个拳手,我想上擂台。”
浴室里静了下来,只剩下耳边的心跳声咚咚直响,周槿看着眼前人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道自己逞一时的口快会有什么后果。
过了会儿,苏知浔扬起眉梢,哼了声:“打呗。”
“嗯?”周槿以为是幻听。
“打呗。”苏知浔重复了声,声量放大:“想打就打。”
“去给我…拿个金腰带回来,我、见识见识。呵呵,还没摸过呢。”
她说着便笑,又伸手来摸她湿漉漉的脑袋,明明苏知浔手下毫无章法,却把周槿揉得眼眶发热,发丝中的冷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两年多了,这么长的时间,她从没敢对任何人说过‘我还想打比赛’,家人会担心,同事会不理解,以前的‘战友’知道她的伤势,他们再清楚不过腰和十字韧带对于职业选手意味着什么。
从她捂着腿被砸倒在地的那一刻,她就被判负了,被彻底淘汰,被擂台驱逐出境,永远流浪在外。
她不甘心。
不甘心…却又毫无办法。
她知道苏知浔是醉了,虽然醉了,但——
“唔…冰淇淋。”
周槿回了神,见苏知浔摁着额头,又换了副可怜兮兮的眼神瞧她:“冰淇淋呢?”
“冰淇淋……”周槿反应过来,立马折回客厅去拿,回来打开盖子一看完全已经化成奶汤了,“化了……”
她小心翼翼问:“明天我再给你买行吗?”
“不行。”这会儿的苏知浔说变脸就变脸:“不行!”
“说好今天要吃,就是今天!”
“我忙…忙了一天,让我、让我当孙子,我当了,要我…喝酒,我喝了!”
“还要怎么样?凭什么…不给我冰淇淋!”
苏知浔越说声越响,最末两眼折出水光,似冷似怒地颤着肩:“你答应过的,都答应了!”
周槿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只得把冰淇淋盒伸给她看,“但是——”
苏知浔哪管什么但是,一低头猛地就咬住她的手。
手背传来的锐痛令周槿下意识产生防守反击的本能,她手腕往回微收,最后却还是放平没动,眼看着苏知浔的虎牙在自己手背上生生咬出个小洞。
周槿小时候被狗咬过,那会儿她家的大黄因为吃剩饭卡了鸡骨最后拉血死了,她后怕不已,在邻居家看见旺仔也在吃鸡骨时没想太多就直接上手去扒,狗嘴夺食,又不是自家的狗,可想而知想那一口咬得多狠,以至于她食指侧面现在还能看见一条扁圆的疤。
三四十斤的看家成犬咬合力很是惊人,那种痛感会深入骨髓,先是锐痛,后是刺痛,蔓延在神经和皮肤里,像被电击,一般人很难不留下心理阴影。
那时好在邻居发现得早,加上她皮糙肉厚,没被咬断骨头,但鲜血淋漓的场面让邻居觉得过不去两家的情分,打算把狗吊起来打,还是周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给护住了,说本来就是她的错。
小狗不会说话,但不代表它没有情绪,生气、害怕、不解,小狗在混乱的时候,除了用牙齿自保,又能做什么呢?
周槿那时还不太懂,只是一心想让旺仔活。
后来她当了拳手,大部分拳手都是沉默寡言的,日复一日训练,擂台中一对一不留余地也无退路地对抗,她赢过,也输过,直到离开拳台时,才终于明白‘暴力’本身也是一种语言。
语言有时伤人,有时护人,但终究是在传递着什么无法轻易表露的东西。
眼前的苏知浔和任何时候的苏知浔都不一样,周槿心想:原来这么委屈啊。
一通发泄完,苏知浔终于松了口,红着眼瞪她。
周槿扫了眼伤口,轻甩手腕,笑着叹了口气:“心情好点了?”
“没有。”更委屈了。
周槿伸手把她散乱的发丝捋到耳后,掰下盒盖后的塑料勺,轻声问:“那是要吃化的,还是等一等我,再去买盒新的?”
苏知浔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冰淇淋盒,瘪着嘴凑近:“吃化的。”
于是周槿就这么蹲在浴缸边,喂药似的一勺勺喂她。
等整盒奶汤下肚,苏知浔终于老实了,配合她换了衣服吹了头发,滚进久违的被子里结成了蛹。
一套操作下来已是夜里十二点多,周槿简单给伤口抹上点酒精,去给手机充电。
屏幕点亮,页面上躺着一条九分钟前的未接来电提示,陌生号码。
这个时间会有谁联系她?
周槿皱了皱眉,尝试回拨,那头只等了不到十秒便接通了,背景音嘈杂,有许多人声,像是在开会。
一个男人扬着嗓子问:“喂?周槿是吧?我这里是《乾坤诀》的,你后天有没有时间来参加比赛?”
注:文中的‘暴力’指的是符合规则的暴力,非违法乱纪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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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chapter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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