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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旧恨

转眼纪承毓便已十岁。

可也就是这时,李珉似乎出了问题。

纪承毓发觉最近他见到李珉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甚至几天不见人影,每每回来也是形色匆匆,以至于平日那么看重自己容貌的花孔雀,颌上生的稀疏胡茬也没时间打理。

他想找机会问问李珉,或者自己的父母,但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含糊其辞,摆明了不想让纪承毓知道。

三年过去,纪承毓心性是没成熟太多,但起码也学会了察言观色,不再是先前那般好糊弄。他下了决心要弄明白这些,于是每日得了空就溜出去,变着法地听墙角。

纪承毓当然是有暗卫的,只是现在他们还都是受训的孩子,论武功不一定比纪承毓强到哪去,他只能遗憾地放弃了这个计划,转而亲自上阵。

……

可纪承毓没想到的是,这期间他虽没什么收获,却意外捡回个孩子。

说是孩子,其实不比纪承毓小,只是常年营养不良,身子瘦小得像是五六岁,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的。

这还要说回那天,纪承毓见扒窗户无果,就试图翻上屋顶换个角度,但发现实在太高,又没梯子,于是便动了先上围墙借力的心思。

但他刚费了老大劲上墙,就被守院的护卫看见,着急忙慌跑过来要请他下来。

纪承毓受了一惊,下来是下来了,可不是正常路子,更何况他重心靠近墙外,于是整个人直愣愣栽了出去。

十岁的小孩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只凭借本能缩着身子,护住头部,力求减小落地的冲击。

“啊呀!”

出乎纪承毓意料的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相反他觉得自己像是掉在了茅草堆上,疼是没多疼,就是草针扎在身上让他痒得难受——他也确实是栽进了茅草里。

至于刚才的惊呼,自然也不是纪承毓发出的。

纪承毓奇怪得很,常年练武他身子也皮实,三两下就爬了起来,转头去找声音的来源。

“……我在这呢。”又一道微小声音从茅草堆后边传来,比刚刚那声还虚弱。

纪承毓一惊,赶忙去找,总算是从后面刨出个人来。

两个少年相顾无言。

一样的鸡窝头,一样的满身草屑;天差地别的服饰,天差地别的身份。

不过这个年纪似乎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起码两个人都没想到那么深。

纪承毓尴尬得只恨不能找地缝钻进去。眼下的情景还不分明,自己掉下来还没事,全仗着这不知道哪来的少年,拖着一大垛茅草刚巧从这路过,受了这无妄之灾,还被纪承毓几下扑腾直接埋了。

“咳。”到底是纪承毓理亏,率先打破了沉默:“刚才实在不好意思,你看这些……这些东西,我怎么赔给你?”他找了半天词形容茅草,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最后只能含混过去。

那少年也愣了半天,将将回过神来。大活人从天而降实在是吓人,要不是他躲得快,刚刚接住纪承毓的就不是草而是他了。就他这饥一顿饱一顿养出来的小身板,直接就能给砸散架了。

少年人站在那里有些无措,吱唔半天也没组织出个语言。

纪承毓现下也没辙了。人家不说话,自己也不好随意处理了,实在不尊重。

可纪府的人没给他这个犹豫的机会。刚刚那护卫吓得真魂出窍,可他功夫不行上不去墙,只能一边教人通知将军,一边领着人抄近路赶了出来。

现在亲眼看见少将军没事,吴程悬着的心才放下。他也很快注意到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以及这一地的狼藉,略一琢磨便知晓是怎么回事。

将军府素来不讲究什么门第差别,吴程上前几步,先向着纪承毓躬身抱拳请罪,而后转身看向少年,面带歉意,取了几钱碎银递过去:“毁了小兄弟的货物,实在对不住,这些你拿着,权当是给小兄弟你的赔礼,也谢过小兄弟救了我家公子。”

少年有点懵,略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目光,想收又不想收的看着颇为纠结。

他收集的这些草不仅不是货物,甚至可以说是赃物——他翻进各家后院,不敢偷钱就挨家拿上几捧稻草,攒了好些日子才凑了这么多。多日的辛劳一朝散了花,但其实拾掇拾掇能用的也有不少,方才纪承毓说要赔的时候他就想回绝,谁知道来个大人直接掏了银子。

至于救不救的更是碰巧,按照纪承毓的体格,就是真摔了最多就是躺两天,垫这一下实在是有用但不多。再者他本来就是路过,凑巧撞见纪承毓要溜,这功劳自己认着不大心安。

“不、不用了……”最后少年咬咬牙,忍痛移走几乎要粘在银子上的视线,摇了摇头。“这些不值钱的,不值钱……”

吴程也有点犯难,少年明说了不要,自己要是强塞过去显得像是施舍,可不给又觉得亏欠了人家。

府里来人之后,纪承毓一直在旁边装空气,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能怨的其实就是自己,吴程和少年都是天降横祸,他心虚得厉害。

但此刻见气氛有些尴尬,纪承毓实在是不好意思继续缩着,左看看右看看,试探着开口对少年说:“要不……你还是拿着吧,不然我也不太、咳、不太好意思……”

“我真不能收,”少年不知为何似乎急了,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组织好语言:“这茅草是我用来打床铺的,不是谁家的货,用不着赔的,我拿着这些钱也用不上。”

说完,少年转身就要走,竟是连剩下的草都不要了。

“等等!”纪承毓捕捉到了关键字眼,一把拽住少年,使的劲大了些把人扯得一趔趄。“你现在,没地方住?”

被这么一问,少年似乎更不自在了,声音一下小了,像是有些羞赧:“是啊,我一直住城外的……”京城外面是有些村落宅院,但看少年这般情状显然不是指那些地方,只可能是在哪个破房里面勉强栖身。

纪承毓的心思一下活了,像是想到了什么,刚要开口,结果被吴程从旁匆忙截住:“少将军不可!这孩子来路不明,怎么能随便领回去!”这个时候的纪承毓心思都写在脸上,眼珠一转别人便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不难猜他这是打算往回捡人——何况他还有藏人的前科。

“不至于吧……”纪承毓自知理亏,没法反驳,只能自己小声发两句牢骚。

可就在这时,一直表现得颇为胆怯的少年,突然爆发出了一股勇气,一咬牙跪了下去:“我识字,也有点力气,求公子收留!让我做什么都行!”

少年人的眼睛亮的出奇,坚毅而决绝。他清楚这或许是他改变自己命运的最后机会,他不想再继续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少年也知道,这些个高门大户表面光鲜,内里不定藏着什么龌龊,但他没得选择,要么一直流浪,要么就赌这一次,赌将军府表里如一,纪家人当真忠善。

“这……”吴程对少年的观感其实不错,但出于安全考虑他不能答应,更不能放任纪承毓胡闹。

少年眼中的光逐渐暗了下去,但似乎还有些不甘心,执拗地跪在那儿没动。

纪承毓抿着嘴,几度想上前应了下来,但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敢信的孩子了,懂了些利弊权衡,不敢也不能随便迈出步子。

“这是怎么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闻声望去,正看见李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这里。如果换成二十年后的纪承毓,一眼就能看出眼前人的疲惫,那些所谓的精神不过是强撑起来的效果。

但当时的小孩显然做不到,此时出现的李珉被他视作救星,赶忙凑过去三言两语说清了事情经过。

李珉在纪封面前的话语权显然比他们都高得多,纪承毓满心期待地看着他,指望他下个定论。

哪知李珉听完笑了,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纪承毓:“你怎么想?”

纪承毓愣了,懵然道:“我当然是想留下他的,可是……”

“那就留。你爹问起来,就说是我的主意,大不了最后这孩子我带走就是了。”李珉打断了他后续的话,一锤定音。

吴程似乎还想劝,但是少年已经率先反应了过来,二话不说对着李珉“砰”磕了个响头:“谢这位贵人!”

这下吴程也不好说什么了。

纪承毓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领着人回去,在屋里呆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原来是要做什么的,只可惜李珉已经走了,他再懊恼也没了机会。

于是他只能暂时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少年身上。

回来之后吴程就把事情悉数报给了纪封,纪封听完只略皱了下眉,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李珉的越俎代庖。府上当然有准备给下人的住处,但是纪承毓来了劲,磨着纪封同意让少年住在他院里,算是做了他的伴读。

此时少年沐浴更衣已毕,换了身纪承毓的旧衣,站在那抿着唇不发一言,又变成了那副拘谨模样。少年眉眼清秀,只是因为常年营养不良,面色不佳,身型更是瘦小——若是他不说,谁能看出他其实比纪承毓年长几岁。

屋内气氛实在尴尬,纪承毓摸摸鼻子,问他:“你叫什么?”

不知为何,少年的脸似乎略有些发红,可疑地犹豫了一下,才磨磨蹭蹭开口:“……我没有名字。”

“真的?”纪承毓狐疑地看着他。他就算小,察言观色也是会一些的。

这下少年点头点的干脆,让纪承毓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只能认了。

两人又陷入沉默。

好半晌,纪承毓才又憋出个话来:“那,你这么长时间,一直一个人生活?”

“嗯。”少年闷闷应了一声。

“那你至少能告诉我,你是跟谁学的书吧?你说过的,你识字。”纪承毓不死心,誓要从这闷葫芦嘴里撬出话来。

闻言少年的脸色更加奇怪,到底是小孩,心思都写在脸上,明摆着背后有隐情。

纪承毓察觉出有门,目光变得愈发热忱,期待着少年讲出什么来。

少年不自觉攥紧了衣角,紧咬下唇,垂着眼睑不知在思考什么。

“咳,那要不算了……”看少年实在不愿,纪承毓心中也开始后悔,忙补了几句。

结果少年像是下定了决心,呼出一口长气,抬起眼看着纪承毓,道:“公子对我有恩,我自然不能瞒着公子。”

“嗯?”纪承毓没料到他突然间转变了态度,赶紧指了指旁边的座位示意他坐下,像是生怕他反悔:“来来,坐着说。”

少年犹豫一下到底是照做了,略显不适应地挪了挪身子,才开始说:“我……那些人管我叫棺材子。”

纪承毓恍然大悟,难怪少年如此排斥自己的过去。棺材子不祥,少年担心纪承毓因此弃了他,因而那些经历遮遮掩掩。

“但你还是活下来了不是?”纪承毓眼带探究,托腮看着少年。

“嗯,”说到这少年神情柔和了些许,“李婆婆捡走了我,把我养大。”

但你还是开始流浪了……纪承毓识趣地把这半句话咽了下去。他还不至于连这背后的缘由都想不清。

“李婆婆……没给你取个名字吗?”纪承毓轻声问。

少年摇摇头,笑了一下:“她怕她取的名字压不住我的灾,一直想着找个贵人帮忙——可我们那里偏僻,哪有什么贵人,骗子还差不多。平日她就喊我幺儿。”

纪承毓沉默了。爱你的人不会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传言而憎恶你,但也会因为担忧你而不希望你有一丝一毫潜在的危险。

少年倒是很快调整过来,继续说:“后来日子不太好过,我偷过鸡蛋,抢过馒头,挖过野菜,总之就是为了活着嘛。前些日子有个戏班子路过我们村,看我还算灵巧,就把我带着来了京城。”

这次纪承毓没急着插话,打算先听少年说完。

“我吃了几顿好饭,不过很快我就跑了——戏班子苦得很,我还是流浪来的自在。”少年轻飘飘几句话,一笔带过了自己的经历。

纪承毓点点头,没细问——直觉告诉他少年绝不只是因为日子苦才离开,流落街头可不是好去处,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少年不会犯傻。

少年深吸一口气:“之前我骗了公子,我不怎么识字,就是在戏班子里蹭了两眼,勉强会画两个。”说完,他有些紧张地看了眼纪承毓,又迅速收回目光。

“这倒是没什么,”纪承毓挥挥手,一龇牙,笑得狡黠:“我本也不是因为这个才留下你的。”

“那是……?”这下轮到少年疑惑了。

结果纪承毓似乎并不想解释什么,站起来,向他伸出手:“走,我带你去见见我爹。”

逆着光的红衣小公子明烈热忱,晃得少年愣怔一瞬,才犹豫着搭上他的手。

……

与少年的相遇只是个插曲,纪承毓没忘记自己原来的事,接着扒墙头。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不再需要这么做了——李珉要辞行,而纪封夫妇只是沉默了一下,便命人着手为他准备行囊。

纪承毓当时正在后院练枪,一旁少年跟着瞎比划。听到消息后,纪承毓甚至连家伙都忘了往下,拎着枪拽着少年就往前厅跑,一路上家丁四散避让,生怕这枪尖刮到谁。

等他跑到地方,才发现大人们都稳稳当当坐在那,似乎就是在等他们来。

纪承毓还好,少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直翻白眼。

“师父!”让人扶着少年靠边歇着后,纪承毓扑向李珉,满脸委屈:“师父不要我了?可是我惹师父生气了?”

结合之前的种种不寻常,其实纪承毓非常清楚,李珉突然要走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他只能这么说,试探着李珉和爹娘的态度。

李珉神色有些憔悴,久未打理以至于蓄了些胡须,原先的张扬劲被冲淡了不少。今日的他也并未强装精神,以至于整个人显得沉闷忧郁。他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揉了揉纪承毓的脑袋。

还是纪封开口,将纪承毓喊了过去:“毓儿,别胡闹。”

“……”纪承毓默默退后几步,转而面向纪封。

“陛下召你师父入朝。”纪封看着他,眼底尽是愁绪。

十岁的孩子再怎么说也是天真,不明白为何长辈对此事都是这般态度,只惊讶于其本身:“师父要做官?武将?”

“不,言官。”李珉此时开了口,眸光幽邃,看着纪承毓,但眼中又无纪承毓。

纪承毓被这目光盯得直发毛,原本的俏皮话都被他咽了回去。

这太出乎他意料了,素日教他武艺的师父转头去朝廷做文官,更何况是圣上钦点,怎么听怎么奇怪。

纪承毓第一次真的意识到,自己这个师父,背后的故事远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他是如何与自己父亲相交,如何突然到了京城,如何成了他师父借宿纪家,又如何要突然出仕。

突然李珉笑了,冲淡了室内的压抑,而后对着纪封说:“纪兄,我当真是羡慕你。”

“嗯?怎么说?”纪封神色也缓和了些,回应道。

李珉叹了口气,指了指纪承毓:“你和嫂嫂有阿毓,有小邺儿,阖家美满,我却连家都没成。”

纪封愣了一下,揶揄道:“怎么,先前不知道上心,如今倒急上了?”

“成亲是不用想了,不过,我想跟纪兄求一个人。”李珉似乎精神了不少,眼中笑意真切了不少。

“哦?别跟我说你要抢我儿子。”纪封打趣。

李珉难得没跟着贫嘴——也或许是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心力做这些杂事:“不,我要他。”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旁做背景板的少年身上,怕众人没看清,又伸手点了点。

少年脑子嗡的一声,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还能成香饽饽,以至于说话都有些结巴:“我、我?”

李珉目光温和,点点头:“对,做我徒弟,如何?我教你诗书武艺,等我老了,家当也都归你。”

少年名义上的主家,纪封,当然也没意见,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感慨这或许就是缘分。

“这、这……”少年被这消息冲击得一时说不出话。谁知道几天前自己还是个饥一顿饱一顿的乞儿,被将军府捡回去不说,还有人提出要收他为徒。

他没理由拒绝,他只是不敢相信。

还是纪承毓反应快,一把将人拽过来,摁着他跪下去:“还愣着干什么!我早就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学武,你总推脱自己没天分,这下没话说了吧!”

这一下跪得急了,磕得少年膝盖生疼,不过也让他反应过来,顺着劲拜倒:“师父!”

“得嘞。”李珉双眼弯弯,摸了摸身上带着的东西,最后挑了个剑穗:“没时间整什么拜师礼,但东西不能少了。这穗子给你。”

“说起来……你叫什么?”纪封突然插话,众人这才想起,到现在似乎少年也没个正式的名字,就纪承毓天天“小哥哥”地随口喊着。

似曾相识的犹疑神情又出现在少年脸上,但这次他回答了:“书伶,班头起的,他想把我培养起来,以后好登台。”

李珉皱了皱眉,复又舒展了:“这名可不适合你,不如我给你改一个?”

少年眼睛一亮:“烦请师父赐名!”

“这我可得回去好好想想,第一次给人取名,还是给我徒弟,不能马虎了。”李珉若有所思。

……

纪承毓到底是不知道少年的名字是什么。李珉第二天就领着他走了,没告诉他结果——或许那个时候还没想好。

总之他的日子似乎又恢复成了最开始的样子,没有被他偷偷藏起的李珉,没有他捡回来的少年,每天除了自己练武习书,最多就是有邺儿陪着他。

他很少听见李珉的消息,毕竟爹娘不怎么跟他提,他也没有门路知道。纪封夫妇似乎要彻底断了他与李珉的联系,任他怎么磨也别想知道李珉如今住在何处。

纪承毓只能闲画几笔,算是回忆当初和李珉的相处。至于少年他也是想念的,但当时对他而言,少年只是意外出现的玩伴,没什么深刻感情。

春去秋来。

十四岁的少年意气风发,适逢纪封领命出征,纪承毓也要随父一同赴边,留母亲和邺儿在京中等候。

就在纪承毓兴致勃勃收拾行囊时,突然有侍从匆匆忙忙跑进屋,后知后觉想起来行了个礼,而后开口:“少将军,将军和夫人要你速去前厅,有要事。”

纪承毓的心没来由地一慌。这侍从来得着急,神态也有古怪,怎么看都有种山雨欲来的架势。

但他面上不显,几年磨练使得他逐步学会了隐藏心思。“好,这就去。”

他为了收拾自己那些零碎玩意儿,穿的是易于活动的短衣,见爹娘那边催得急,他也来不及换衣服,只匆匆抓了件外袍披上,三步并作两步赶去。

“爹,娘。”纪承毓走进正厅,便感受到其中不同寻常的气氛,他简单见了个礼,而后抬头觑了眼爹娘的神情。

纪封面色沉郁,一言不发,而纪夫人神色相对平静些,但眉眼间也有淡淡的哀思。

纪承毓揣摩不出爹娘的心思,只能沉默着站在那,静静等着吩咐。

终于,纪封长叹一口气,如梦方舒:“你师父出事了。”

纪承毓脑子“嗡”地一声,一记重锤将他打了个头昏眼花。

他早已经不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然而心中还残存着一些希望,祈祷着纪封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所以他颤着声开了口,带着近乎于哀求的语调:“什么、什么叫出事?出什么事了?”

然而纪封摇了摇头,道:“前些日子就听说他抱病在家,今日……有人来传话,怕是要不行了。”

纪承毓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气,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至于直接栽倒在这。

纪夫人看出了纪承毓的强撑,眼里尽是心疼。自己这个孩子终究是学会了独抗重压,若是再小些的纪承毓,此时估计早就嚎啕大哭了——她既欣慰,又难过。

“……‘要不行了’,就是还没、还没结果,对吧?师父身体那么康健,不会有事的……”

纪承毓神色恍惚,心情波动过大以至于他说话也不甚清楚,低声念叨着,部分音节被囫囵略过去,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些话本也就是他用来安慰自己的。

在纪承毓即将陷入情绪崩溃的那一刻,门外突然有侍从通禀:“李府有人求见,自称是李大人的徒弟。”

还不待纪封夫妇作出反应,纪承毓已经冲了出去,嫌身上外衣碍事,干脆边跑边将其甩了出去,身后侍从好悬才接住,没让衣服着了地。

等到他气喘吁吁地打开府门,正看见外面一素衣男子静默站立,身上没有什么行囊,只手里撑着一把素伞,在正午阳光下映着无端寒凉的光晕。

那人也听见了门口传来的声音,他放下伞,缓缓抬起头,眼中情绪随着动作不断翻涌,在与纪承毓目光交汇的一刻达到顶峰,肆虐着掀起波涛。似曾相识的眉眼勾动了纪承毓内心深处的光阴,也带来了驱之不散的踵踵阴霾。

一晌无言。纪府中纪封夫妇携仆从匆匆赶到,也没能惊动这两人。

终了,那来客沙哑着声音,开了口:“师父去了。”

纪承毓晃了晃身子,复又站稳。他在等着来人的下文。

“李公珉之徒,李书常,奉师之遗命前来,见过将军、夫人……少将军。”

力卸伞落,素衣人拜倒在光中,遮住了身下的层叠雾霭。

——————————

“十五登科,十六入狱,十七洗脱冤屈然销声匿迹,直到三十九岁再度出山,可惜时年不利,不过四载便染疾而终……”客人喃喃自语,最后轻叹,道:“终究是天妒英才。”

哪知画师闻言,突然笑出了声,神情似乎愈发疯癫:“天妒?分明是**!”

客人眉头紧锁,追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结果画师又不说话了,呆呆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声呼啸,潮湿气悄无声息地在空气中蔓延,于林层上方凝聚成阴霭。又要下雨了。

客人不由得有些急躁,盯着画师的一双眼已然有了血丝。

就在这时,画师毫无征兆地开口了,只是词句混乱,意义不明:“白子入局,清浊混沌,是心病,心病……”

客人还没来得及想通,画师的双眼逐渐恢复了清明,不带有一丝感情的目光落在客人身上。

嘶哑的声音在夜色映衬下显得格外阴森,而接下来的一字一句,都仿佛踩在客人的心上,激起跌宕震颤:“曾经因一腔孤勇得罪权贵,落了个锒铛入狱的结果,肉身可治,心伤难愈,而后来掌权者一纸诏书逼得他不得不回去,迫使他面对他无力抗衡的规章……”

画师深吸一口气,以压制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新仇旧恨:“言官不能言,武将不得武……”

“你们,给过他们活路吗,陛、下?”

垂死病中惊坐起,想起我还没更新

所以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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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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