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好今年刚结束高考,彼时正有大把休息时间。她没整日沉浸在过去悲伤经历中郁郁寡欢,更没无所事事松懈下来。
她比谁都清楚,她必须站起来,亲自走到破晓处。
哪怕路途荆棘,一路痛苦悲伤,她含着泪都要走下去。
她再也不是什么小公主了,也没有人会把她举过肩头,笑着告诉她,你可以永远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她没有避风的港湾了,再也没有了。
她办了□□身卡,每日去健身房打卡。陆礼行在家的时候,她会和陆礼行一起去,每天早上两个人会一起晨跑,晚饭后会一起散步。
南好高考成绩理想,跟平时差距不大,稳定发挥。
成绩出来后,南好坐在陆礼行家的地毯上,看着放在茶几上电脑里显示的高考分数。
坐在沙发上的陆礼行脸色缓下来,松了口气。他伸手拍了拍南好的肩膀,“报京城美院吧。”
南好自小学习画画,从小的愿望就是成为艺术家,举办自己的画廊。
南好没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高考分数。好久,眨了眨自己酸涩的眼睛,轻呼出口气,像是下定决心般,摇头转身看向陆礼行:“我想报京城公安大学。”
陆礼行放在南好肩膀上的手指蜷缩了下,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她,眼神里闪过晦暗莫测的情绪,但很快恢复正常。他懂她的决定,也正是因为太了解里面的缘由了,他的内心竟涌起一阵恐慌。
他看了她许久,半晌才出声:“决定好了?”
南好没有犹豫,用力点了点头:“其实之前我爸牺牲的时候我就已经有这个打算了,只是那时候一直没想好怎么跟我妈说。她肯定不会同意的,我从小热爱美术,她会拼尽全力让我追逐梦想。”南好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眼眶也有些热:“其实我知道,她是想保留我最后一分天真……”她说不下去,嗓子越来越难发出声音,连带着脊背都开始发颤。
陆礼行半跪在她身旁,俯身抱住她,一只手抚上她的发,一只手放在她背上,温柔地帮她顺着气。
“不是的,魏姨会支持你的。不论你是想成为艺术家还是警察,只要是你想做的事,魏姨都会无条件的支持你。而你,不会丧失天真,因为你天生美好。”
他松开南好,目光灼灼地看着南好:“南好,无论如何,我会一直陪着你。”
南好在他温柔的语气里,一滴热泪滑过脸颊。
“谢谢你。”
“南好,永远不要和我道谢。”
“嗯。”她的声音染上浓重的鼻音。
日子依旧往复,可看似风平浪静的外表下,是波涛汹涌的溃烂。
永远逃不出的梦魇,让她夜夜惊醒。在能吞噬人的黑暗中坐起来,胸口大起大伏。看着周遭夜深人静,只觉得全身空虚,被掏空的灵魂,糜烂发臭。麻木的□□找不到依靠。
夜里南好惊恐痛苦,白日又用安闲自得的姿态掩饰自己的疲惫。
她以为是过去的经历太过悲伤醒目,她以为自己可以自愈,只是需要时间。
她没告诉陆礼行,她不愿他将继续为她忧心,也不愿自己最后一丝自尊被打碎。
她不愿自己脆弱不堪的内心暴露,她总在逞强,逞强挺直腰杆。
可最后伤口没有结痂,它开始化脓、腐烂、恶化。她用尽全身解数不愿被发现噩梦,还是被陆礼行看透。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屋外电闪雷鸣,屋内夜深人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慌,似乎这是一场狂风暴雨的千兆。
陆礼行被窗外的闷雷声吵醒,他最近上火了,喉咙干涩难受。
他掀开被子坐起身、下床,打开房门。
他走到餐桌边,往玻璃杯里倒了杯白开水,水入喉,刺痛感瞬间袭来,刺激得他头皮发麻。
餐厅的另一边的窗户没关拢,有豆大的雨滴飘进来,打湿地面一片,那扇窗正好靠近南好的房间,陆礼行放下水杯,走过去,把它关上。
关好窗户,整个客厅显得更加安静。陆礼行转身回房,经过南好的房间时,脚步突然怔住,耷拉下来的眼皮也扬上去,浑身僵住。陆礼行突然觉得有阵冷意,从脚底一直窜到心尖,最后传到大脑皮层,刺激得他心里发毛。
南好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梦呓。起初陆礼行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声音一直传来,他转头望向那扇门,明明近在咫尺,他却觉得怎么也够不着。
其实说到底,更多的是他不敢去面对。
这要是换到从前,如果有人跟他说,你陆礼行也有害怕的事情,他只会觉得天方夜谭。
他陆礼行轻狂坦荡了二十几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事会退缩过。
唯独这一次,他慌了。
这是他当作亲人的长辈的孩子,他曾下定决心,拼尽一切,哪怕最后丢掉自己的性命,他也要守护她。这是他作为晚辈,能够做的,为他所在意的人,尽的最后一份责任,他一定拼尽全力。
这样也好让他们在黄泉路上安心。
就算不为这份真心,他对南好的感情,也足以让他奋不顾身保护这个小女孩。
陆礼行了然了什么,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他轻吸了口气,走到房门边。
屋里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陆礼行的心却沉入冰窖。
脆弱的、哽咽的、无助的、委屈的……
他想打开门,希望耳边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手却有些握不住门把手,知道这时他才发觉,他的手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了。
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没拉拢的窗帘透过一丝微弱的光。
屋外闷雷声响起,一道刺目的白光打在南好苍白的脸上,那光似乎本就与她为一体,稍纵即逝。
陆礼行定在那儿,一股无名的恐慌涌上心头,那一刻,他真的可怕地以为南好死了。
他好像看到南好的生命在一点点的流逝,最后只剩苍白冰冷的身躯留在原地。
他走近了些,这次,他终于听清了南好在说什么。
“爸爸……爸爸……跑……”她的声音很小,但每一声很轻,却都近乎歇斯底里。
陆礼行怔怔地看着她,正想靠近她,安抚她的情绪,却被她陡然提高的声量给吓住了。
“跑啊!”这一声几乎是吼出来的。
陆礼行在她床边蹲下,急促地唤她的名字,却发觉她已经沉沉睡过去。
他将她被汗打湿的额发别进耳后,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发白的嘴唇,心狠狠一揪,密密麻麻地疼。
他到底没保护好小姑娘。
陆礼行有那么一刻,真的想扇死自己。
他在南好小的时候就认识她,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才十岁。
到现在,他们相识八年。
他看过他们一家人,花好月圆,幸福美满。
所以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这么快走出失去双亲之痛……她忘不了的啊……
这些天的伪装不过是她在逼迫自己长大。
他早就认定自己没有巢窝,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强迫自己眼下所有痛苦与委屈,逼自己长成一个羽翼丰满的大鸟。
她无数次地给自己洗脑,她没有温暖的家了,从今往后,她只有四处漏风茅屋。
她再也不是衣食无忧,无忧无虑的公主了,她是无依无靠,犹如没有根的浮萍。
她早没了安全感,可偏偏陆礼行没及时注意到,让她这段时间过得这么难熬。
他看着女孩毫无血色的脸,忽然心疼起来。
小好,这段时间,你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陆礼行猛然想起这段时日被他忽略的细节。南好眼下的乌青、每次微笑背后掩饰不了掉的疲惫、坐在阳台的沉默……
他早该发现的,他不该忽视的。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追踪那个毒枭集团的线索,以至于最后,他忽视了身旁小姑娘的心事。
最后,陆礼行瘫坐在地上,觉得浑身无力。
她看着躺在床上脆弱的少女,突然惊觉,她也不过十八岁。正是发着光的年纪,可她早就与青春告别,
短短不过一月,失去至亲之痛、放弃梦想之疼,抽丝剥茧般青春的生长痛……
明明自己就在她的身旁,想着陪着她,或许会让她心情好点,可最后该做的事一件都没着落。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却无动于衷,毫无察觉,
甚至还愚蠢地以为她走出来了,为此感到庆幸。
陆礼行一时之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陆礼行失眠了一夜,想了好多种办法。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把小姑娘从悲伤中拉出来。
最后,他绝望地发现,这种事情,没有解药,唯有自渡。
可即便自己做什么都杯水车薪,他也得帮她一把。
这姑娘,说到底,是他在意的。
既是在意,他便不会坐视不管。
清晨,天还没亮,陆礼行一通电话打到了谢斯安那儿。
电话直到快被自动挂断才被接听,电话那头,传来幽怨的声音,陆礼行听见那边传来明显压着怒火的声音传来:“谁?”
陆礼行对他这狗脾气习以为常,也不觉得自己凌晨吵醒别人多缺德的事,这也是源于他俩二十几年的深交。
“在北京?”陆礼行淡淡地问。
谢斯安一听见熟悉的声音,臭脾气立即一览无余,“他妈的陆礼行,你是人吗?!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凌晨四点,你打电话问我在不在北京,你脑子被驴踹了吗?!”
谢斯安长居北京,大学修的是心理学。在心理学这一方面,他简直是个天才,不到二十五岁修到博士学位,美国多家顶尖医疗机构和心理研究所都向他抛出橄榄枝。
刚开始的时候,谢斯安还有从此留美的想法,毕竟他父母的产业大部分都分布于美国。谢家家业在美国盘根交错,占据欧洲大部分市场。谢斯安含着金汤钥匙出生,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苦,但也说不上顺途。毕竟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谁又有选择的余地。从出生开始,一辈子的人生轨迹就已被既定,度过这无聊、索然无味、毫无突破性的一生。
谢斯安从小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没法掌控自己的人生。哪怕他在外面如何放荡、如何胡闹,最后都要回到那条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都心照不宣的路上去。他也没想过反抗,毕竟人这一辈子,怎么过不是过,再说了,他的祖辈都是这么过来的。要不然,谢氏的家大业大怎么维护,他的权势金钱怎么来。
就连陆礼行他这辈子就会这么过了,直到两年前,谢斯安不顾父母阻拦,坚持回北京,开了一家心理咨询机构。本没什么,心理医生开心理咨询机构,这太正常不过。可让陆礼行意外的是,谢斯安从小到大没违背过父母的意愿,这一次,却冒着宁愿失去一切权势的风险,义无反顾地回北京。陆礼行那个时候就知道,来收他的人来了。
可有些事,他看明白就好了,在他面前提几句,但事情最后怎样,谁有说得准呢?感情这种东西,谁把握得住。都以为自己能把握好分寸,可偏偏当局者迷,最后沦陷至深,遍体鳞伤,谁都不好过。
陆礼行心里明镜儿似的,南好既然从未跟他提过梦魇的事,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他知道。
为了守护小孩子那点自尊心,更为了不让陆礼行担心,自己仍旧无法从父母突然牺牲的噩耗中走出来。
陆礼行知道,南好不会同意去看心理医生的,治疗的过程,是把伤疤一次次撕开,这太残忍了。
这场噩梦一次就太痛了,他不确定南好是否能够坚持下去,但他知道,他不忍心。他无法看着这个小女孩一次又一次地揭开自己的痛苦。
他问谢斯安能不能他和他沟通,他会细致地观察南好的状态,然后即使跟他汇报。谢斯安说最好是把人带过去做个检查,面对面沟通,这样更有助于梦魇的治疗。
陆礼行一夜没睡,一闭眼就是南好苍白的脸,无力地嘶吼……
这像一段迟来的凌迟,谴责他的不负责任。
陆礼行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痛,烦得不行。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天空泛起鱼肚白,他也没想好怎么跟南好开口。
第二天,南好中午才醒,踩着拖鞋走出门,刚一出卧室门,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菜香味。瞬间因为梦魇而留下的疲惫烟消云散,味蕾被刺激,食欲大开,忙跑到餐桌前,揭开桌罩,看到里面色香味俱全的菜,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她走进厨房,到电饭煲里给自己盛了碗大米饭,快步走出去,拉开凳子,坐下来,狼吞虎咽起来。
肚子被填报几分,饥饿感渐渐褪去,她才发觉,屋里少了一个人。
南好出声喊了几声陆礼行的名字,无人应答。她拿出手机,准备拨打他的电话,问问他人去哪儿了。
电话还没拨出去,南好听见了院子里传来动静,像是什么重金属砸在地上的声音,南好皱了皱眉,不明所以地站起身,走过去,打开门。
屋门被拉开,南好脚步还没站稳,忽地浑身一愣,她怔怔地看着院子里的高大男人,男人穿着靴子,手扶着梧桐树,脚用力地踩实下面的土。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照亮了他整个人。可南好却觉得,他就是太阳本身,发光的,从不是那束阳光,而是他自己。
南好看不清陆礼行,不知道是阳光模糊了他的脸,还是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只看见男人被虚化的脸,而她站在屋里,远远望着他,眼泪夺眶而出。
那棵梧桐树,曾栽种在南家院子里。
南好一岁的时候,房间里放了各式各样的东西。警帽、画笔、奶瓶、玫瑰花……
亲戚们围着她,看她抓阄。南好在眼花缭乱的物品中,转了一圈又一圈,亲戚们都开始催促她了,也没见她做出选择来。
后来,南好妈妈拿出曾经和南乾谈恋爱时,两人去南京旅行,经过梧桐大道的时候,南好妈妈捡起一片金黄色的梧桐树叶,完美的树形,让南好妈妈做成了标本,珍藏了一年又一年。
南好一看到妈妈手上的梧桐叶标本,屁颠屁颠扭着屁股走过去,拿走妈妈手上的标本,举起白白胖胖的手扬了扬,脸上咧出一个灿烂的笑,眼睛弯成一轮新月。
南乾看着女儿的举动,哈哈大笑起来,走过来,抱起南好,慈祥地问,我们小好喜欢梧桐叶是不是?
南好也不知道爸爸在说什么,只是为自己手里举着一枚美丽的树叶而欢呼,也不管爸爸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连连点头,嘴里还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亲戚们见了,脸上都挂着和蔼地笑,还有些人,会走上去,逗逗她。南好妈妈则掏出手机,记录下这幸福的时刻。
后来,南乾托朋友运了棵梧桐树回来,栽在了家里的院子里,作为送给南好一岁的礼物。
南好喜欢坐秋千,南乾就在梧桐树上做了个秋千。
平时南好有心事,会坐在秋千上,诉说自己的心事,发泄自己的情绪。
梧桐树给不了她回答,但它似乎总有自己独特的方法安抚她的情绪,因为南好每次坐在树下,说完自己的心事,心里的糟糕情绪就莫名其妙地一扫而空。
不管阴天还是暴雨天,最后都会变成晴天。
它陪她成长,陪她长大,是她最好的朋友。
可自从南家发生变故,南好住进陆礼行家,这棵梧桐树就被遗忘了。
她以为,从今往后,自己再也没法坐在这棵树上荡秋千了。
可现在,有个人把这棵陪她长大的树,移栽到了在自己院子里。甚至树上的秋千都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南好鼻子酸涩,眼泪决堤。远远地看着男人的一举一动,心里有块柔软塌陷下去,酸酸涨涨。
陆礼行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转身抬眼看过来。看到南好,同样是一愣。
他大步走过来,看到她哭花的面孔,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他把手往衣服上乱抹一顿,抬起食指,轻轻为她揩去眼角的泪水:“别哭了。”
南好钻进他怀里,陆礼行猛地往后一退;“脏。”
南好不管,死死抱住他,头埋进他的胸膛,呜咽出声。
她以为自己早就没家了,但现在看来,不是的。
有人在尽全力给她家的温暖。
有人拼尽全力,只为告诉她:
你永远都是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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