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药的药效还没过,江祈睡得很沉。
侧脸和下巴因为擦伤有点浮肿,白皙肿胀的皮肤留下几块大小不一的棕色的药水印,后脑勺和额头包着纱布,长睫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眉头紧皱。
肿了一圈、陷入昏迷,也不妨碍江祈散发魅力,小护士来换药偶尔偷瞄江祈,一转身突然发现沙发上有个高大的男人,不吭声没动静,阴恻恻盯着自己换药过程,像个怨鬼,吓得护士赶紧推着换药小推车离去。
病房内只剩自己和病号,宋宣壮起胆子凑近观察。
“江祈。”
病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肯定很痛。宋宣伸出一根指头,试图抚平江祈的眉间。
白天的车祸让本就忙碌的病房更加焦头烂额,医生快步走进来给宋宣唠叨了一堆注意事项,然后检查仪器上的指标,匆匆赶往下一个病房。他前脚刚离开,宋宣立马接到二姐的电话。
“怎么回事?爸妈和江祈都不接电话,听说大学城附近有人闯红灯,视频在朋友圈里传爆了!白衣服打电话的人和江祈长得好像啊!吓死了,你能联系上他吗?”
宋宣看了眼沉睡中的江祈,压低声音走到病房外。
“刚想告诉你,他出车祸了。”
电话那头倒吸一口气。“真的假的?”
虽为重组家庭的兄弟姐妹,相互之间非常融洽,眼下自己来不及赶往医院,忧心道,“怎么样啊?伤的重不重?”
“断了肋骨,左腿骨折,刚刚手术把玻璃渣和碎石头取出来,现在还没醒。”宋宣顿了一下,补充道,“妈妈也出事了,从三楼的工作室跳下来,老爸和萧助理陪着。”
电话那头陷入一阵沉默,良久后宋莲从喉咙挤出一个单音节。
“啊?”
同一天出事,太巧了吧?他们母子俩撞邪了?
姐弟俩一顿,异口同声:
“妈妈被盯上了?”
“江祈被盯上了?”
宋莲恨恨:“白搭了这么多年姐弟,一点默契都没有!你心里只有江祈!”
“有老爸在呀!江祈身边没人!”宋宣无比冤枉。
宋莲心里发笑。她当然知道宋宣肯定在江祈身边!自从爸爸再婚,宋宣就打开了弟控属性,跟变态一样,连衣服都要偷偷买同款。
她冷哼,“定位发我,我现在过去。大哥知道江祈和妈妈出事吗?”
宋宣沉吟:“应该不知道?萧年姐和老爸在医院,估计大哥还不知道。”
宋莲:“行,我告诉大哥……你别开口啊,不然他哭了更难哄。”
挂断了电话,宋莲风风火火往定位的医院赶去。
·
真正让江祈感到恐慌和害怕的,是妈妈的自杀没有任何预兆,这件事的发生就像卡在书页里的书签,陡然翻到的时候,书页为此稍稍驻足,而后继续往后翻。
从生至死的快速转变让江祈迷惑不安,他急切地想睁眼,问妈妈发生了什么。
病床上的江祈悠悠转醒,准确来说,他是痛醒的。缓了一阵,耳边响起熟悉的聒噪声音,以及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医生!醒了醒了!”
二姐的声音?
江祈这才想起前后发生了什么。
早上自己出门买东西,回校的路上收到妈妈的遗言,走神之际发生车祸。现在已是下午,橙黄色的光照得病房透亮。江祈呆呆地躺在病床上,听到病房外有许多脚步声在靠近。
医生护士们在宋莲的连拖带拽下,踉踉跄跄进入病房,白大褂天使们围在江祈身边一通检查,“小朋友运气真好啊,比其他人状况好多了。”
“是啊!”听到医生的话,护士们唠嗑起来,“我看了车祸现场的视频,有个孩子的胳膊都被那辆跑车磨成肉泥了!真惨!”
“那肇事司机抓到了没?”
“抓到了,酒驾,狂妄得很!”护士们七嘴八舌,义愤填膺,“说是刹车失灵,我看那司机的表情又阴森又贱,根本就是故意的!”
“喂!”医生冷喝,“在病人面前说什么呢!”
他负责带今天新来的实习护士,已经够疲惫了,今天有突发情况,从早上送来医院的伤患们一个接一个,隔壁妇幼医院的床位也快满了,医生累得脑子发胀,这群新来的还有力气七嘴八舌地说话!
护士们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病人面前说了传递负面情绪的话,静了下来,看向病床上那位脑袋被包成粽子的小男生。
没想到这小男生听得津津有味:“怎么不说了?我还想听,有视频吗?”
宋莲一瞪:“看什么现场?你有病吧!看谁害你吗!”
江祈不经意被戳破小心思,心里一紧,装哭:“就算我住院了,家庭弟位还是最下等位啊!”
见江祈还有力气笑得出来,宋莲才放下心里的巨石,又听医生叮嘱:“别笑了小朋友,等麻药的劲儿过了,晚上有你哭的。”
江祈的笑容僵在脸上,晚上?他现在就已经很痛了!
他小心翼翼:“太痛可以叫出声吗?”
医院承载着病痛,鲜少遇到这样乐观好说话的病人,大家连带着心情都松快了些。
“你单人单间,怎么嚎都行。”
“哈哈哈,可以捂嘴小声哼哼,别影响隔壁房的病号哈。”
护士们检测仪器上的数据,笑道:“你姐姐是为你好,别去看那些血腥的东西,多吓人啊。”
叮嘱完注意事项,护士提醒道:“宋女士,陪护床的床具一会儿送过来,如果有家属想留下陪同,需要在前台登记信息。”
宋莲忙不迭点头,给宋宣发信息。
江祈问医生,“怎么还准备了陪护床具?我还不能出院?”
他可不想刚漫画月刊签约,就放人家鸽子。
医生当头给江祈泼了冷水:“想什么呢傻孩子!最起码得住院两个月!你还有轻微脑震荡,颅内有淤血,等你能走动了,还得做康复训练!”
“两个月!”
江祈差点从病床蹦起来,又疼得倒回去,双目放空,面上虚脱。“那完了,连作业都写不完啊!”
更别说漫画更新了。
医生目光变得微妙。现在的小孩,卷成这样?都躺在医院了,还心心念念想着作业,真可怕。他转头叮嘱宋莲:“按时吃药哈,有事按铃。”
“谢谢医生!”
宋莲疯狂鞠躬送走一干医生护士。
待病房内只剩姐弟俩后,宋莲“哐”地一下给自己搬来一张椅子往病床边一坐,翘起二郎腿一副审问的姿态。
“啥情况?你们母子俩同一天进医院,你没惹什么人吧?”
“开玩笑?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性格很好。”
江祈指了指床头的水杯,宋莲连忙将水杯插上吸管递上。
他把水嘬剩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宋宣是不是在马路牙子上看见我了?”
宋莲没有亲眼见证,什么话都敢张口就来,误打误撞说出真相:“是啊,哭得稀里哗啦。”
“他上午守着你的手术,离开的时候魂不守舍的,肯定吓坏了,不知道他下午的试镜怎么样。”
试镜?
对了,宋宣好歹是个十八线演员,听说宋宣不仅接网剧,还兼顾论文,还有精力坚持运动,这厮可怕得很。
江祈抬手摸了摸太阳穴,左后肩钝痛。大概是因为麻药的作用,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很迟钝,得思考一会儿才想起一些细枝末节的事。
宋莲留意到他的动作,声音放轻了:“头疼?”
“好麻。”
宋莲想起医生临走前的话:“可能药效没过?”
今天宋莲考驾照,出门前就预感有事发生,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果不其然,科目三再次挂科,紧接着就收到江祈和秦时月住院的消息。
江祈终于想起自己车祸前看到了什么震惊的消息,赶忙问:“妈妈呢?好端端的群发遗言,出什么事了?”
宋莲压低声音:“爸爸说,妈妈有抑郁症,所以才突然想不开。”
病床上的少年瞪大眼睛,“抑郁症?不可能啊?”
江祈刚否定完就陷入沉默。
他不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病,没想到抑郁症离自己这么近。而且,平时他很少见到妈妈流露过负面情绪,怎么会有抑郁症呢?
“——艺术家大多都有精神病,你妈妈画得这么好,会不会有精神问题啊?”
脑海里突兀地想起发小说的这句话,江祈浑身不适,小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怎么不可能?抑郁症是看不出来的!”宋莲伸手敲了敲太阳穴。“医生说了,抑郁症相当于坏情绪量变到质变,影响了脑子,控制了神经,这类患者是没办法控制负面情绪。”
她一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摸摸左眉里的痣,这个标志性思考动作让江祈涌起不妙的预感:完了,二姐又开始动脑了。
“——就像小婴儿控制不住放屁撒尿米田共……”
“啊啊啊不要乱用比喻啊啊啊啊!!!”
宋莲羞赧地咳咳两声,她一眼看出江祈的忧虑,“别怕,老爸陪着呢,公司的事全推给大哥了,说下半年要带妈妈去大江南北吃喝玩乐。你早点恢复早点出院。”
江祈:“伤势严重吗?”
“扭伤了腰,被铁皮划破小腿,打了破伤风。”宋莲睥睨他,“你才是最严重的,妈妈本来没哭,看到你这个粽子精哭晕过去了。”
“……”
“我只是外伤,妈妈抑郁情绪,根本看不出来。”江祈自责地叹道,“是不是我上大学之后,太少跟她联络,所以生病了?”
“别想太多,快点好起来,积极的情绪有助于恢复。”宋莲说到,“给你请了三个月病假,感谢我吧。”
“谢谢您!”
室内静默片刻,江祈再次问道:“抑郁症……能治好吗?”
宋莲老实摇头。
“不了解。我从前都没听过!”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犀利严肃:“江祈,学校有人针对你嘛?”
二姐再次问了这种问题,江祈朝她看了一眼,“没有啊?我舍友对我蛮照顾的。”
“不过,我们宿舍的人都很厉害,我终于赶上他们的步伐了!”
说到舍友,江祈明显高兴了些,转而思维跳脱,迫不及待分享:“我的漫画被月刊签了!”
哦哦哦!我弟弟这么厉害!毕竟妈妈是出名的画家啊!这就是基因啊!
宋莲还没来得及高兴,又见他刚自言自语完,眼里兴奋的光点暗淡下去,眉眼耷拉。
“可是我要躺两个月……哎,刚签上《优趣》月刊,我不能画了,好对不起人家,我放了人家鸽子。”
“……”
江祈突然萎靡的情绪像过山车,宋莲嘴角一抽,呵,海底针一般的心思,这就是基因啊。宋莲起身,把江祈往床上轻轻一摁,命令道:“别想了!我去给你打粥!”
难道真的是多虑了?妈妈和江祈同一天出事只是巧合?
宋莲思忖着离开病房,一转身,江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伸手去够床头的手机,迫不及待搜索许多“Z市大学城车祸现场”相关视频,下载缓存,挨个放大看,果然在其中三条视频里,发现了那只戴着五彩绳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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