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舟睁开了眼。
四围是一片荒芜,远处山线蜿蜒,空中灰蒙蒙的,仿佛罩着一层淡淡的雾。
她想不起自己为何躺在这片荒地上,只觉得四肢酸软疼痛,脑中也如这片灰蒙蒙的空气一般,什么都没有。
眼前忽而一闪,她抬起眼,发现是云间乍现出一道白闪。
可是,雷雨没有落下来。
那白闪只是出现了几次,很快便消失在云端,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她站起身,向着不知什么方向走。
走了一阵,忽听到一声山羊的啼唤。循声走过去,发现有几只山羊正埋头啃食着地上的野草。
弯角长须,被毛雪白的一群,眼中透出驯良的无害。
听见璃舟的脚步声,它们停止了进食,抬头朝她看了一眼。
见她没有近前,它们便俯下身,嘴部一拱一拱地,继续咀嚼着地上杂生的野草。
璃舟远远地看了它们一眼,目光向四下逡巡了一圈,却没有看到羊群的主人。
她绕过羊群,想继续走。
就在这时,远处又响起一声尖长的羊叫。
那不是正常的羊叫声,似乎是受了极度的惊吓而发出的,濒死的悲鸣。
所有的羊再次停止了进食,抬起头,竖着耳朵,似乎在细听四周的动静。
不知怎的,有羊跑了起来,紧跟着所有的羊都受了惊,发狂一般四散奔逃,踏出一地飞扬的黄尘。
只见羊群中间裂开了一道空隙,所有的羊都远避着其中的一只,当中的那只羊——不,那似乎已经不能称作羊。
仿佛是将羊的骨节打碎之后,再重新粘黏上去,跖骨似乎折断了,头颅也扭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喉中咻咻地发出嘶喘,仿佛为鬼所附,就这样半爬半匐地冲进了羊群。
羊们皆跑散了,璃舟下意识寻了近旁的树后藏躲,不想那畸羊竟朝她冲了过来。
璃舟愣了愣,惊觉那羊的双眸竟死死地盯住自己,喉中也发出一连怪异的啼唤。
“快跑!”
耳边忽响起一个男声,璃舟转头一看,只见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老人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将手中的石头对着畸羊猛地一砸。
畸羊头顶遭着石雨,喉中发出一连串嘶声的惨叫,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这边!快!”老人朝着璃舟一招手。
她随着那人跑了一阵,将那惨叫声远远地甩到了身后,却依旧不敢停下。
又过了不知多久,老人脚下一绊,一个踉跄栽倒在地,璃舟紧跑了几步,将他扶了起来。
老人枯瘦的脸已经变作灰白,扶着一旁的树喘了好一阵,才缓过一口气。
璃舟道:“声音没有了,大概没有追上来。”
老人凝神听了一会儿,怪叫声果然没有了,脸色稍霁:“还......还好,没追上来。”
“刚才多谢您了。”
老人似乎才回过神,转眼看着璃舟的脸,道:“没事没事,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你这是从哪儿来啊?”
“不知道。”
“不知道?”
老人端详了她的脸,看她神情不似痴傻,心想莫不是失忆了?
“你身上可有什么伤?尤其是脑袋,是不是在哪里磕到了?”
璃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身上有些酸痛,好像......”她直着眼睛,望着眼前的虚空,喃喃地道:“好像是走了很久的路才过来的。”
她话音一落,老人的眼倏地一亮,忙道:“姑娘,不知你愿不愿意到我们上阳村坐一坐?方才你受了惊吓,也好压压惊。”
璃舟道:“......上阳村?”
“我是上阳村村长,名叫冯保宗,”老人道:“刚才我出来巡视一下村口放养的山羊,结果就碰到了那......”
他话音一顿,似乎是有些难于开口,脸上也现出异样的神色。
“刚才那羊到底是什么东西?”璃舟问。
“罢了,”冯保宗长叹一声:“你先到我们村来,我慢慢说与你听。”
乡间的土道尽头,远远地散布着几间农舍,巨大的山影覆在村子上头,灰压压的,令人疑心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人迹。
一路上,庄稼地都荒废了,只剩下一地的残枝败叶。仅有的几个活物是躺在那里晒太阳的几个汉子。
一齐的破衣烂衫,脸色灰黄,两颊的位置凹陷下去,眉棱颧骨高突着,四肢如枯柴般干瘦。幸而他们袒着肚腹,有胸腔间或的起伏,才能证明那不是一具具尸体。
听见脚步声,他们睁开眼,并不费许多力气,只用眼珠向上一轮,便能看到远处的璃舟。
璃舟也停住脚步,见他们的眼光都现出异样,不由一愣。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冯保宗问。
“璃舟,我只记得这个。”
“璃舟啊,你也看到了,”冯保宗怅然道:“我们这儿的地已经好几年没种出东西了。”
“是天气不好吗?”
“天气?”冯保宗惨然地一笑:“要是旱灾,总有熬过去的一天。我们这里种不出东西,是因为诅咒。”
“诅咒?”
“若是对着旁人,我本也不想说这些,说出来他们也不会相信。但是你不一样,刚才你看了那只畸羊,一定不会把我的话当作玩笑。”冯保宗顿了顿,面色微沉:“在梦里,我曾无数次看见自己的死亡。可每次死了之后,又会醒来,虽然身上没有伤,但是那种被剥皮抽筋的疼痛却久久不能消退。”
“剥皮抽筋,那是谁做的?”
冯保宗眼神一变,声音也开始有些发颤:“是......是魔!它不仅杀了我,还杀了村里很多很多人!所有的一切,都是魔做的!唯一解决这些的办法,是找出真正的女神......”
“神......为什么是女性?”璃舟道。
“这也是我在梦中看到的,虽然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却能感觉到!而且,这位神就在我们村中!璃舟啊,刚才你说,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那时我就想到了,说不定你就是来救我们村子的神!”
既然神就在村中,为什么村里的地几年来还是颗粒无收呢?
璃舟一时觉得难以理解,但是看着他满含希望的目光,便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村西的一处农舍,冯保宗将她让进了堂屋。
“来,你快坐。”
堂屋里宽敞明亮,墙上挂着月份牌,墙面上糊着的旧报纸已经卷边泛黄,未糊着报纸的墙面上渍痕斑驳,一道道尽是些孩子留下的歪歪扭扭的铅笔画。
冯保宗从灶房走进来,坐在桌案边的枣红漆木椅上。
璃舟坐下没一会儿,便有个十几岁的男孩走进来,将手中端着的托盘递到她跟前。
“不知你想喝淡茶还是酽茶,你看着挑一杯吧,剩下的一杯给我就成。”冯保宗笑道。
托盘上放着两个瓷杯,一个红色的,一个白色的,璃舟拿了盛着淡茶的白色瓷杯捧在手里,但没有喝。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了某人的视线,抬头一看,发现那端着盘子的男孩正盯着自己的脸,不由一愣。
“你......”
啪——
璃舟还未来得及开口,眼前忽地飞过一个什么东西。
抬眼看时,只见一个镇纸径直砸在了男孩额角,血顺着他的脸淌下来,直将他的前襟洇成了一片红。
“文狸,你他妈乱看什么?!”冯保宗铁青着脸,对着那男孩骂道:“不中用的东西!”
文狸垂下头,任着那血糊住眼睛,也没敢抬手擦一下。
璃舟抬起眼,目光落在了他端着托盘的手腕上,发现他手腕和胳膊上满布着鳞鳞的伤。
旧伤是紫黑的,似乎淤血还未散净,上面便又添了青红的新痕。
“还不把茶递给我,然后滚出去!”冯保宗见他迟迟不动,又喊了一声。
“是。”文狸答应了一声,将剩下的红瓷杯放在桌案上,转身走了。
冯保宗脸上怒气渐退,对璃舟道:“实在对不住,这孩子一见漂亮些的姑娘就是这个德行。”
说着,低头啜了口茶,冷哼道:“这茶也沏得不怎么样,璃舟,你凑合喝吧。”
冯保宗这样故意地喝给自己看,意在证明着这茶水的安全。
“谢谢。”璃舟低下头,也喝了一口。
茶水入口甘润,淡淡的清香在口腔间弥散开,竟是非常好喝的。
就在这时,门外忽而响起了拍拍的打门声。
“璃舟,你坐着,我失陪一下。”
说着,冯保宗起身迎了出去。院门打开,从外头风风火火闯进来两个人。
前头的是个黝黑高壮的汉子,周身肌肉仿佛是铁铸一般结实漂亮,身后还背着一杆枪,大步流星地跨进了门槛。
冯保宗一见他,赶忙迎上去:“老林啊,可把你等来了!快进来坐!”又转过头,变脸似地瞪了一眼他身后的年轻人,唾道:“冯有,咋不帮你林叔背枪?!”
冯有站在林强身后,抿着唇没敢说话,脸上透出些紧张的神色。
林强大笑起来,扯着嗓门道:“老冯啊,你这大儿子养得这么金贵,这要是让他背上一会儿,还不把他脊梁骨压塌了?!”
“真是对不住!你不知道,今天外头又闹了一只,把村口的羊都吓死了好几只,”冯保宗皱眉道:“要不是情况紧急,我也不想劳动你!”
“不妨事,”林强闻言一摆手,道:“话说你这上阳村八百年没闹过狼了,这狼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狼?”冯保宗一愣:“哪来的狼?”
“啥?!你儿子说的!”
冯有的汗登时从额角淌了下来,颤声道:“爹,我跟林叔说了畸羊的事,他......他可是一个字都不信啊!”
“你小子!”林强瞪了眼:“是你说村里闹了狼,我他妈才把这土枪带来的!”
“老林!莫动气!”冯保宗赶忙打圆场:“你听我说,羊的事确实是真的,要是不信,你来问这位姑娘!”
他话音一落,冯有和林强这才注意到堂屋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璃舟听着他们的对话,安静地喝完了手里的茶水,闻言抬起了头。
“爹,这位是......”
“这是我在村口遇到的姑娘,好像受了点伤,还遇到了那只畸羊,我把她救下来了。”
“好!那你说!”林强瞪着她的眼,声若洪钟地道:“那他妈到底是羊是狼?”
“是羊,”璃舟抬眼看着林强,淡然道:“但是骨节都弯折了,好像是被什么东西俯身了一样。”
“是吗?”冯有软了声音道:“它伤了你什么地方?”
璃舟没有接话,转头瞥了冯有一眼。
“啊......我问清楚些,待会儿帮你去外头买些伤药。”冯有见她看过来,有些不自然地道。
“没什么,那羊只是朝我冲过来,并没有伤到我,后来我遇到了这位冯村,就和他逃走了。”
林强唾道:“那就是说,一个娘们,一个老头都能从那小羊羔蹄子底下逃走?”
“我说了,那不是小羊羔!”冯保宗忙道:“那畸羊白天没什么威胁,到了晚上可就不一样了!我们村好多人都折在它手里了!”
“管他白天黑天,不过是一颗枪子解决的问题,”林强嗤道:“老子今天就送它去见阎王!”
“老林,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冯保宗脸上一松:“你大老远过来,先坐下歇歇脚,待会儿我叫几个人同你一道,也好见识见识你的枪法!”
听着他满口的奉承,林强的黑脸上见了笑:“别叫太多,你们村那些懒汉,只会碍我的手脚!”
“放心!也就几个人,挑的尽是些能干的,等打完了羊,让他们扛回来就是。”
说着,冯保宗从月份牌上扯下一张,在背面写了九个人名,交给冯有,叫他出去找人,又叫文狸从地下取了一坛好酒,敲开坛口的黄泥,分予众人喝了。
林强喝了酒,黑脸上透出两抹红,猛地将桌子一拍,大着舌头道:“老冯!带路!”
出去的时候,天边残霞如血,将山林诸物染成了一片猩红。
走了没多久,天便黑了下来。
“待会儿逮了那小羊羔,捉回来,烤着吃!”有人道。
“娘们们都睡了,谁烤?”
“都他娘的叫起来!老子还没睡,她们睡个鸡毛?!”
“哈哈哈......”
酒气催得汉子们的脸上都红热,一路谈笑着往村口的方向走。
冯有见璃舟也跟在了后头,便放慢了脚步,挨到她身边,干咳了一声,笑道:“那个......璃舟,是吧?”
“有事?”
冯有听她语气很冷,脸上也说不清什么表情,一时竟猜不透她的心思。
他也见过有些邻村的姑娘到这边来,她们到了自己不熟悉的地方,神情都是很羞涩腼腆的,像璃舟这样态度疏离冷淡,他倒是第一次见。
他盯着她的侧脸,忽然反应过来。想必是因为她一个人突然到了这陌生的地方,又遇见了那畸怪的羊,一时吓坏了,所以才用这幅样子伪装自己。想到这里,不由更生出几分保护之心,忙道:“那啥......你看这外头怪危险的,现在天也黑了,你对这里的地形也不熟悉,还是别去了。”
璃舟脸上依旧是淡淡的,沉默了半晌,才吐出一句:“......是吗?”
“是啊!”冯有加重了些语气:“而且你刚才也说了,那畸羊看见你就朝你冲过来了!说不定它也喜欢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
“那你应该离我远一些。”
“啊?”冯有一愣,惊喜道:“你担心我啊?没事没事,你别看我这样,虽说比不上林叔,但是保护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脸上微红,不由移开了目光,然而等了半天,却没听到璃舟的回应,转头一看,发现璃舟已经停住了脚,抬眼看着远处的什么。
“璃舟?”
璃舟眯起眼,目光透过茫茫的夜色,望着远处的一点,道:“它来了。”
话音刚落,远处忽而响起一声凄厉的叫声。
众人的心猛地一颤,循声一看,只见远处的山坡上正立着那只畸羊。
暗白的月影下,畸形的轮廓如一道扭曲的鬼影,只有两点鬼火般幽绿的眸子,在夜幕下灼灼地发闪。
“都趴下!别出声!”
林强低喝一声,蹲身伏在了草丛间,反手摸向了腰间别着的弯刀。
所有人也跟着匐在地上,屏住呼吸,双眼都死死盯住了远处的畸羊。
然而畸羊却一动不动,仿佛只是个畸怪的剪影,没有丝毫攻过来的意思。
冯有看了它半晌,压低了声音问:“林叔,它咋不动啊?”
它要是直接冲过来还好,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反倒叫人心中发毛。
如此僵持半晌,众人没了主意,只将目光投向林强。
一个村人伏在草间,偏头朝林强的方向瞅着,忽觉耳边风声起了变化,下一秒,整个人仿佛被一阵狂风拍在了地上,胸口忽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压,嗓子眼登时一阵腥甜,口角迸出一大口血。
耳边响起一声尖长的羊叫,口涎滴滴答答地落在了他的脸上,他楞了下,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畸羊竟已扑在他身上。
“啊——!救......救命——!”
他大喊一声,挣扎着要跑,然而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压在他身上的畸羊推开。
其他人怔怔地盯着这一幕,彻骨的寒意自心头渗进骨髓,他们伏在草间,大气都不敢喘,只将余光暗暗地向着林强的方向瞄。
林强也没有动,他看了半晌,终于放弃了腰间的弯刀,转头对冯有道:“枪给我!”
冯有忙将身上背着的土枪卸下来,递给林强。
林强细起眼睛,指腹贴住扳机,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畸羊的眉心。
砰的一声凌空锐响,只见畸羊身子一抖,随后身体软倒下去。
身下的村人终于将它推开,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林强身后。
打中了。
林强楞了一瞬,身边响起了一阵欢呼。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高声地笑着,转头对冯保宗道:“老冯!你看我说的咋样?!”
冯保宗也笑起来:“果然还是得靠你!”
汉子们登时围拢上来,一声声夸赞使林强方才下去的酒力又上了脸。
“老林,你牛逼啊!”
“你这枪法,不去当兵可惜了!”
“行了行了!”林强摆了摆手,笑道:“这怪羊你们管抗,我待会儿就管吃!”
“好!”
说着,众人便随着他行到土坡上,见那骨节畸怪的羊此时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半点生息也没有了,顿觉心口大快。
“你们说,这还不是个小羊羔子?!”林强笑着,伸手要将那羊提起来。
眼前似乎有个黑影一闪,他还未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忽觉颈间一凉。
漫天的血红在他眼前闪过,溅在了众人惊愕的脸上,他楞了楞,对上了畸羊一双暗绿的眸子。
林强的心脏登时一缩,下意识想推开它,然而胳膊却抬不起来了。
他倒下去,最后只听见众人嘶声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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