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肿瘤位于颅底,是风险极高的位置,切除手术的主治医生在十年前就说过术后可能会有病变和增生的副作用。
肿瘤科的医生习惯和病人打持久战,纪什葵也只是诸多病人中的一位。多年的保守治疗只做到抑制,残余肿瘤在随着她年纪生长,逐渐侵犯重要神经功能。
“年轻、基础健康好的患者对手术耐受性强,这是她的优势。但我看过你发过来的那些病理报告,她在国外已经做过一次切除手术,二次开颅风险很高……”
医生在电脑那边侃侃而谈,而书房的门被推开了些。
易渠注意力全在视频上:“如果是您,您会给什么建议?”
“于公,我已经把利弊都告诉你。于私,我只能说,不做手术还有几个月到半年的时间,看她造化。”
医生如实道:“但做了也不一定能活,10%的成功率甚至是最佳预测,现实会比你想象得凄惨……还是要看她怎么选。”
和医生的视频挂断,房门也正好被推开。
纪什葵穿着薄薄睡裙,端着一碗汤从门沿那探出头:“还在忙吗?”
“刚不是偷偷摸摸来看过?”
易渠偏头睨她,椅子往后滑动,示意她过来坐。
山药枸杞汤的味道浓郁,被她随手搁在电脑桌上。纪什葵心情不错地坐在他面前那张桌边,蹬开拖鞋踢了踢他:“原来早就看见我来,那还一直不挂电话。”
他顺势握住她脚踝:“还是想深入了解点。”
“有什么还要了解的?”纪什葵语气平淡,“我这么怕死,该清楚的都清楚了。”
她权衡利弊过后,早就给过答案,不去做手术。
当初纪章年根本不知道第一次开颅后没有完全根治,否则早就放弃她了。
说到纪章年,他的经济罪判刑是板上钉钉。最近几天不管是律师还是财务部都在试图联系她,但收拾烂摊子和剩余利益的还有陆泊闻。
纪什葵已经完全两耳不闻窗外事。
“易渠,我这一辈子总在赌。”
从前是赌怎样才能脱离苦海,后来又赌回国后能否一举扳倒纪氏。没想到最后决定自己生死,还是要赌一场成功几率极低的手术。
她诚恳开口:“这次我不想赌了。我攒来的好运气都用来遇到你,让我再陪你久一点吧。”
与其提前死在手术台上,不如自由自在地活完这剩下的时间,毕竟纪什葵这一生能随自己心意的时刻少得可怜。
她无法决定出生,但至少能决定自己的去路。
易渠从始至终都蹙紧眉宇。
和以前一样,他干预不了纪什葵的任何决定。就算替她做出动手术的选择,他也不能承受失败的代价。
手心的力道加重,他把人往下拉。
纪什葵松开扶住桌角的手,顺势面对面地摔进他怀里,她调整好舒适坐姿:“你干嘛!”
易渠手掌从她翩跹凸起的脊骨那往下摸,低声:“又瘦了很多。”
他已经有意让阿姨往她喜好口味做菜,可还是抵不住病魔。越来越轻的体重,越睡越长的觉,时不时睁开眼的陌生视线……
都在告知他:她离他越来越远了。
纪什葵并非草木,自然听懂他的意思。她有些抱歉,但也不知道怎么宽慰。勾低了些颈脖,亲了亲男人的唇角。
紧接着,头就抬不起来了。
易渠扣住她后颈的同时,大掌捂住她的耳朵。吻密密麻麻又匝实地落下来,让她连彼此的心跳和喘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纪什葵吃不住这么过分的亲密,耳尖立刻红了,发出嘤咛:“唔,易……”
他不管不顾地含吮住她舌尖,小口小口地吞咽津液。把她发出的声音都吞掉,吻到后面更像惩罚。
他们之间,以往总是她更容易躁动不安,但这是第一次需要安抚的人变成了易渠。
纪什葵挣扎无果,索性抱住他窄瘦的腰,享受地回吻。
“纪什葵。”
男人嗓音沙哑,字正腔圆地喊她。
她被推开时还有点懵,冰凉的指尖落在他喉结上:“嗯?”
易渠眉心紧锁,重重地摩挲她绯红唇瓣。而后像是气不过般,不咸不淡地又咬了一口:“去离婚。”
“噗——”
纪什葵是真被他逗笑了。
-
1月27号,民政局。
在易渠的监督下,纪什葵把婚给离了。本来想再办个结婚登记,但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出于谨慎考虑,没给她立刻办理。
也对,哪个缺心眼的会在一天内离婚又立马和新伴侣结婚。
最后俩人各自领着本离婚证出来。
陆泊闻戴上墨镜,话语戏谑:“你那男朋友就这么迫不及待要上位啊。”
被拒绝登记结婚的易渠先行离开,倒也没走远。
他就靠在马路对面的那辆车边,手插兜,休闲款的落肩西装把身量衬得落拓凌厉。漫不经心地望住她,那股子散漫又冷淡的招人劲儿更重了。
纪什葵倒没心思调笑,她比谁都清楚为什么易渠要争分夺秒地和她领证。扬了扬手上那红本,没多说:“走了,保重。”
正要过街,红绿灯此时却变化。
她被70秒的红灯拦住脚步,隔空朝那辆黑色帕加尼招手。这个时节的南港市算是一年最冷的时候,早晚气温低到零度。
纪什葵裹着件高领毛衣,半张小脸都缩在里头,对他指了指旁边:去排队。
那是家冰激凌店,这会儿的顾客并不多。
人总是迷恋反季节的东西。
易渠掂着车钥匙,懒洋洋地朝她摇头。大冷天吃冰,她还是个病怏怏的身体,真是随心所欲到不知死活。
纪什葵不放弃,孩子气地双手合十,做了个撒娇的表情:拜托!
他撩着眼睫敲她,半笑不笑的不吃这套。伸出食指左右晃晃,表情看着很欠:不行。
红灯一过,纪什葵就拎着个小包过来了。经过他时故意没停顿,直接往边上那家冰激凌店走。
易渠不紧不慢拉住她,把人往车窗口带:“吃了冰激凌,这个怎么办?”
副驾驶那放着一份复烤的巧克力泡芙。
口感和冰激凌相差无几,但温度在冬天吃更合适。
纪什葵这才作罢,把包塞他手上,笑眯眯地拉开车门往里钻:“好吧,庆祝我离婚。”
他手垂在身侧,看了她这没心没肺的模样几眼,没说扫兴的话。
-
纪什葵生病这事没多少人知道,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只搭理亲弟纪闲。但他还在纽约读书,不清楚家里发生的事。
至于朋友,她在国内没几个熟人。
这些天,倒是易雪然撺掇着章烊时不时地想上门。大概是听说了他们之间的事,也从易渠口中知道了这么多年的生活费来源。
但易渠不让人来打扰。
事实上也是因为纪什葵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种问候。人将死,仿佛所有人对她就都存有善意。
易雪然有一次打来一通视频,她顺手接起。彼此并没有亲近到能若无其事地寒暄,小女生别别扭扭地跟她道歉。
纪什葵起初还在笑着宽慰,几秒后突然阖上眼,倒在沙发靠背。
易雪然没见过她这状态,急得边哭边喊:“哥,哥!快救命,她没了……”
易渠从工作房出来,淡着脸色去探女人脉搏,而后接过手机:“说了别老来烦她。她只是累了,没精力应付你。”
他的日子还跟从前一样,顶多不怎么出门和狐朋狗友们相聚。上班回家两点一线,日复一日。
但还是有变化的。
他比任何人都清晰地察觉到纪什葵在流逝。
她吃的止痛药越来越多,从嗜睡变成长时间的昏睡,易渠一天要去听她十几次心跳声才能放心。
看她某些清晨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时,他又要习以为常地对她进行自我介绍。
纪什葵总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上的牵挂所剩无几,和内疚、绝望的情绪斗争多年,已经没力气再负荷一次手术。
失败就一了百了,就算侥幸成功,又要经历担惊受怕的术后恢复和复诊查出的副作用。
太累了。
连呼吸都是累的。
多年以来,她病入膏肓的何止是生理层面。
直到农历新年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易渠醉醺醺地回家。
公司放年假,年会过后,他也总算能空闲下来陪她去早就订好的度假地点——北欧。
机票定在两天后,纪什葵吃过饭就在客厅重新选芬兰的树屋酒店,就听见外面大门一直传来指纹错误的提示音。
她从门铃显示屏那看,看见了一直用中指解锁的男人,拉开门哭笑不得:“易总,有没有人说过你酒量真的很差?”
易渠也笑了下,扯松领带踉跄几步,压在她肩头。
从玄关到客厅的沙发上,他连鞋都没脱。凭着本能找地方躺,也几乎是用自身重量一直把她压到身下。
俩人体型差得大,纪什葵艰难地推他:“我要被你压扁了。”
“这么小。”易渠拖着她后背往上放,眼眸里不见酒兴,全是迷朦,“纪什葵,你为什么这么小?”
她被这无厘头的话弄得云里雾里:“什么意思啊?”
他埋在她颈间,炙热呼吸贴住她的锁骨,声音极其低哑地说:“你不能再变小了。”
纪什葵愣住几秒,感觉到肌肤上被留下了似有若无的湿意。她没推开他,也没有去探究落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
下一刻听见他西裤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她手撑着地毯从男人身下挪出来,帮他接通电话。
易渠似乎喝得有点难受,侧翻了身。
手机对面是章烊:“纪什葵啊?得,是你接电话就说明他安全到家了。”
“等等。”她边走去厨房倒温开水,边问,“你送他回来的吗?”
“是啊,都放年假了,总不能让他秘书还加班送他回来。”
“他今晚怎么喝这么多?”
章烊笑笑:“被员工灌了吧,他和底下那批管理层的关系都不错。对了,有个事……哎,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他犹犹豫豫,纪什葵急不可待:“说啊,我这个月都很无聊。”
不是夸张,她身体功能每况愈下,易渠也不让她单独出门,就傍晚会陪她去小区假山公园里散散步。
“阿渠最近在做财产清算。”章烊有些为难,“我知道这时候说些有的没的没意思,但你的情况是这样,我怕他想不开。”
纪什葵清楚“财产清算”这几个字的意义。
她也做过,因为她得处理后事。
端着水杯走过去,纪什葵把醉醺醺的人拍醒,淡声说着度假计划:“我们在奥斯陆待四天,然后直飞赫尔辛基,我还租了车自驾——”
说到一半,易渠放下杯子往后靠着椅背,囫囵应她:“嗯。”
她转过身,跪在他身侧去戳他脸颊:“易渠。”
他含糊地从喉间出声,依旧是半醉不醒。连她吻上来时都没平日回应的力度,只剩那条青筋虬轧的手臂从后面紧紧抱住她腰身。
纪什葵趴他身上给他脱外套:“你喝醉了啊。”
“嗯。”
“你知不知道你耳根红红的?”
“不知道。”
他这会儿好乖,问什么说什么。
男人狭长的黑眸内勾外翘,领口被随意扯歪。呼吸间除了青啤味,还带了几分辛辣清冽的烟草气,骨节分明的长指从她背脊骨那往下摸。
做这种举动时的表情很冷淡,显得坏不自知。
纪什葵咬住下唇,被他摸得骨缝都发麻,羞恼地抓过他手掌:“不要勾引我。”
他貌似有笑,还否认:“没有。”
“你有。”她气恼地咬他指骨,话锋一转,“易渠,你最近都在干什么?”
“整理。”
“整理什么?”
易渠视线落在她脸上,蓦地抬手摸了摸她头发,嗓音温和:“你也不要怕,你不会是一个人了。”
纪什葵眼眶被逼红,深吸一口气:“为什么?”
他浓黑湛亮的眼看着她,平静地捏了捏她脸颊:“我不会乖乖做你的遗物,更不做你活着的墓碑。”
周遭安静,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不陪我,我会来陪你。”易渠依然笑得松弛从容,像是叹息,“让我看着你一天天变得更差,你对我真是太残忍了。”
日渐崩坏的,从来不是只有她。
一直以来易渠对她的生死没谈论太多,她做好决定,他支持理解。表面不动声色,内里却已经烂透。
本来不该再来找他,不该来招惹他。但她本质自私,一想到临死都要和他形同陌路,心都揪得惨痛。
“对不起,我只是太想你了。”纪什葵眼泪往下掉,“我那时候总觉得……你可能也在想我。”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正确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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