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丝阳光彻底隐去,黑夜接管世界。
看着满眼的红色尾灯,孟川一脚刹车一脚油门紧跟前车,安慰道:“医院门口就是容易堵车……还剩最后一段路,快了,别着急。”
何念这一路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呆坐着。
忽然,她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冲下车去,引得旁边车道被她逼停的车狂嘀,司机探出头来吼道:“找死啊!”
“何念!”孟川手握方向盘,眉头皱紧,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何念消失在自己的视野。
车河远处,一栋白色建筑立于三百米开外,灯火通明。“宁若医院”四个大字泛着湖蓝色的光,让人心生寒意。
按照梅森的信息,何念径直跑到七层ICU病房外,过道的座椅已经坐满了人,好几位还站在窗边,一边踱步一边打着电话。
眼前的人分了好几拨聚在一起,一拨是几位拿着采访设备挂着证件的记者;另一拨比较有学者气质,其中两位上次校庆还见过,何念记得他们坐第一排来着,想必都是灵台大学的领导;其余一拨何念之前也打过照面,应该是科研院搞行政的人。
面对这些人,何念很不自在,于是找了个无人角落站定,给梅森发了一条信息【师兄,我到了。】
“可别拖到下半夜啊,老家伙干脆利落点,别熬着大家。”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长发男记者抱怨道,一张嘴,隔着三米远依然能闻到他嘴里的烟油味。
“我新闻稿已经写完了,就等着大夫一宣告死亡,把具体时间补上就能发了。”一位面色蜡黄的女记者说道。
络腮胡咂着牙花子点评道:“牛逼……不知道待会儿能不能拍到脸。”
一股陈年烟油味再度袭来,何念皱皱眉,往旁边垃圾桶方向又挪了挪。
“慕老精神头一直挺好的,可惜了。”灵台大学那拨人中一位戴着眼镜的地中海感慨说。
“可不么,还不到七十,前两年还能亲自带课带项目呢,”
“我就说他当年拿自己做实验肯定有问题,残疾只是当时能看到的代价,还有看不到的代价呢,你看他头发早早就白了,这些东西的影响很多都是要过很久才知道。”
“可不嘛……”
这时,ICU的房门从内打开了,梅森探出身来,所有人瞬间闭嘴,伸长了脖子等待梅森宣布什么。
梅森神容冷峻,环视一圈,对着何念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穿过众人或错愕或狐疑的目光,何念走向梅森,走向那个她想去又不敢去的地方,不过还好那里有师兄。
随着梅森把门关上,方才那些吵嚷都被封印在外面。
ICU病房内,几位医护人员站在一旁,拿着一堆资料,时不时窃窃私语。心电监护仪滴滴运转着,几条波线以稳定的节奏移动着,尤其心率那条,像儿童简笔画的“山”在复制粘贴,似无尽头。
慕明璞带着氧气罩躺在病床上,每一下呼吸都很重很用力,眼皮有气无力地半耷拉着。
“老师,师妹来了。”
慕明璞眨眨眼睛算是对梅森的回应,氧气罩上的水汽随着每一次呼吸凝结又消散,如此往复。氧气罩下的嘴一直半张着,却只剩下喘气的功能——老师已经说不出话了。
“师妹,跟老师说说话吧。”
何念从未见过如此虚弱的老师,这跟平时素来精神抖擞的印象相去甚远。她张了张口,低着头茫然地看着梅森的方向:“师兄,我……”
梅森轻轻拍了拍何念的肩,接过话头:“老师,等您痊愈了,我和师妹还带您去吃炸鸡,正好最近实验上遇到些问题,我还想向您请教呢。”
慕明璞半张的嘴似乎尝试笑了笑。
“老师,上次您给我们留的作业,我和师妹还没交呢。等您好了的,我们一定补上。”梅森故作轻松,不过说到最后几个字,难掩悲意。
慕明璞的手艰难地抬起了一个角度,梅森和何念赶忙上前握住。那双手早已被岁月带走丰盈饱满,皮肤松耷耷地囫囵裹着,干燥粗糙血管尽显,却很温暖。
三个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慕明璞手指努力攥紧,嘴里发出干瘪的“呃呃”。
“老师,您是想说什么吗?我和师妹听着呢。”
“呃……呃……”
何念心口仿佛被混凝土灌满,沉重又憋闷。她暗暗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堪堪定住心神。她缓缓抬起眼睛,视线上移,扫过三个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扫过慕明璞努力起伏的胸腔,扫过氧气罩和他已经说不出话的口,最后与慕明璞四目相对。
这是许多年来,何念第一次注视老师的眼睛。皱纹早已被岁月肆意刻在他眼周,浑浊的眼白血丝满布,可那目光却十分柔和,令人心暖。
“老师说,让咱们两个好好的。”何念说道。
“呃呃。”慕明璞的嘴巴又试图咧开。
“老师还说,他想师娘了,他要去找她。”
何念说完,慕明璞没再发出任何声音,眼睛却弯了起来,面部肌肉又堆出熟悉的纹理,那是何念和梅森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哔——
刺耳的长蜂鸣响起,心电监视仪上,最后一个简笔画的“山”字后面,紧跟着枯燥乏味的直线。
何念盯着慕明璞依然睁着的眼睛,忽然与他失去了一切联系,没有刚才的温暖,没有刚才的平和,没有无需语言表达的信息,没有任何内容……就像在看一张普通照片。
何念困扰已久的天赋在这一刻失能了,可老师的手分明还是暖的。
几名医生迅速围上来:“快!快!安娜,打开AED,我来贴电极片……”
何念被梅森拉到了一旁,眼前人影重叠,所有声音渐渐拉远,目力所及都变成了银幕上的默片。
-
孟川赶到宁若医院时,ICU病房门口等待的人不少,要么玩手机要么闲聊天,气压很低,感觉大家都在憋着一股劲等一个确定的结果。
过了很久,病房的门终于开了。
打头出来的是几位医生,个个头发灰白资历很深的样子,看来是专家会诊,加上宁若医院又是超一流私立医院,这绝对算顶配资源了。
等待的人群终于骚动起来,几位戴着记者证的人举着手持设备迅速围了上去。
“医生,慕教授现在怎么样?”
带头的医生站定,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医生,请问病因是什么?是否与慕教授曾经拿自己做实验有关?”
“对不起,无可奉告。”说完,几位医生匆匆离去。
一位面色蜡黄的女记者在医生说“已经尽力”时,就已经迫不及待掏出手机,语气难掩兴奋:“老大,已经实锤了,我补上时间马上发,保证全网首发!……是是是……对对对……好的好的好的……谢谢老板!”说完,她小跑着雀跃离开。
另一位络腮胡男记者举着相机意图冲进ICU,不过很快退了出来。将他逼出来的,是正在往外走的梅森。
梅森一身纯黑西装,表情沉重,步伐坚定。
“这样恐怕不好吧?”梅森直视着络腮胡问道,平和的语气竟透出一股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威严。
“哦,我只是……太想瞻仰慕教授,表达一下我的敬意……”络腮胡越说声音越低。
梅森依然直视着他,不容反驳地说:“不需要,请你离开。”
络腮胡环视周围,发现几位看上去很有领导范儿的长者也都在不怒自威地盯着他,便挠挠头,不再纠缠,转身离去。
络腮胡离开后,头头脑脑们围上梅森。
“梅森教授,讣告要不要灵台大学和科研院共同署名?”
“告别仪式设在大学还是科研院?依我看还是大学合适些吧?毕竟慕教授生前挂职都在大学。”
“告别仪式对外开放吗?我看现在有在线电子灵堂,要不线下告别仪式只对内部人员,公开的放到线上吧?”
……
明明梅森才是最年轻的那个,长者们却对他毕恭毕敬,凡事都在请示他的意见。
正当梅森和大家讨论时,何念也出来了,低着头双眼无神。
她注意到眼前这番混乱,便贴着墙边,准备默默走开。
“师妹,”梅森叫住了她,又走到她身旁:“今天晚上我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何念点点头,转身欲走。
“坐我的车回去吧,先把你送回去,它自己会回来接我的。”梅森说着掏出手机。
何念看了一眼正在等待梅森的头头脑脑们,摇摇头,说:“不用了,你快忙吧,我自己打车回去。”
“太晚了,不好打车的,听我的,好吗?”
“我送何念吧。”孟川说完,所有人都唰地看向他,而他直视着梅森。
“孟司官?不必了,我师妹我自己会送。”梅森看他的眼神登时冷了几分。
整个过道的空气忽然安静得瘆人。
片刻,何念开了口:“师兄,我跟孟司官回去吧。你先忙,大家都等你呢。”说完何念转身走向电梯。
梅森看着何念的背影一瞬间表情复杂起来,又担心有愧疚,更有不甘。
孟川快走两步去追何念,只听身后的讨论声又响了起来。
“梅森教授,墓地选在哪里?”
“下葬时间和仪式安排我这边先拟个草案吧?”
“慕教授有什么遗愿吗?”
……
孟川追上何念,进电梯出电梯,走出医院大堂,终于回到车上坐定,两个人全程无言。
“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你回去了呢。”何念终于开口了。
“不是说好了包接包送么,哪能说话不算呢。”
何念点点头,又沉默了起来,脸上表情读不出太多情绪,不过看向前方的眼神空洞且无力,像被夺了舍。
孟川不好再多说什么,帮何念系好安全带,放下手刹,起步打轮,从容灵巧地汇入主路。
一路上,车内极静。
这么晚了,路上的车本就不多,加上路况良好,个个开得飞快。
孟川却有意放慢速度,任由其他车接二连三超过去。一个路口,恰巧红绿灯灯刚刚变黄,明明稍稍给点油门就能过去,孟川却索性停在线内,踏踏实实坐等红灯。
孟川只盼独处时间再长点,盼着何念能跟自己多少倾诉一些,不然她这样憋着会生病的。
停车等灯时,他无意中瞄了一眼后视镜,忽然发现正后方二十米开外,有辆没开车灯的黑色吉达车,正保持着起步速度远远缀在他的车后。如果不是孟川视力超群,换个人都很难在暗夜注意到这样一辆不开灯的黑车。
孟川心中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来宁若医院的路上,我好像见过这辆车。
明明满大街都能看到这种再普通不过的黑色吉达,但是多年侦查工作,让孟川在很多事情上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
是我想多了吗?
这时,灯变绿了。孟川皱皱眉,突然加速右转。后视镜中,那辆黑色吉达也忽然开始加速跟上。
孟川心里一沉,这么巧吗?
孟川车速又降了下来,只见后车也跟着降速,全程堪堪维持着二十米的距离。
孟川眸光渐深,胆敢跟踪安全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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