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在平时，孟川一定会给自己人打电话，该调信息调信息，该申请支援申请支援，可是眼下……他扫了一眼副驾毫无察觉且刚遭受打击的何念。
那车里总共几个人？什么来路？有武器吗？到底想干嘛？
孟川一边如常开车，一边观察周围环境。不消片刻，他锋眉凝起，陡然变道，把车稳稳停在了路边，而前面五米正上方，一排摄像头闪着工作灯，正处于最佳角度兢兢业业记录着这一切。
后视镜中，黑色吉达应该察觉到自己暴露了，先是明显刹车一顿，而后又慢慢恢复了正常行驶速度。
直到它驶过孟川的车，孟川微微侧头，死盯着来车的一举一动。吉达司机帽子口罩一样不落，遮了个严严实实，副驾无人，后座看不清楚。两车并排时，那司机还朝孟川的方向看来，当发现孟川正在直视自己，又匆忙别过脸去，加速驶离。
孟川一直盯着吉达车远去的后车厢，像是狼王盯着心怀不轨的鬣狗。
“怎么了？”何念的声音响起。
孟川一秒恢复如常：“哦，没什么，刚才车有点小问题，停一下再开比较好。”
“哦。”
直到那辆黑色吉达完全消失在视野，孟川再次确认周围没有异常，他才重新上路。
回去要查车牌号，查它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的，先确定是跟手头案子有关，还是以前案子的人想报复——
“可以送我去学校吗？”正当孟川脑子飞转，何念忽然问道。
孟川点点头，柔声说：“好。”
不多时，车就停在了灵台大学门口。砖红色的围墙沉稳大气，金色的校名被顶灯照得灿然。
“我进学校转转，待会儿自己打车回去……今天谢谢你了。”何念平静说完，下车向校门走去。
孟川赶忙下车，不过走出去两步后，又折回去把后座上的衣服拿上，小跑两步赶上何念，把衣服披在了何念肩头。
何念没有拒绝，只是停下说：“这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孟川挠挠头，说：“没事儿，我从小到大学习就不行，好不容易来趟顶级学府，我也想参观参观，体验一把，涨涨见识。”
何念没再说话，自顾自地走向前方。
顶级名校的环境真不是吹的，所有建筑如同镶嵌在巨大的森林公园，疏密有致。空气干净，道路宽阔。静夜已深，可还能碰见学生背着双肩包三三两两从教学楼中出来，低声探讨着当晚课业。
何念无疑是熟悉这里每个角落的，七拐八拐，孟川跟着她陆续进了三栋教学楼的四个阶梯教室，还有若干个小教室。何念在每个教室门口都会安静地站会儿，定定地看着讲台的方向。
孟川不催也不问，保持着错后半个身位，如同暗夜护卫，尽心尽职地默默陪伴。虽然很晚了，每个教室仍有不少学生在埋头苦读。孟川脑补出学生时代的何念坐在教室里用功专注的样子，内心生出一股说不出的熨帖，仿佛这一晚补上了那段与她尚未相识的岁月。
离开教室，何念信步游走，来到一栋弧形大楼前，入口处的招牌并不大——“生命科学学院”。学院门口有两片篮球场大小的草坪，应该刚刚修剪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嫩草的清新味道。
何念没再往前走，只是站在其中一片草地旁定定看着学院大门，不知在想些什么。路灯洒下柔和的暖黄光，她整个人一动不动，像幅画。
许久，何念忽然问：“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平时不是话很多么。”
“怕吵到你。”
何念闻言看看孟川，竟然罕见地勾了勾唇角，像在表达谢意。
孟川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走到何念面前与她相对而立。高大健硕的身躯像堵墙，把路灯的光遮了个严严实实，何念整个人都被他的影子拢住。孟川直了直腰背，手握空拳轻捶了两下自己的肩头。
“怎么了？”何念问道。
“借给你。”
“？”
孟川直视着何念低垂的黑眸，认真地说：“肩膀借给你，想哭想靠都随你……不要憋着，会憋坏的。”
何念闻言目光抬起，与孟川四目相对，不过只一秒，她又垂下眼睫，指了指着草地旁边的座椅，说：“过去坐会儿吧。”
“好。”
二人刚坐定，一个学生背着双肩包骑着一辆白色山地自行车从他们面前驶过。
“跟你的自行车很像。”说完，孟川一抬下巴，示意刚骑过去的自行车。
“嗯。”
何念看着学生骑远的身影，说：“我的自行车是老师送的。”
学生远去的画面仿佛开启一段尘封的记忆，何念自顾自地接着说：“我上学的时候，做了三份兼职，每天时间安排得特别满。上课和实验不能迟到，兼职也不能迟到，经常跑来跑去，总是很狼狈的样子。”
一阵夜风吹得路旁梧桐簌簌作响，何念拢了拢孟川披在她身上的外套。
“后来有一天，老师带我们做完实验，把我叫到了办公室，说‘这么好的天资不放在学习上，天天往校外跑像什么样子’。我还以为他要开始训我了，谁知道他又说‘前两天学校开会，我碰到档案馆和图书馆的老师了，他们想找个细心认真的学生兼职帮忙整理整理档案和资料。时薪嘛，还可以，虽然没有外面高，但好歹是在校内，而且人际关系简单……感兴趣的话我推荐你去吧’。”
“你接受了？”孟川问。
“当然接受了，当时有一份兼职是在餐馆帮忙，老板娘很不好说话，还总拖欠我工资。”
孟川点点头。
何念继续平静地讲述：“跟老师聊完兼职的事情，我刚想离开，老师又说‘门后面那辆自行车，我看到的时候很喜欢就买下了，可惜只有S号车架，估计适合你，拿去骑吧’。我当时年纪小，竟然还问‘老师，您坐轮椅还能骑自行车吗’，傻兮兮的……怪不得老师当时看着我摇头叹气。”
说到这里，何念竟然笑了，像是把月光都盛在了眼底，眸光晶亮，眼角弯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孟川从未见过如此放松舒展的何念，心跳登时错乱几拍。
“我看慕教授这是把你当闺女了。”孟川打趣说。
“或许吧……师娘身体不好，怀孕生孩子风险很大，所以老师一直没要孩子。”
孟川又慨叹道：“你爸知道自己闺女又多了个爹，不会吃醋吧？”
“我没有爸爸。”
孟川呼吸一滞，刚想道歉，何念的声音又响起：“我也没有妈妈，父母对我而言，是很陌生的东西，我是福利院长大的。”
说这话的时候，何念面无波澜，像在讲述一年有十二个月一样稀松平常。
孟川内心却一乱，感觉自己一句话捅了天大的娄子。许久，他像小朋友主动交换秘密似的，说：“我妈也去世很多年了，我跟我爸关系也不好。”
何念没有接话，空气里只听得见鸣虫唧唧，衬得夜愈发静了。
“何念，慕教授的离开……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之前带我入门的师父去世的时候，我一开始也像你这样，看上去像个没事人。其实这是出于自我保护，主动关闭了情绪表达，并不代表人真的没事。”
何念依然望着不远处的地面，不过侧过了脸，她在听。
“如果你心里难受，想找人说说话，或者想去那里散散心的话，你跟我说。”孟川的声音轻柔却坚定。
何念思忖片刻，说：“谢谢……我们回去吧。”
“嗯……这几天案子没什么重要突破的话，我先不去找你了，你好好休息休息。”
孟川之所以这么建议，一方面确实是照顾何念良师初丧的情绪，另一方面，自己今晚被跟踪的事情不查清楚，他实在不放心让何念跟她一起涉险。
“好。”何念点点头，起身随孟川离开。
-
何念匆匆洗漱完，回到卧室坐在书桌前，一点都不困。
拧开台灯，暖黄的灯光倾泻而下，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资料，素色封面印着“《神经生物学原理》 慕明璞著”。
这本教材，何念已经审完了电子版，正在进行纸稿的初审。按照原计划，今天还要再看三小节的，可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还没来得及补上这三小节的欠账。
她翻开纸稿，已经审过的部分用三种颜色的笔做了不同的标注。很快，她翻到了干干净净的新一小节，“3.18 所有代谢型神经递质受体都激活G蛋白信号通路”。
看着一行行再熟悉不过的内容，当年坐在讲台下聆听慕明璞上课的场景不受控制地在何念脑海疯狂闪回。
“G蛋白偶联受体，也就是常说的GPCR，可被各种不同的外界刺激激活。受体激活后，G蛋白将GDP交换为GTP，导致GTP结合的α和β/γ亚单位解离，并触发各种不同的信号级联放大……”慕明璞说着说着，盯着教室后排皱起了眉头。
咚咚——慕明璞敲了敲讲桌。
“后排的同学，如果此刻你大脑的神经递质已经消耗殆尽，无法再集中精神的话，我强烈建议你去打场篮球，或者陪女朋友散散步，不必在我课堂上强撑。放心吧，我不会给你记旷课，毕竟人不可能不受制于神经递质。”
一阵哄笑响起，当年尚显稚嫩的何念也忍不住翘起嘴角——恰如此时此刻。
忽然，何念意识到，她再也听不到老师的声音了，无论是传道授业，还是对她常说的那句“你这个孩子啊”。
这一刻，迟到的悲伤终于汹涌而来，彻底淹没了她。泪水簌簌落下，很快打湿纸稿，且愈发不可收拾。
何念试图抹去纸稿上的泪痕，可是滴下的泪水越来越多，很快连成了片。
“你们两个要好好的。”
想到老师对她的最后叮嘱，何念终于彻底失控，一把推开纸稿趴在桌上，后背和肩头一耸一耸，痛哭声闷闷地回荡在不大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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