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间的金属移门半掩着，通道里棱镜工作室成员嘈杂的声音如同细密的砂砾，源源不断地灌进来。
林启背对着门，佝偻在折叠椅上，面前展开着一副虚拟的浩瀚星图
——《联邦编年史·第七纪元东欧移民潮》。
泛黄的星图闪烁着幽微的光芒，映着他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
手指间夹着一支最廉价的合成碳素笔，笔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点着，留下一点深色的墨痕。
笔身上“一领工业”的廉价烫金LOGO早已被磨得模糊不清。
终端屏幕上，第三局战役的历史背景资料一行行流过视界，但他的大脑并没有全速运转。
那被基石冰泥强行覆盖的钝感思维下，某个角落却如同冰封湖面下的暗流，格外清晰地捕捉着门外的声浪。
“星穹那边新上了一批‘星云丝巾’，设计绝了！就那款深空蓝带星辉暗纹的……”
“嘶！我看推送了！想买！就是有点肉疼……”
“哎，对了琦哥！”一个高亢的男声打断了讨论，“你是不是有张星穹的联名铂金卡？！听说全场八折？！”
“噗！”张琦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既想低调又难掩小得意的轻松笑意。
“啥都瞒不过你们！我又不怎么逛街……是张会员折扣卡。”
“卧槽！真八折？”
“基本都行，除了极少数特殊品类和限量奢侈品。”
“琦哥！琦哥！救我！”刚才说丝巾贵的女声立刻拔高了调子，充满央求，“帮我带一条！一条就行！月底生活费见底了！”
“还有我！我看上一双限量版的零重力跑鞋！”
“带上我！给老婆买点新年礼物……”
求卡、起哄的声音瞬间淹没了通道那头的小空间。
张琦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依旧保持着那份无所谓的和煦：
“行啊行啊，小事儿！卡放哪儿我也忘了，回头找到了群里说一声，要用就找我登记一下呗！老规矩，自己保管好电子凭证哈！”
那声“登记一下”像一根冰冷生锈的铁钉，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林启近乎凝滞的意识深处。
手指间无意识点动的笔尖，“啪”地一声，在廉价金属桌面上断成了两截。
黑色的碳粉溅出几点微尘，落在那片描绘着古老移民路线的虚拟星图上，如同陨落了几颗绝望的星辰。
铂金卡。八折。
这两个词汇组成的音爆，蛮横地撕开了基石药剂构筑的麻木屏障，如同千万伏高压电流瞬间击穿了他强压的冷静！
大脑在那一刻本能地开始高速运转：
需求项：
基石-修复剂（Ⅲ型·10支装）：市场价 3800通用币（折扣后 3040）
基石-生命稳定剂（Ⅲ-B基础型·3支装）：市场价 280（折扣后 224）
星源-I级浓缩能量营养液（适配冲刺耗能）： 3瓶× 300 = 900（折扣后 720）
以上必需品小计（原价）：4980通用币
折扣后：3984通用币
当前资金：
上次汇给莉娜8000后，预留生活费 棱镜结余 ≈ 6300通用币！
打折省下的钱：1000通用币整！
这1000通用币……刚好抵掉一支曙光-SF基础款的近一半差价！
但这1000通用币的“希望”，此刻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卑微如尘的窘迫。
他需要那张卡。需要那个家境优渥的年轻同事随手就能借出的那张“联名铂金卡”。
通道外的喧嚣逐渐平息，人群散开，各自回归工作。只有张琦还在低声和谁说着什么，声音放松愉快。
林启僵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甚至显得有些僵硬。
他的目钉在桌面上断裂的笔尖，看着那溅落的几点碳粉黑痕。
他试图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拉回星图，拉回那些关于东欧移民路线的分析文字上。
没用。
一个冰冷的、清晰的念头，固执地占据了他思维的核心——借那张卡。
这个念头本身，比骨头上那层覆盖的基石冰泥更沉重。
他习惯了在沉默中挣扎，习惯了独自计算每一笔生存的账目，习惯了用伤病和疲惫来支付所有的代价。
向张琦借卡……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示弱，意味着将自己如此不堪、如此计较的生存算盘**裸地摊开在那个清澈的、带着不谙世事轻松的年轻人面前？
意味着将自己绑在贫瘠铁索上的卑微砝码，去换取对方指尖漏下的、一张甚至算不上“贵重”的会员卡使用权？
手指在膝盖上死死抠紧，几乎嵌进粗糙工装裤的纤维里，留下几道深刻的白色痕迹。
喉咙里像塞了一块烧红的铁，又硬又烫。
他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张琦那张年轻、充满朝气的脸，听到他用“小事儿”、“登记一下”那种轻松语调允诺着别人的请求。
那张卡对他张琦而言，不过是抽屉里一张忘了位置的纸片。
但对林启……那是他跳向对岸深渊前唯一能找到的那颗千斤重的救命巨石。
是强行给这具注定锈蚀崩解的躯壳续上半月动能的、沾满了屈辱和计算的……生存燃料。
隔间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真空。
他坐了多久？半小时？一小时？
通道里的灯光似乎也黯淡了些，进入了公共休息节能模式。
人声彻底消失，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送风声。
终于。
林启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流仿佛带着冰碴，刮过喉咙深处。
他撑着冰冷僵硬的膝盖，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
肌肉酸痛和那份基石带来的沉重滞涩感一同涌来，让他眼前轻微地发黑。他扶着椅背站稳。
一步。两步。三……
脚踝处传来细微的“咔哒”声。
他从没觉得走出这三步如此艰难。
每一步都像踩在布满钢刺的冰川上。
通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工作站台微弱的待机蓝光在远处角落里闪烁。
张琦正坐在他那张舒适的工作椅里，头戴一副轻薄的沉浸式游戏头盔，似乎正在进行一场多人协作的推演训练。
他肩膀随着游戏动作微微晃动，偶尔手指在虚空中快速划动，脸上带着一丝专注的、放松投入的笑意。
全然没有察觉通道尽头那个从黑暗隔间里走出来的、如同鬼魅般无声的身影。
林启站定了。就在张琦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他的影子被身后工作台的蓝光拉得很长，微微晃动着，投射在张琦座椅的光滑靠背上。
时间仿佛凝固。
林启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那沉重得不正常的搏动声。
他看着张琦戴着游戏头盔沉浸的背影，那毫无防备的姿态，那轻松投入的气息……像一堵无形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透明墙壁，将他隔绝在外。
他的嘴唇动了动。喉咙深处那团灼热的铁块堵塞着气流。
“张……”第一个音节几乎无声。
他强行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肋下那片被基石覆盖的区域似乎又泛起一丝细微的抽痛，提醒着他的存在。
他抬起手，不是去拍张琦的肩膀，而是用手指指腹极轻、极快地，在张琦座椅椅背的冰凉合金框架上叩了两下。
哒。哒。
声音轻微得像秋叶落地。
正沉浸在虚拟战场的张琦肩膀却猛地一抖！像是被人用冰锥扎了一下背脊！
他几乎是本能地低呼一声“卧槽？！”，手指慌乱地在空中虚抓了几下，中断了正在进行的复杂协作指令，一把掀开了游戏头盔！
“谁……？！”张琦惊魂未定地猛回头，头盔下露出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还带着一丝被打断游戏节奏的烦躁和不耐烦。
但当他的目光撞上林启那张在幽暗蓝光下过分苍白、布满疲惫血丝的平静脸庞时，所有的不耐烦瞬间冻结、融化，变成了纯粹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林、林先生？”张琦脱口而出，声音因为骤然拔高而有点变调。
他甚至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虚拟手套还攥在手里。
“您……您找我？”他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林启身后那幽深、空荡的通道，又落回林启脸上，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困惑
——这位几乎从不主动踏出隔间、更不可能主动找人交流的“大神”，居然在深更半夜主动找他？！
林启站在那片沉静的、带着未来科技感的通道蓝色微光里。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平静。
但张琦却在他那双深陷的、被幽蓝色光染得几乎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瞳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东西
——那既不是请求，也不是命令，更像是……某种被强行从悬崖边缘推下的人，在下坠前对岸上任何能抓取物品的……一种刻入本能的渴望注视？
林启看着他。
嘴唇再次开合，这一次，声音以一种极其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平稳的音调流淌出来：
“你的卡……”
“那张星穹的……”
“能借我用一次吗？”
三个短句。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或修饰。
张琦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手里下意识攥紧的虚拟手套无声地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微弱的啪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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