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间里只剩下张琦指尖敲击虚拟键盘的哒哒声。
空气里还残留着星源营养液那股甜腻到发假的浆果香，混合着林启身上散不去的、类似金属锈蚀和劣质止痛药片的苦涩气息。
林启靠在折叠床边，终端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半张苍白的脸。
三万七千八的结算数字沉甸甸地压在他意识的天平两端。
本该是绝境里的一线天光，可左肋下那片被五支星源液强行“浇筑”出来的沉重能量泥沼，以及旁边椅子上那个散发着低气压、沉默打游戏的年轻人，却让这“希望”的滋味变得无比粘稠、滞涩。
他欠了债。
一笔巨大的、无法用通用币衡量的债。
不是钱。
是那张无标的铂金卡，是那盒救命的“追踪组”试用装。
是这五支强行把他从死亡线上拽回来的星源液，更是张琦在直播间风暴里最后关头守住的那句“承诺”。
钱可以还。
人情呢？
尤其是这种……掺杂着特权、怜悯、甚至可能还有一丝年轻人对“大神”光环破灭后复杂失望的人情债？
林启的字典里没有处理这种债务的公式。
他习惯了计算生存物资，习惯了在基因崩解的悬崖边用命换钱，习惯了沉默地背负一切。
张琦的愤怒，像一道他无法解析的乱码程序，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被卡在齿轮缝隙里的茫然和……疲惫。
张琦的愤怒他懂，又不完全懂。
被骂的是他林启，他早已习惯了被生活按在泥泞里摩擦，那些网络上的恶语如同耳旁风，吹不进他早已被绝望和病痛夯实的堡垒。
反击？有什么意义？
除了浪费宝贵的精力，引来更多的苍蝇，还能得到什么？
他的人生是一场精密的资源消耗战，每一分力气都要用在刀刃上。
可张琦……为什么生气？因为偶像被玷污？
因为自己的“好意”被辜负？
还是……单纯看不惯他这种“逆来顺受”的窝囊？
他想不通。也不擅长想这些。
沉默像冰冷的合金板，一层层加厚。
张琦头盔下的侧脸绷得紧紧的，虚拟世界里火星岩壁被他操控的钻头啃噬得火星四溅，仿佛在发泄着无处安放的憋闷。
林启的目光从终端屏幕上移开，落在张琦那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
一种极其陌生的、名为“无措”的情绪，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在他反复锤炼过的神经末梢上。
他该说什么？“钱我会还”？太苍白。“别生气了”？太虚伪。
他尝试在贫瘠的情感词汇库里搜索合适的表达。
没有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张琦敲击按键的声音越来越重，带着一种烦躁的宣泄感。
林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撑着床沿，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身体深处那层能量泥沼随着动作泛起沉重的涟漪，带来一阵细微的眩晕。
他走到张琦椅子旁边，距离很近，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不属于他这个阶层的味道，和他自己那身旧工装散发出的、被药味和虚弱浸透的陈旧气息形成鲜明对比。
他伸出手指，指关节在冰冷的合金椅背上轻轻叩了两下。
哒。哒。
声音很轻，但在只有键盘敲击声的隔间里异常清晰。
张琦的动作猛地一顿！
虚拟钻头在火星岩壁上硬生生凿出一个深坑！
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摘下头盔。肩膀僵硬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林启看着那拒绝沟通的背影，帽檐下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那根名为“无措”的冰刺似乎扎得更深了些。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唇线绷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几秒钟的沉默，仿佛在积攒开口的勇气，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关于“值不值得”的精密计算。
终于，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后的、极其生硬的干涩：
“我……呆几天……”
“买点东西……就……暂时离开。”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这几个字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胸腔里那片能量泥沼似乎在剧烈翻腾。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不适感，目光落在张琦头盔后脑勺那冰冷的弧线上，用一种近乎自虐般的、豁出去的平静，吐出了那个在他贫瘠社交经验里堪称“最高规格”的邀请：
“你……要去我家……玩几天么？”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隔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启自己都愣住了，帽檐阴影下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几乎在话音落地的瞬间就后悔了！
去他家？
那个位于一领工业园深处、终年弥漫着金属粉尘和劣质空气清新剂味道的二十平米胶囊舱？
那个连张琦手里最便宜的游戏头盔都放不下的逼仄空间？
那个堆满了廉价营养膏空盒和过期止痛药瓶的角落？
让这个出身武神科研所、家里有研究所亲戚、喝322一杯饮料的年轻人……去那里“玩”？
荒谬！可笑！自取其辱！
他甚至庆幸张琦还戴着那个厚重的沉浸式头盔，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刚才那句话，大概被头盔的隔音层过滤掉了。
也好。就当……没说过。
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转身逃离这尴尬现场的冲动涌了上来。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准备悄无声息地缩回自己的折叠床角落，把刚才那句失控的邀请当作从未存在过的幻听。
就在他脚跟刚刚离地的刹那——
张琦猛地抬手，“啪”地一声，将头盔侧面一个不起眼的物理静音开关拨了上去！
虚拟世界的钻头轰鸣和火星风暴瞬间被掐灭！隔间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他依旧没有回头，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
几秒钟后，一个极其短促、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甚至带着点……赌气般硬邦邦的单音节，从他紧抿的唇缝里挤了出来：
“好。”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穿了林启刚刚构筑好的、名为“幻听”的薄冰！
林启的身体瞬间僵在原地！
后退的动作凝固在半途！帽檐下的眼睛骤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张琦那依旧倔强挺直的背影！
好？
他答应了？
去那个……工业废土深处的胶囊舱？
一股混杂着荒谬、错愕、以及更深沉无措的浪潮猛地冲上林启的头顶！
他感觉自己像个在悬崖边计算好了所有逃生路线、却一脚踩空掉进未知深坑的蠢货！
张琦说完那个“好”字，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肩膀几不可查地塌陷了一瞬。随即，他猛地重新戴上头盔（虽然静音开关还开着），手指再次重重砸在虚拟键盘上！
哒哒哒哒哒——！！！
虚拟钻头再次疯狂咆哮，火星岩壁在无声的虚拟世界里被凿得石屑狂飞，那敲击的力度和频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宣泄的憋闷、愤怒、委屈，还有那个猝不及防砸过来的、带着巨大认知冲击的“邀请”，统统砸进那片冰冷的数字岩层里！
隔间里只剩下那狂暴的、无声的键盘敲击风暴。
以及林启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巨大错愕和深重后悔彻底冻结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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