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间的金属门无声滑开，徐放那张带着职业化微笑的脸出现在缝隙里。
“林先生，结算下来了。”他将一份简短的虚拟清单投影到林启终端上，动作行云流水，笑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不容拒绝的亲昵。“淝水之战，前秦方，目标达成，损控超额。佣金730通用币，扣除平台服务费，转过去了。”
冰冷的转账通知在林启终端的角落闪烁了一下，数字跃升了一小截。那点微小的增长像一剂短暂的强心针，刺入他早已被生活磨砺得几近麻木的神经。钱，意味着药，意味着时间，意味着莉娜下一支基石药剂喘息的空间。
林启的目光扫过清单，落到徐放脸上，没有立即回应那份热络。“谢谢。”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太多情绪。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措辞，视线移开，落在隔间那张冰冷的折叠床上，“那…住宿费，怎么算？”这个问题像一根细刺，戳破了那层虚假的温情。
徐放脸上的笑容弧度丝毫未变，甚至加深了一些，大手一挥：“哎哟，林老弟你这话就见外了！什么费不费的！咱们谁跟谁？交情在这儿放着呢！”他上前一步，几乎要亲热地拍拍林启的肩膀，又像是不经意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林启那身旧工装和他眼底抹不开的疲惫，“这样，走个形式，意思一下，账面上好看……就算你一个月100吧！包水电网络！怎么样？就当哥哥我给你这备赛助力了！”
一个月100通用币。
林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在时间回廊旅游星这种地方，100通用币连一个晚上的快捷自助休息舱都勉强，更别提这种能通上网、有门有顶的地方。这是一场过于明显的“慈善”，粗糙得甚至没有试图精心包装。徐放算准了他无法拒绝。这份“心意”，冰冷又灼热地揣在林启怀里，带着施舍的重量和**的算计。
“……行。谢了。”林启只吐出了三个字，把后面那句“从佣金里扣”咽了回去。多余的推辞毫无意义。他将目光移开，看向自己旧终端上那点新的数字标记，仿佛那冰冷的数字比眼前的笑脸更值得关注。
徐放对这个结果显然十分满意，笑容更加真诚了几分。“这就对了嘛！大家互相帮衬！”他话锋一转，眼底精光一闪，带着点“哥们有难处还得靠我”的热切，“对了，林老弟，还有个事。你看……这手上刚好有个国外的单子，刁钻！拜占庭那边的，‘曼兹科特战役’，要求甲方扮演败方翻盘，保存特定军团。客户时间掐得死紧，一天后就要方案。工作室几个老鸟看了都挠头，难度系数拉满了！佣金嘛……自然也对得起难度。老规矩，绝对丰厚！”他看着林启的脸，试探着加码，“怎么样？顺手帮哥个忙？对你这种大神，还不是手到擒来？就当……热身？”
“曼兹科特战役”。历史学硕士的本能瞬间激活。拜占庭的重装骑兵（铁甲圣骑兵）对决塞尔柱人的轻骑风暴，罗曼努斯四世深陷敌境的那场著名失败……扮演败军？难度确实变态。
肋下那片深埋的区域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预警性质的轻微痉挛。林启抬眼，迎上徐放那毫不掩饰的期待目光。那期待里，有对K177能力的笃信，更有着压榨剩余价值的精准评估。七天倒计时已经悄然溜走了一小截，身体像个四处漏风的破口袋。
“佣金。”林启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带着一种被生活碾压过后的平静。
徐放眼中喜色一闪：“绝对对得起这个难度！具体等你接了单系统发。”他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仿佛做成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
冰冷的隔间再次陷入寂静。林启沉默了几秒，手指在终端上快速划动，找到了那份加密的委托详细要求。他关掉莉娜的聊天窗口，深吸一口气，身体前倾，那双疲惫却异常深邃的眼睛，再次聚焦在光屏上跳跃的战场沙盘上。虚拟的冷光映亮他苍白的脸颊，像一块投入历史洪流中的、沉默而坚硬的冷石。
十一个小时四十七分钟。
光屏的幽蓝映在林启脸上，几乎没挪过位置。他像一座风化的石像，只有偶尔在虚拟屏上快速划过的指尖，证明着其内核仍在高速运转。
张琦再一次轻手轻脚地路过隔间门口，偷偷往里张望。林启的姿势和他三小时前看到时几乎一模一样。虚拟拜占庭的铁甲圣骑兵在屏幕上艰难跋涉，重标枪与轻箭如同虚拟的雨点。张琦甚至能看到林启额角微微跳动的青筋和嘴唇干裂泛起的死皮。
大神的世界，果然和平常人不一样。这种沉浸到如同死物般的专注力……他想起工作室其他打手接到棘手的单子时，要么满室抓狂踱步，要么疯狂找人讨论宣泄压力。只有这个隔间里的人，像个没有情绪的永动机。
十一个小时四十七分零三秒。
林启的手指终于在虚拟屏幕的“完成提交”按钮上重重敲下。屏幕光芒瞬间暗了下去，只剩一层淡淡的底光。
他猛地向后靠去，重重撞在折叠床冰凉的靠背上，发出一声闷响。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连抬起手指都变得异常艰难。眼前的景象开始出现重影，耳边响起微弱的嗡鸣。身体深处那片被压抑良久的痛苦、饥饿、干渴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席卷而来。
他没有立刻去接外面张琦刚殷勤递进来的一杯水，只是剧烈地喘了几口气，胸膛起伏得像坏掉的风箱。好一会儿，他才缓缓伸出手，接过水杯，一口气灌下去大半杯，水流顺着嘴角滑落，浸湿了衣襟前一片。
张琦看着林启这副耗干了所有心神精力的模样，心底那点敬畏又添了几分。这单子，连工作室那几个眼高于顶的战术分析师都嘀咕“太刁钻，得磨几天”，结果……这位只用了一天！
“林先生，您真是太……”张琦刚开口，话没说完就被林启一个抬手打断。
林启的眼神越过他，落在走进来的徐放身上，带着一种终于结束忍耐的决绝疲惫。“弄完了。后面几天……”他喘了口气，声音像是砂纸在摩擦，“要准备比赛。别来单子。”
徐放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又像橡皮泥一样快速调整回来，眼神在林启那张几乎失去血色的脸上飞快扫过，忙不迭地点头：“明白！绝对明白！林老弟你辛苦了！太给力了！赶紧好好休息！比赛要紧！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吃的？喝的？我叫人给你准备！”他一副掏心掏肺的好兄弟模样，但林启已经闭上了眼睛，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连应付的力气都没有了。
徐放识趣地退了出去，留下张琦端着剩下的半杯水，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
接下来的两天，隔间里的林启彻底“消失”了。
张琦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偷偷观察着。没有看到任何战术推演的光屏亮起，没有预想中的疯狂加练或者找人当陪练（虚拟模拟那种也不需要真人），甚至连查阅资料都没有。那个隔间就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他所看到的，只有：
* 吃：在固定的时间点（从林启终端震动提醒推测），林启会挣扎着爬起来，动作滞涩地从那个发白的工具包里掏出几支最廉价的C级营养膏（张琦认得那刺眼的橙色包装），味同嚼蜡地、像完成任务一样挤进嘴里，然后灌下大量的水。
* 睡：除此之外，隔间里的折叠床上永远蜷缩着一个深陷沉睡的人影。睡得异常深沉，似乎连隔音都失效了，对外面的说话声、设备的嗡嗡声都毫无反应。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只有长时间后才证明胸膛会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张琦一度怀疑林启是不是生病晕倒了。这和他印象中顶尖高手争分夺秒磨砺战术、演练配合的备赛状态大相径庭！这简直……是躺平等死？或者，这就是大神返璞归真、物我两忘的境界？不消耗精力才能保证在战场上爆发？
观察的时间越久，张琦眼中的不解渐渐被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取代。看，果然与众不同！这才是高人风范！怪不得能那么快解决淝水曼兹科特！
这种带着神秘滤镜的崇拜感在第三天清晨达到顶峰，又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瞬间戳破。
隔间窗帘缝隙透入微弱的人造晨光。
张琦刚好端着刚领到的早餐能量包路过，一个不经意的转头，目光穿过门缝——他猛地僵住了！
隔间里，林启背对着门坐在床边。他没有在吃营养膏，也没有继续睡。他面前摊开着那个破旧的工具包。包盖的边缘翻落，露出里面几个特制的、带冷藏功能的金属小格子。
林启正低着头，无比专注地从其中一个格子里取出一支细长的、泛着冷冽银灰色金属光泽的一次性注射器！那绝非营养剂！注射器透明管壁里，晃动着一种带着奇异银光的粘稠液体。同时，他从另一格取出的，则是一支标识着“紧急修复型（Ⅲ类）基因稳定剂-基石系列”的安瓿瓶。标签上那冷酷的“基石”字样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张琦的视网膜。
张琦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隔间里，林启的动作熟练到带着一种冰冷的麻木。他拿起安瓿瓶，拇指按在瓶颈处，轻轻一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玻璃破裂声细微地响起。他将安瓿瓶口对准注射器的接口，旋转，瓶内那粘稠的银灰色液体无声地被抽取进冰冷的针管，在微光下泛着不详的光泽。
然后，林启掀起了自己那件旧工装的左侧下摆。皮肤苍白的惊人，甚至能看到皮下青蓝色的血管。他将注射器锋利的针头对准肋下靠近脊椎一侧的一个位置——那个地方，张琦不止一次看到林启在剧痛时按压的位置——毫不犹豫地扎了下去！
推杆被缓慢、稳定地压了下去。注射的动作带着一种经历过无数次后的机械感，那银灰色的液体一点点消失在苍白的皮肤之下。
林启全程面无表情，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刺穿的、被注入冰冷药剂的，并非他自己的血肉之躯。只有在他推动注射器的几秒钟内，张琦才看到他的下颌肌肉极其细微地咬紧了一瞬，太阳穴旁的青筋微微凸起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平复下去。
药剂注射完毕。林启拔出针头，用一片微电流消毒棉片熟练地压在针眼处数秒。最后，将那用过的注射器和玻璃碎片小心地用一个磁吸自封袋包裹好，放回工具包的废物回收格。
整个过程静默无声，如同进行一场早已预定程序的仪式。林启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痛苦，也看不到任何希望，只有一种被深深刻入骨髓的忍耐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张琦呆立在门外，手脚冰凉。刚才脑子里盘旋的什么“高人风范”、“物我两忘”瞬间被击得粉碎。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着酸涩、敬畏、怜悯、甚至一丝被生活真相重击的茫然的情绪，汹涌地冲上心口。他喉咙发紧，鼻端酸涩。
天才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这代价……原来是这么沉重的东西吗？
隔间里，林启处理完这一切，动作重新变得迟缓而滞重。他缓缓躺回折叠床上，拉起那床散发消毒水味的薄被，盖到下颌。他闭上了眼睛，侧身朝着墙壁，像一尊耗尽了一切燃料、终于在痛苦中沉寂下来的石像。房间里只剩下他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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