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启拖着身体，艰难地挪回了那个属于棱镜工作室的、冰冷狭小的隔间。
结算屏上633分的冰冷数字和两万多通用币的空中楼阁还在眼前晃，肋下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在麻木屏障碎裂后疯狂反扑，啃噬着最后一点支撑他站立的气力。
他几乎是撞开隔间那扇简易的金属移门，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两步，才堪堪扶住冰冷的合金折叠床架。
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带起胸腔深处沉闷的哮鸣。
他摸索着，从工具包那个贴身的冷冻格里摸出最后一粒基础止痛片——这廉价的苦药片在他如今的身体抗性面前聊胜于无，但总好过没有。
药片刮过食道的苦涩感如此熟悉，仿佛在提醒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如此廉价而有限。
药效的抚慰杯水车薪。
眩晕感一阵阵袭来，他将脸埋在臂弯里，靠着床架冰冷的金属支撑，只想缩进那无边的黑暗里再也不要醒来。
身体的枯竭和精神的焦灼汇成一片无声的雷暴区。
隔间外，通道里的喧嚣模糊而遥远。片刻后，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有些犹疑。
“林…林先生？”是张琦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他平时咋咋呼呼的样子很不一样。
林启没应声，甚至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希望这声音快点消失。
门还是被轻轻拉开了一条缝。
张琦那张年轻的脸探了进来，看到林启几乎蜷成一团靠着床架的姿势，明显顿了一下。
他手里端着两个杯子。
不是廉价的能量粉剂包装，而是那种透明合成杯，盖着精致的可回收材料盖子。
杯子里装着的液体呈现出一种柔和饱满的淡粉玫瑰色，杯壁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散发着一种……极其新鲜的、类似混合浆果的气息。
林启以前在售卖机昂贵的顶格见过它旁边的价格牌——“星野露·限定款 322通用币”。
仅仅一瞥，那个数字就刻在了他的记账本能里——那是莉娜一瓶半基石药剂的价格，是他半个月的房租。
“那个……刚通道里看您脸色不太好，”张琦的声音似乎想尽量放轻松，但依旧掩饰不住一丝刻意的讨好和紧张。
“正好碰到卖限定饮品的餐车，新出的，听说口感超棒还补充能量！我自己也馋，就……就顺手买了杯，也给您带了一杯。”他往前走了两步，将那杯散发着诱人芬芳的粉色饮品递向林启。
空气里那股甜腻得过分的、从未在现实生活里体验过的、纯粹属于奢侈休闲的气息，狠狠刺激着林启被止痛药味和劣质营养膏味占据的鼻腔。那不是属于他的世界的气味。
“不用。”林启的声音从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短促而冰冷，带着一种被冒犯似的僵硬拒绝。“看过了，太贵。”他甚至没力气抬起头。
空气凝固了几秒。
“这…这有啥贵的！”张琦像是被那冰冷的拒绝噎了一下，随即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知世情险恶的直率。
“尝尝嘛！真的特别好喝！比那些膏啊块儿强多了！我特意给您挑的口味！”
那声音里的“特意”像根针，扎在林启已然不堪重负的心防上。
他懒得解释这322通用币背后代表的意义。
张琦似乎被他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搞得有点急，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了，直接把那杯冰凉的合成杯塞到了林启垂在身侧、紧紧握拳的手边。
林启的手指因为攥得太紧而指节发白，那杯壁的冰冷透过皮肤传来，激得他微微一颤。
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沾湿了他指缝的皮肤。
过了几秒，也许是那冰凉刺激了他的触觉，也许是腹中那廉价的营养液和止痛片带来的空乏饥饿感太过尖锐，也许是……连他也说不清的、被这纯粹的、对他而言几乎算得上施舍的“好意”打败的疲惫。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沉默，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勉强将杯子端起。
冰冷而滑腻的触感贴合掌心，他垂着头，将吸管近乎机械地塞进嘴里。
吸吮。冰凉的液体流入干涩灼痛的喉咙。
口感……很奇妙。
比他想象中要清淡，带着一种类似新鲜压榨的低甜度树莓、覆盆子和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浆果的混合风味，基底隐约有非常非常淡的、发酵过的茶香。
但整体……寡淡。
是的，寡淡。甚至带着一丝极细微的、像是过度成熟的浆果快要接近**边缘时散发出的、那点不易察觉的微涩气味。
他尝过太多真正腐烂物的味道，在垃圾堆，在过期营养块的边缘。
这杯“顶级饮品”的滋味，竟在那一刻唤起了某种他无法言说、更难以启齿的、来自贫瘠深处的记忆共鸣。
它很好，没有工业香精的刺激，甚至能尝出真材实料的成本，但它昂贵的价值感与口腔里那点微妙的、仿佛隔靴搔痒的满足感形成了强烈的错位。
322通用币的体验？
他砸吧了一下嘴，舌尖回味了一下那份寡淡中的微涩，只觉得荒谬。
“怎么样？还不错吧？”张琦一直在紧张地盯着林启的反应，见他喝了一口，立刻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松起来，顺手把自己那杯也插上吸管吸了一大口，脸上露出一种真实的享受表情。
林启没回答，又默默地吸了一口。
冰凉湿润的液体滑过喉咙，抚慰了灼痛和干渴，带来短暂的安慰，虽然这安慰本身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异化感。
张琦显然也没真指望林启能跟他讨论口感和成分表，他憋了满肚子的话。
他顺势坐到了隔间里那张唯一的椅子上，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切：
“林先生，您刚才那把项羽简直……简直酷毙了！破釜沉舟！帅得掉渣！虽然那些傻逼弹幕在那儿瞎叭叭……”
他想起直播时那堆挑刺的弹幕，嘴立刻撇了起来。
“您教教我呗？就教一点点！看您打这些单子，还有比赛，感觉跟解谜似的！特有意思！”
林启端着那杯寡淡的粉红色液体，指腹在冰凉的杯壁上摩挲着，动作轻微，却带着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沉默。
数秒后，他才再次抬起头，声音像是摩擦着砂纸，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教不了。”
“啊？”张琦的热情瞬间被浇了一盆冷水，“为什么？您刚才……刚才那些……”
“没时间。”林启打断他，极其简短，目光重新垂落在那杯昂贵的饮料上，仿佛那里面的液体更能吸引他此刻的全部注意力。
这些东西承载着他除了这个世界之外的二十几年人生。
“教不会。也没精力。”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凌，砸在张琦的热情之上。
隔间里弥漫开一丝尴尬的寂静，只剩下张琦下意识吸吮饮料的细碎声音。
他看着林启低头喝着那杯他“心意满满”的饮料，眉头又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显然又把思绪拉回刚才憋屈的直播间场景，低声嘟囔道：
“……说到底他们懂什么啊，就会瞎喷！您那是战术！懂不懂什么叫战术？我最后给他们刷的那波大的，看他们还能……”
“别刷了。”林启的声音突然响起，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像一道指令，截断了张琦的抱怨。
张琦一下子卡了壳：“为…为什么？他们骂您！我看不过……”
林启终于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这个坐在他对面的、眼神清澈热切、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年轻人脸上。
他的眼神很深，疲惫中裹着一种张琦完全无法理解的沉重。
“钱。”林启说，就一个字。
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沉重的铅块砸在地板上。那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
322一杯的饮料，棱镜工作室给这个青年人两千五的月薪。
莉娜的基石药剂，无法取出的一万多分成，以及他那如同沙漏般正在飞速流失的生命时间。
张琦被这简单一个字堵得语塞，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和不服气。
不刷钱？那怎么出气？他下意识地想反驳，却在对上林启那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水般沉寂疲惫的眼睛时，所有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他忽然想起自己偷偷看到林启给自己注射基因药剂时那冷漠到令人心悸的场面。
一个为钱如此拼命、连322通用币都觉得“太贵”的人，却要他不要为支持他而刷礼物？
“啊？”张琦下意识地哼了一声，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脸上挂满了直白的困惑。
林启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解释那笔钱对他意味着什么，或者退钱的提议……但那念头只在深渊里打了个旋儿就沉了下去。
他没有解释的义务，更没有退钱的立场。
322对这个人，或许只是游戏里一组装备钱，说出来，更显得可悲又可笑。
他最终只是沉默了。低头，继续小口啜饮着那杯价值322通用币的、寡淡中带着微涩的饮品。
张琦被他这沉默搞得更加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又自我开解了：大神嘛，脑回路肯定和普通人不一样！他这种小喽啰理解不了很正常。
他试图打破僵局，语调重新变得轻快起来，带着一种家境优渥孩子特有的、近乎炫耀的轻松：
“嗐，您别替我担心钱！那点小钱真不算事儿！我就是假期没事干才来棱镜工作室这边体验生活的！图个新鲜！我在武神科研所那边上班才是我正职，算上岗位津贴福利啥的，一个月轻松七千多呢！够花！”
七千多通用币。火星主星武神科研所。
林启握着杯子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冰凉的杯壁几乎要嵌进皮肉。
武神科研所……那里面的研究员用的基因稳定剂和修复药是什么级别？
莉娜做梦都不敢想的“曙光”系列？恐怕都只是日常标配吧？
他猛地又吸了一口饮料。
那浆果的甜香入口，却在这一刻尝不出任何“新鲜”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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