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一刻,李慎率领属下从王府出发,直奔陇右大营。
裴显跟随李慎多年,最了解他。
王爷平日虽冷情冷性,可如今日这般,从出发至今一句话不说,并不常见。
他寻思着,莫非昨日在镇国公宴席上发生了什么?
这些年为了防备宫中那位,王爷鲜少来大营点卯,今日不但来了,看完将士晨演也没回去的意思,副节度使王承嗣收兵赶忙过来。
领着几人到了元帅大帐,戚北虎父子不在。李慎脸色越发冷清,王承嗣有点拿不准,解释道,“王爷,戚大帅父子告了一日假。”
李慎颔首,看向桌上铺开的舆图。看了一会儿,又询问了军中情况,直到日落方回了王府。
墨渊在一旁小心地伺候笔墨,朝裴显一个劲地使眼色。
王爷坐下一个时辰了,只写了几个字,这是怎么了?
裴显心里也纳闷呢,示意墨渊退下,他亲自动手,“王爷可是心中有事?”
李慎提笔书写了几个字,状似无意问,“镇国公家里出了何事?”
裴显一愣,没想到王爷竟还惦记着镇国公告假的事,暗自庆幸自己多留了个心眼,偷偷多问了王承嗣一嘴,“说是戚大姑娘昨晚发了高热,镇国公照顾了一整夜。”
李慎写字的手顿了一下,一滴墨在纸上晕开。只见他愣了一息,不知是感叹这页纸没法要了,还是旁的。
裴显猜测,昨日定发生了什么,莫非与戚大姑娘有关?
那戚明薇容貌倾城倾国,便是长安城贵女如云,也挑不出一个能与她比肩的。
可王爷不是那种好色之人,鄯州城的大人们没少往他身边送莺莺燕燕。
秦楼楚馆,头牌花魁,扬州瘦马都送过,王爷都叫他们滚了。
王爷一步步走到今天,没人比裴显更清楚,此时正是关键时刻。
就算戚明薇是月上嫦娥天仙下凡,王爷也没这个心思。
但戚明薇对王爷有没心思就不好说了。
鄯州城中的哪个女子不倾慕王爷?
昨日龙舟赛上,王爷褪去外衣尽显儿郎本色,他本就生得英姿神武,俊美无铸。
哎呦,衣裳一脱,引得那些女子尖叫连连。他在岸边站着,耳膜都要被她们叫破了。
戚明薇虽未站在岸边,她坐在高处。他无意回望时,远远瞧见她粉面桃花,含羞带笑,显然也是倾慕王爷的。
李慎收拾了那页纸,重新拿过一张,“让墨渊送几味药材过去。”
裴显正想得出神,听见吩咐瞪圆了眼。
王爷虽号令陇右,这些年行事一贯低调谨慎,除了必要应酬与军中各位大人并无私交。今日却破了例。又一想不过几味药材,算不得把柄,可从前王爷绝不会将自己置于瓜田李下的险地。
莫非王爷有意戚明薇?
他实在忍不住问了出来,“王爷,可是与那戚大姑娘相熟?”
李慎剑眉若有若无地皱了一下,似乎还真的努力在回想二人之间的过往。
十二岁那年他在冷宫,伺候他的宫人跑光了,只剩下瘸腿的忠伯和他。
冷宫破败,窗户漏风,殿门都无,缺衣少食,白日殿里还没外面暖和。
他靠在院中唯一一处阳光明媚的宫墙晒太阳,他的那些好兄弟爬上墙,嬉笑着喊他瘸子,又用弹弓朝他射石子。
没有权势,连呼吸都是错的。
哪怕是头顶的日光,他们也觉得你不配拥有。
彼时他倔得很,忍着疼,就是不挪地儿,气得墙上的人破口大骂。有人拿了一块宫砖要往他身上砸,他护住头也没打算逃。
现在想来,他当时是存了一死了之的心思。
“住手!”
没等来预想中的疼,他听见一个稚嫩的奶声质问,“你们凭什么欺负人?”
几个少年回头见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娃,恨她扰了好事,怒道,“哪来的粉团子,他的闲事你管不起!”
女娃没被他们吓退,气势更甚,“我父亲是镇国公,刚打了胜仗回来,陛下正封赏呢!你说我管得起不?”
原来是镇国公家的大姑娘。
几个小少年对视一眼一哄而散。
她身边的嬷嬷忧心忡忡,“姑娘未免太霸气了,这可是宫中,若是冲撞了皇子可怎么得了。”
“那又如何?皇子也不能欺负人,嬷嬷,我去看看他。”
接着院外响起一阵奔跑的哒哒声,绕过一段院墙,她从狗洞里爬进来。
她小脸冻得红彤彤映着满地雪色,头上沾满了落叶和枯草,却朝气蓬勃,如枯枝上挺/立的红梅。
他站不起来,只能仰望。
她似乎是仔细瞧了他一会儿,没见到明显的伤痕,弯腰从小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丢给他,“以身饲狼,只会让豺狼得寸进尺。不想活,就用它自裁。”
日光下,匕首上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熠熠生辉。
十年过去,他依旧记得她迈着短腿气鼓鼓离去的样子。
李慎掩袖重新沾了墨,语气淡淡,“不熟,她那时让我去死。”
她还说,如果不想死,就建功立业给圣人看,像她父亲一样战功赫赫,到时候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啊,裴显明显被噎住了,这哪是不熟,这明明是有仇吧。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看不出来戚家那娇弱的小姑娘胆子这样大。
上一个这么说他家王爷的,坟头草怕是都三尺高了。
偏偏戚大姑娘这话都说了,自家王爷还送药材,怎么看都透着不寻常。
忽视属下那奇奇怪怪的视线,李慎想到另外的事。
今日本打算问问镇国公,限期将近,不知他是否有良策拿下石头堡。以镇国公爱兵如子的性子,断不会直愣愣地冲上去让手下送死。
可即便拿下石头堡,他也未必能保住陇右节度使的位置。
因为长安早有人看他不顺眼了。
这时,影卫送来消息,裴显接过字条递给李慎。他放下笔,徐徐展开,上书‘贵妃派来的御医,已经从长安出发’。
李慎将密报凑近烛火点燃,看来他要适时地“病”一场了。
*
接下来的日子,明薇忙碌起来。
戚北虎正在找寻教导嬷嬷,说是崔刺史府上有位嬷嬷,德高望重,早年曾在宫中做过女官,在鄯州本地颇有名声,官宦人家的女子都请她教导。只是她出了名的严苛,再是娇生惯养的千金贵女到她手里,都能调理出大家闺秀的样子来。
戚北虎担心明薇吃不了那个苦,明薇却一口应下。戚北虎递了消息,只等刺史府回信。
难得明薇主动求学,李嬷嬷把预备了几年的账本都抬出来,让丫头摆在书案上。
看着堆积得一面墙一样的账本,明薇颤巍巍地坐下来,“嬷嬷,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前世在肃王府三年,她早练就了一目十行的本事,如今提起要学管账,不过走个过场。
李嬷嬷帮着她整理分类,“姑娘先看着,这些是国公爷在鄯州置办的铺子田庄;这些是你母亲的嫁妆收成,你那份一直都是世子打理。世子说让您先练练手,不懂就去问他。正好几个长安的庄头来送土仪,还住在府上,有账目问题,可以当面对质。”
明薇拿起一本母亲嫁妆账簿。
她母亲出身荥阳郑氏,陪嫁自是不少,在长安城内外都置办了田庄和铺面。
她的这部分一直都是阿兄在打理。如今她要学管账,阿兄一股脑都交还给她。
她接手过来,也是想趁机缓和与大舅父家的关系。
前世,母亲亡故后,外祖家找上门,要把明薇带回郑氏抚养。戚老夫人也就是老宋氏最要脸面,自是不同意,两家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此后再无往来。
本以为自此断了姻亲。
没想到父兄入狱后,大舅父为救父兄多次上奏鸣冤,最后被圣人贬到蜀地,路上被人暗杀。
大表兄更是不明不白被人毒死在自己宅子里。
如今她重生了,便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正想着,掩月来报,“姑娘,前头管家说,瑞王打发人送来药材,您见是不见?”
想来前世也送过,只是她一直缠绵病榻,李嬷嬷便没告诉她。
“让来人到花厅等我。”明薇当即应了,她既然要学管家,一切事情都马虎不得。
李慎既然派人来,她不能失了该有的礼数。
且日后李慎会娶戚婉儿,横竖都是要当做走亲戚的。
明薇换了衣裳,去了花厅。
来的是墨渊,瑞王身边的书童。
前世明薇也见过,不过是在戚婉儿的跟前。
那时瑞王和戚婉儿还没成婚,不知因为什么,戚婉儿在院子里当着一众下人训斥墨渊,十六七岁的少年委屈得眼睛都红了,又不敢反抗,就那么直愣愣地听着。
许是想到少年可怜的模样,明薇痛快地收了药材,并打了赏墨渊,少年赧然笑了,“姑娘人美心善,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
少年收了赏赐一时忘形,便夸了两句,说完发现周围的氛围不太对劲,戚大姑娘倒是一直笑着,她身侧立着的丫鬟婆子横眉冷目,好像和他、和他家王爷有仇似的。
墨渊讪讪地收了笑。
明薇让李嬷嬷取来长安的土仪,交给他,“回去和你家王爷说,我跟他两清了。”
墨渊:“……”
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又替他家王爷不平,王爷好心送药,戚大姑娘却要和王爷划清界限,他回去该怎么跟王爷回话呢?顿觉手中的土产都烫手了。
李嬷嬷一开始还担心明薇放不下,现在看来是她多虑了。
姑娘眼中有光,手中有剑,即便是瑞王的人,处理起来也毫不手软,不由赞叹道,
“姑娘做得很对,既然瑞王无意,就和他划清界限,免得传出不好的话来。今日的姑娘,倒让我想起你小时候在宫中的一件事。”
“什么事?”
明薇此时有一种打了胜仗的畅快,她现在对李慎毫无想法,管他送什么劳什子的药材,还回去就是,她不欠他人情。
又觉得和瑞王这样有来有往地交锋,还挺有意思。
不过毕竟他要娶戚婉儿,还是少和他接触为妙,她那个二妹妹可不是省油的灯。
李嬷嬷摇头笑了笑,“算了,人要往前看,过去的不提也罢。”
明薇没放在心上,总归不是什么要紧事。
她六岁时在国公府落过一次水,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一连几天,明薇都在看账本,倒真让她发现了问题。
李嬷嬷狐疑地对了几遍,还真是有出入。
明薇当即要处置两个长安来的庄头,他们却振振有词,“姑娘久不在长安,不知长安已经三年大旱,前些日子才下了一场冰雹,怕是年底的收成又没了四成。”
明薇拍着桌案冷笑,“你们说长安三年大旱,收成减半,我怎么记得去年冬至,圣人在启夏门外祭天,为庆贺长安丰收,特别奖励了户部,户部全员俸禄提了一级。”
两个庄头没想到戚明薇长年在陇右,每年只年终回长安一遭,竟知道圣人祭天的事,顿时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人知道错了,请姑娘高抬贵手。”
人都是欺软怕硬,你若立起来,他们阿谀奉承恭维你讨好你。可若是这样就轻饶了他们,他们必不把自己看在眼里。
若是罚得重了,也会让其他人心寒。
明薇想了想又道,“主人不在长安,倒是养大了你们的贪心,回去把这几年贪了的银子补上,念在你们是母亲陪房,且我头一次管账,今日网开一面,革去你们半年银米。若下次再让我知晓你们私吞银钱,一律报官,生死不论。我这样处理你们可有不服?”
两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世子那都蒙混过关,在姑娘这倒栽了跟头,忙跪地求饶拜谢,“谢姑娘大恩大德,小人以后一定尽心尽力。”
没有将他们打杀出去或者报官已是留了颜面,哪有不服的,两人灰头土脸的要回去。
明薇拦了他们,“你二人多留两日,我自有用处。”
两人应了,态度比之前更加殷勤。
这件事很在庄头里传开了,大伙对明薇更加恭敬。
李嬷嬷看在眼里越发的满意,姑娘开窍后,管家手段雷霆。
这两个在一众庄头里是出了名的墙头草,主人势大就依附主人,主人软弱就被他们欺凌。
夫人仁善,在世时常被他们欺负,到了姑娘手中倒是乖得和孙子似的。
除了看账,府中还有其他事物等待明薇处理。
比如五日后是崔刺史家老夫人六十寿诞,崔家嫡女崔樱给她下了请帖。
说起来在鄯州十年,她和崔樱算不得十分要好,倒是与崔家二郎崔烈青梅竹马,整日玩到一处,因此小时候没少在崔府蹭饭。
老夫人待明薇极好,如今她老人家过整生日,且明薇就要回长安,无论如何这次寿宴她都是要去的。
而关于崔府,前世她还有诸多遗憾。
前世崔樱嫁给如今还是太子的李怀做侧妃,李怀谋逆后,崔家父子被诛,崔樱也落得个自缢身亡的下场。
如今她重生回来,自然不能看着崔樱重蹈覆辙。
她想宴会上找合适的机会,和崔樱好好谈一谈。
又过了两日,明薇查完了手头上的帐,让李嬷嬷准备马车收拾行李,“我去庄子上住几日,有几处账目不对。”
李嬷嬷当下便安排丫鬟婆子收拾一应用度。
她没多想,这些日子姑娘整日看账,发奋得很,便是不去庄子上查看,出去玩几日也好。
下面的丫鬟婆子跟着雀跃起来。
城郊的几个庄子是国公爷早年置办的,都在僻静处,里头有几处温泉,田边有甘甜的泉水,山上有各种野味,如今正是夏季,新鲜的瓜果蔬菜都熟了,姑娘白天打猎,不用她们服侍,她们也乐得清闲。
第二日一行人出发,除了丫鬟婆子,明薇还带了几十个府兵。都是国公爷精挑细选,各个身手不凡。
住了两日,明薇查完了帐,说要去跑马散心。
李嬷嬷不疑有他。
明薇换了胡服,只带了两个府兵,直到日落没回来。
李嬷嬷方知事情闹大了,又不敢声张,只派人秘密去找。
可这漫山遍野的姑娘能去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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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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