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骨、
虞寒仪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纸伞,递给虞羡鱼,声线清冷。
“回去吧,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乱跑。”
“二哥,你听得见了?”
虞羡鱼注意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伸出手,和他握住了同一个伞柄。细白的小手就在少年修长的手上方,却并未与他真正接触。
少年漆黑的目光在妹妹皙白透红的指尖,停留须臾,长长的睫毛一颤,克制地移开了目光。
“啪嗒”,一滴雨水沿着伞沿落在少年的鬓发上,缓缓淌过耳廓,那一片被雨水润过的皮肤更加冰白,如同冰雪一般。闻言,他垂了垂眸。
“听得见了。”
“二哥好了,我就放心了……”虞羡鱼讷讷地说,不知道为什么哥哥还不把手放开,就这般跟她相互僵持着。看到他手腕那一线刺目的红,她脱口而出:
“二哥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说话间她的手一抖,往伞柄下方移动了一寸,与他只差微末距离就会碰上,也许哥哥的体温很低,仿佛冰块一般会冻得人一个激灵……她出神地想着。
虞寒仪的目光这才缓慢落在她脸上,“你觉得,我该问什么?”
“极乐之梦。”少女红唇轻启,一字一句地说,呵气如兰。
“不是哥哥要等我醒来问一问我,我的梦,究竟是何内容吗?”
虞羡鱼笑着,那笑容却不像是发自真心,僵硬别扭得仿佛画上去似的。
那笑容落在少年眼底,让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虞寒仪直觉那所谓的梦境是让她痛苦的某种东西,而她正在强迫着自己说出口,向他毫无保留地剖析自己。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拿一把尖刀自我凌迟,划开皮肉,给人看里面那一颗怦动不止的、红彤彤的血肉之物。
“小鱼。”
虞寒仪蓦地开口。
“如果说出来会很痛苦,你可以不说出口。”永远不说出口,都没有关系。
少年目光温和。
哥哥的那双眼睛像是洁净通透的冰块,可是她又能隐约感觉到,在这种极致的理性冷静的表面下是截然相反的另一种样子。
那底下有翻滚的熔岩,烧红的烙铁,随时都会凿穿厚厚的冰层喷涌而出,足以把人的肉/体连同灵魂都灼穿的热度。
虞羡鱼猛地打了个突。
意识到刚刚她竟然差一点,不管不顾地把梦的内容告诉他,要知道,在她的第一个梦里,清清楚楚地出现了二哥的脸。
哪怕有那额心一点朱砂的不同,那也是个跟二哥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想必不管是谁知道了这个梦,都会猜测她对哥哥怀着肮脏不轨的念头吧?
哥哥,他一定不会允许……他这般蔑视世俗情爱的人,怎容异性把他作为幻想对象?
更何况还是他的亲妹妹……
那是罔顾伦常,那是世俗所不容。
虞羡鱼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少女脸色倏地惨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虞寒仪,琥珀色的瞳仁不住颤动,像是个被抛下的孩子般彷徨无助。她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下巴突然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拈住。
“别咬。”虞寒仪低低道。
虞羡鱼怔怔垂眸,感到对方冰冷的指腹擦过唇角,轻轻抹去了什么。
“嘶——”一股尖锐的剧痛后知后觉从下唇处传来。
原来她不知何时咬破了唇。
一缕血丝落在了虞寒仪玉雕般的手上,白皙的手背染了一点嫣红,仿佛雪地红梅,竟有一种病态的美感。
“对不起,哥哥。”
听到这句话,虞寒仪清浅地叹了口气,受伤的是她,怎么跟他道起歉来了?
他低声说:“别让自己受伤,”
少年长睫低垂,目光漆黑,古井无波,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我查过了,‘逍遥’的原料在古籍上有过记载。既然有迹可循,那就一定有解法,不必太担心。无论如何,哥哥都会让你平平安安的。”
“平平安安出嫁,是吗?”
虞羡鱼自言自语地说,见少年长剑似的眉头一拢,又展颜笑道:
“哥哥。我的意思是,嫁了人后,哥哥还会这么对我吗?”
她强调:“哥哥对我这个妹妹。还会这般记挂、担忧、牵念吗?”
……妹妹吗?
虞寒仪没有说话。
“我知道了。”虞羡鱼浅浅吸一口气,逼回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
“我会好好准备婚事。不让二哥、母亲操心。”
虞羡鱼松开手,没有接过哥哥的伞,而是径自转身,顶着斜飞的雨丝匆匆跑进了一丛小径。
柔软的裙裾摆动,如一片淡黄的云从少年的身边渐渐飘走。
她并未看哥哥是何样神情,也不敢看。
看着妹妹逃也似的背影,少年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捏紧。指骨节节凸起,泛起青白之色,手腕缠绕的纱布因为用力,渗血更加严重,一缕缕嫣红混杂着雨水滴落。
虞羡鱼浑浑噩噩走了一段路,也不知走了多久,只感到身上越来越湿、越来越冷。
她抱了抱手臂,只想快些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紧紧关上房门谁也不见。
忽然,一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玄黑色的衣角,边沿用金线勾勒着张扬的麒麟纹。
抬眼一看,她有些怔愣。
只见,那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对方不知从哪里摘得一片硕大的、翠绿的芭蕉叶,正懒洋洋地举过头顶。
用来挡雨,聊胜于无。
少年走起路来一点也不规矩,故意挑那雨水最多的地方走,一双鹿皮短靴踩得雨水“啪嗒”作响,四处飞溅,颇有几分孩子玩闹的淘气。
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少年几眼,虞羡鱼整个人忽然凝固了。
“星……星?”
少年一袭玄衣,窄腰长腿,皮肤白皙,容颜俊朗。
正是那夜虞羡鱼跟丢了的人!
这一声娇柔的轻呼,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力。他微微摆过头,看到不远处的鹅卵石小径上,俏生生立着一个漂亮的少女。
乌发半湿,黄裙明媚,脸蛋软糯,一双浅瞳如同猫儿一般波光流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少年一怔,眨了眨眼,挑唇笑问: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饶有兴趣地朝着虞羡鱼走近两步。
虞羡鱼:“你的伞破了。”
“是吗?”少年抬头看了一眼,猝不及防透过一个黑窟窿,跟天空中低垂的乌云对视了,他哈哈一笑,随手便把破洞的芭蕉叶给扔了。顿时,他的头发和衣衫都被雨水淋得半湿。摊手,朝着虞羡鱼微微一笑,一派天真柔软的神气:
“这下我们都是落汤鸡了。”
虞羡鱼禁不住“噗哧”一笑,心中那点儿阴霾神奇地消散了。
安静地端详她片刻,少年忽地笃定出声:“哦。我知道你。你是……”少年纤长的手摸着下巴,星眸含笑,吐字轻缓:
“你是虞寒仪的妹妹。”
“你叫咸鱼?”眼看少女扬起眉毛,可爱又生机勃勃,他笑着改口,“羡鱼……鱼儿表妹。”
说完,少年躬身,朝她长长一揖,极为温和有礼。
“表妹?”很快,虞羡鱼便从少年的口中得知了缘由。
这少年竟然是她那一群半生不熟的表亲之一!
他名傅星,字寄雪,貌似是某个族老的后辈。
这名字,虞羡鱼莫名觉得耳熟,敲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常常被人拿来跟二哥比较的,砺锋斋魁首,傅寄雪!
要说傅寄雪此人,本为旁支子弟,在本家并不十分受重视。
但那个族老膝下并无嫡孙,便相中了这个优秀的后辈,特意挑了个黄道吉日,收之为嫡系一脉,只姓氏尚未更改。
此次特意带傅寄雪登门拜访,便是于家主那里过个明路,顺便在各位长辈面前露个脸,将来也好在这人才辈出的杏林洲占据一席之地。
眼看雨落不停,这里更不是说话的地方,虞羡鱼便提议,请这位表兄去洛水园一聚,顺便还能找二哥借身干爽的衣服换一换。
听到这,傅寄雪的目光闪了闪。
“表妹当真愿意为我,去向二公子借一身衣物?”
虞羡鱼想了想,湿衣物当然要早些换下,免得染上风寒。她知道生病有多难受,她不想看到星星生病。
离此最近的便是洛水园了,他又跟二哥身量相仿,二哥素来性情温和、与人为善,应不会拒绝这一个小小的请求。
“与人为善?”傅寄雪意味深长地笑了,旋即颔首:
“那便麻烦表妹了。”
虞羡鱼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忽然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心道:先去换身衣服再叙旧也不迟。
洛水园
“小姐你真是让奴婢好找!”
荷丝迎上来,见她身边跟着一个陌生少年,有些吃惊。
知道是来作客的表少爷后,荷丝松了口气,待听到小姐要求给表少爷借一身衣物,荷丝便忙不迭去了二公子的寝房。
虞寒仪并未回来。
门前有一个守门的小厮,听说荷丝的来意,料想兄妹感情甚笃,便放了人进去。
不多时,荷丝拿着一件白衣出来,正巧是虞羡鱼亲手给哥哥洗的那一件,十分熨帖平整,衣襟袖口上有浅浅微甜的香气。
……
虞羡鱼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少年白衣乌发、身长玉立的背影。
他长长的黑发如锻一般披垂在挺直的背部,用一根纯白柔软的发带扎起。
她眼眶一酸,禁不住喊:
“星星!”
傅寄雪转身。
少女朱裙如花,眼波含水,随着她一步步走近,还能嗅到一股清甜勾人的桃花香,是女儿家专用的熏香,一般男子很少用。
——与他身上这一袭衣衫的香气,如出一辙,让人忍不住起疑。
想到那晚看见的画面,傅寄雪更加笃定了心中的那个猜测。
少年默不作声地垂着眼,落在少女身上的眸光渐渐变得深沉,带着审视,待她扬起脸来,又很快掩饰好了情绪,轻轻笑说:
“狭路相逢即是缘。初次见面,未给表妹备上什么丰厚的礼物……此身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说着,他将一枝桃花递了过来。
这桃花被他护得很好,未曾被雨水打得凋零、败落,粉嫩饱满的花瓣肆意舒展着,只香气有些散了。
耳边骤然响起干净的童声。
“我会送你花。每一岁的生辰,都送你花。”
“整个人间都会变成你的桃花源。”
“表妹不喜欢吗?”
见她迟迟没有动静,少年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忐忑,问。
虞羡鱼伸出手,接过那枝桃花:
“你迟到了……不过还好。”
她咽下那一声微哽的泣音,眼圈微红,小小声说:“不要再弄丢我了,星星。”
她声音很轻,傅寄雪没有听到,情不自禁弯下腰微微低头凑近,“嗯?”了一声。
虞羡鱼看着他,少年双眼明亮,鼻梁挺直,嘴角红润,天生有些上翘,即使不笑也像是在似笑非笑。
原来星星长大后……是这样呀。
“你不要叫我表妹了,叫我小鱼……你以前都是这么叫我的。”
“以前?”少年眼神流露出微微的迷惘,但很快,他便从善如流地笑着轻唤,“小鱼。”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出门?
虞羡鱼看了一眼寂静的庭院,想了想。这或许是她出嫁前最后一次出门,于是,她点了点头。
最后。
最后叛逆一回。
可她没想到,星星带她去的地方是郊外。
此刻,雨已经停了,只天空的角落还有些乌云堆积。
眼前是一个隆起的土包,孤零零杵在湿漉漉的野地里,乍一看有些诡异和荒凉。
“星星,你带我来这做什么?”虞羡鱼不由得好奇。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
“我,全都看见了。”
少年的脸侧对着她,目光沉沉地直视着前方。
他唇线上扬,说话的语气平缓、亲切,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却显得有几分诡异、阴森:
“那晚你一直跟着我,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不过呢我这个人不喜欢被女孩子追,索性带着你绕圈子兜了几圈。但我没想到你作为虞寒仪的亲生妹妹……脑子这么笨。”
“你跟丢了。”
“你猜猜,我看到了什么?”
说到这里,就算虞羡鱼再糊涂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傅寄雪早就知道她在跟着他,在她被柳无恙打晕之后,变成了他在跟踪她。
或者说,跟踪她和二哥。
傅寄雪抱着双臂,嘴角笑意更深。
一双星眸里不再有笑意,而是闪动着些许冷酷的、夹杂着厌恶和兴奋的光芒。
停在树枝上的乌鸦,突然振翅飞走,留下一声短促的哑叫,交织着少年低哑的声音传进耳廓,莫名显得惊悚。
他缓缓地说:“你哥哥杀掉的人就埋在这里面哦。”
“要不要挖开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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