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骨、
“看看里面的倒霉鬼是不是那位柳琴师?”
柳无恙?虞羡鱼怔怔地看着那座坟。
眼前浮现出中年男子苍白颓然满手鲜血,抱着妻子垂泪的模样。
柳无恙绑架她是不对,顶多扭送官府打几板子吃些教训便是,
杀人?
“哥哥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虞羡鱼毫不犹豫地说。
虞寒仪自幼在离家不远的道观长大,晨钟暮鼓涤荡出通明心窍。
少年那双干净的云履踏过山阶时,都会俯身避开蝼蚁,不舍得踩死。
那年大旱,不雪洲闹饥荒,死了很多人。十四岁的少年带着几车药材亲往不雪洲赈灾,天不亮便给灾民发药、施粥,甚至冒着染病的风险,亲自衣不解带地照看了孤儿好几个月,此事人人皆知,怎会是伪装?
如今,有人指着一个无主的坟包,说她哥哥是个作奸犯科的恶人,开什么玩笑!
傅寄雪咄咄逼人:“此事随你信不信。但若我说出那晚,我看到你哥哥对你做的事,你还相信你哥哥是个性情温良、与人为善的大圣人么?”
少年一字一句,宛如魔鬼在耳边低语:“你可知你哥哥抱着你,对你这个亲妹妹,做了什么?”
与星星重逢的喜悦完全被冲散,只剩荒谬和不解。
少女眉眼安静,凝视着少年——他,当真是从小与她相识,和她手牵手走过无数漫长的荒芜,看过无数日落,互相把彼此视为世间最珍重存在的,星星吗?
“他把你抱在怀中,解开了你的衣衫,”傅寄雪回忆着说,“甚至诱你亲吻他,舔.弄他的手指和手腕。这些,可都是我亲眼所见。”
虞羡鱼低着头。
忽然,少女捂着嘴,双肩耸动,吃吃笑了出来。她愈是笑,傅寄雪愈觉得一股无名火起。
“你笑什么。”他冷冷说。
“我笑你根本不配与我哥哥相提并论!”什么砥砺锋斋魁首?连她哥哥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就在方才,虞羡鱼脑海中出现了一些破碎的片段,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她昏倒在哥哥怀里的那段时间,其实有过短暂的清醒。
只是那个时候的她,因“逍遥”浑身发热,喉咙干渴,神志不清,心中涌动着一股毁灭世间万物的渴望。
哥哥解开她的衣衫,完全是为替她散热。
随即,少年眉眼低垂,用一把匕首,抵住手腕,割腕沥血,凑到了她的唇边。
他在用自己的血救她!
所以,她唇上才会有干涸的血渍,所以,哥哥手腕才会包着纱布……
少年的声音还在继续:“堂堂洛神公子,竟是这般污秽、不堪之人。”
“杀人放火,觊觎亲妹,倘若被世人得知,定是身败名裂,他在杏林洲还会有立足之地?到时你的婚事也会受到牵连,受人唾弃、非议,三小姐当真想要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
傅寄雪伸出手,蛊惑说:
“不如,与我合作,只要三小姐肯出面作证,那晚是虞寒仪这个伪君子趁你昏迷、猥/亵于你,我可保你——”
“啪!”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虞羡鱼冷冷地看着他迅速红/肿起来的半边脸颊:
“你有一句话说得对,我确实脑子笨,不聪明。我竟然把你当成了星星?你怎么可能是他。我的星星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傅寄雪皱眉。
虞羡鱼却想起那一年,她和星星倒在血泊中,都快死了。
星星强撑着最后的力气,擦去她的眼泪,轻声:
“不要哭。哪怕没有我,你也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着。因为你就是我。你活下去,就是我活下去。”
他说,星星是天上的鱼儿,鱼儿是海底的星星。
在那漫长而荒芜的旅途中,我们拥有的只是彼此。
我们是对方确认自己存在的唯一锚点。
虞羡鱼走了。
留下傅寄雪孤零零一个人脸色阴沉地站在坟地前,林子里倏地现出一道身影。
一道娇脆的嗓音传来:“你就不怕她回去,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临公子?”
傅寄雪抬手,看着虞羡鱼远去的背影,揩去嘴角血丝。
他的舌尖顶了顶腮帮,缓缓收回目光,满不在乎说:
“我所说句句属实。他们兄妹自己做下丑事,还能怪我长了眼睛不成?”
崔莹轻哼一声。
上巳日她告白失败后,这个叫做傅寄雪的少年,主动朝她递来橄榄枝。
起初她以为对方是跟其他男子一般对她怀有爱慕之心,本不欲搭理,后来才知他真正的目标是虞家家主的位子。
虞家家主病重,那四个族老欲壑难填,早晚起事。
少年允诺她,只要崔家支持他拿到虞家的家主之位,他愿意把虞家名下的许多药田和商铺送给崔家。
具体的方法便是鼎力支持他成为虞家族老嫡孙,再向官府举报,虞寒仪杀人之事,等虞寒仪落网,他自然便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届时高高在上的洛神公子被逐出家族,已是一介白身又声名尽毁,崔莹趁虚而入,在他最落魄时不离不弃,还怕拿不下这朵高岭之花?
听到这般卑鄙的计划时,崔莹本是犹豫不决,直到今日听见傅寄雪和虞羡鱼的一番交谈,才下定决心。
原本她以为虞寒仪断情弃爱高不可攀,原来对方并非她想象中那般完美无瑕,不过是个世俗中的普通男子罢了,也会生出不可告人的欲念,犯下万劫不复的错事!
既然他并不是圣贤、神明,那用些阴谋诡计又有何妨?
二人一拍即合,暂且不提。
且说虞羡鱼这边,刚走到半山腰处,又下了一场大雨。
山雨初来时,不过是天青色的丝线,疏疏落落穿过林隙,落在发顶。
片刻后,雨脚渐密,无数水珠坠落在地,“噼啪”声里混进了远处闷雷的鼻息。
逃进半山亭时,天地已浸在混沌的水幕之中,虞羡鱼抱膝坐在亭子一角,恍惚盯着脚边,
这亭子坐落在半山腰。底下怪石嶙峋,雨烟朦胧,一个不慎便会跌落进去,尸骨无存。
虞寒仪撑伞踏进这方山岚,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飞檐垂下的雨水结成透明的、密织的水晶链,包围着半山亭,宛如一座牢不可破的水牢,禁锢着身形娇小的,红裙乌发的少女。
少年白衣黑发,颀长竣拔,他安静地凝望着这个画面,心想——终有一日他会打造这样的一方牢笼,把她圈禁在目之所及的方寸,任她孩子般撒泼哭闹也好,怨声咒骂也罢。
他都再也不会打开这座牢笼。
捆住她的双手。
拴住她的脚腕。
永永远远,不能再从身畔逃离才好。
虞羡鱼还抱着双膝发呆,一滴水珠倏地落在肩上,激起一片凉意。
头顶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却似水激寒冰,风动碎玉:“你当真如此不满,与苏家的这桩婚事?”
虞羡鱼扭头,对上哥哥漆黑的双眼。
他朝她微微俯身,一双眼如座上无欲的神佛,审视着她:
“想要逃婚?”
并且付诸了行动。胆大包天地逃到山中,逃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少年垂在身侧的指尖稍稍蜷缩,语气却是无比的冷静和淡漠,他掀了掀睫,朝着亭子外侧那几乎望不见底的深渊,静静地投去一眼:
“是不是还想着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
不知为何,虞羡鱼感到他有些可怕,她轻轻摇了摇头:“不是的,我没有想寻死。”
“二哥……”
“我见到星星了。”
“傅星?”少年语气很淡。
“嗯。”妹妹瓮声瓮气,“可是星星变了……”
她从膝盖中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人是不是都会变?”
容颜、身量、脾性、品德、还有心……
“原来留在原地的只有我而已啊,”虞羡鱼自言自语般说道,“大家都往前走了,只有我一个人被远远地留在后面。”
“哥哥。我好难受。”
虞寒仪再次朝她伸出手:“站起来。”
虞羡鱼也没跟他犟。
扶着他的胳膊,少女款款起身,却在站定的瞬间,指尖如电,朝他的手腕抓去。
虞寒仪对她不设防,被她一拽,拽落了纱布。
即便虞寒仪反应再快,立刻捂住手腕,还是被她看到了全貌——
少年洁白的皮肤上,赫然一道食指长的刀口,鲜血已经凝固,泛着嫣红。皮肉微微外翻,旁边还有一道浅浅的牙印。
“逍遥根本没有解药,是你用你的血,克制了它对吗?”
“哥哥……”
虞羡鱼没有落泪,声音轻得像是叹息,指尖微颤,抚过那道伤口像是在感知他身体的痛楚:
“为什么,你的血能救我?”
虞寒仪看她一眼,知道再也隐瞒不住,淡淡说:“因为我体质特殊。逍遥再毒也毒不过我的血,只要有我的血,以毒攻毒,你就不会死。”
什么……意思。
哥哥的血,怎么会是一种剧毒?
“也正是因此,我早已决心一生奉道,不娶妻、不生子,”少年一笑,那笑容淡得好像窗前的雪霰,风一吹就散了,“终其一生都无法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活着。”
人人都说虞家二公子天纵英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容貌家世声名都完美的无可挑剔,可谁又能想到他身怀这样的秘密,连一个凡人最普通的幸福都不可能得到?
所以,二哥才跟所有人都保持距离,不碰世俗情爱?
虞羡鱼轻轻握住了少年的手:“哥哥,疼吗。”
虞寒仪没动,只感受着她温暖的体温:“小鱼,我的血能挽救你的生命,我很开心。”
他黑眸低垂着,声音温和:“不必为我感到烦恼,只是一点血而已,并不会伤到我。”
虞羡鱼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她何其幸运。
年幼颠沛流离时,遇到了照耀她的星星,回到家,又有一个爱她如珍宝的哥哥。
她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哥哥,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以后再也不会乱跑了。哥哥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再也不会忤逆你。”
虞寒仪:“那么,不要再悄悄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不要让我找不到,好吗。”
“我发誓,从今往后,只要哥哥不赶我走,不论去到多远的地方,最后都会回到你身边。”
虞羡鱼郑重其事。
如此深恩,她何以为报?
如果哥哥的愿望,只是想时时刻刻能看到她,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她为什么不能满足?
从小到大都是哥哥在守护着她,如今她长大了,也有能力和责任保护哥哥了啊。
这场大雨下得急,停得也很突然。
天色隐隐放晴,虞羡鱼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松快,说:
“哥哥,我们回家。”
虞寒仪颔首。
只是刚走半步,身侧的少女突然弯腰锤了下膝盖,有些窘迫地看着他:“腿麻了……”
她脸蛋微热,明明刚刚还在心中下定决心,要保护哥哥,但她好像有些高估了自己。
虞寒仪说:“上来,我背你。”
眼看他朝她蹲下,宽厚的脊背对着自己,虞羡鱼脸上更热,也没纠结太久,便轻轻地趴在他的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不好意思地说:
“我有点重哦,哥哥。”
少女柔软的胸脯贴上脊背的那一瞬,少年浑身一僵,片刻后,他起身迈步,掂了掂背上如猫儿般温顺的妹妹,淡声:
“不重。”
兄妹刚上路没多久。
“临公子?!”突然,一道惊喜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傅寄雪,崔莹。
虞寒仪扫过傅寄雪,目光忽地一凝,气息隐隐有些冰冷。
两个少年俱是一身白衣,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气质。
若说傅寄雪浑身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散漫劲儿,像是漫不经心向人展示羽毛的白孔雀;虞寒仪便是从头到脚一丝不苟,一尘不染,仿佛一尊身披月光,严正高雅的神像。
“二哥,我腿好像能走了。”虞羡鱼从少年背上下来。
她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哥哥,少年眉眼黑压压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冷,看着让人心生怯意。
虞羡鱼突然意识到,哥哥是在打量傅寄雪的穿着,她不禁也跟着多看了两眼。
顿时,她手脚一僵。如果她没看错,傅寄雪这身白衣,是被她弄脏、又亲手洗过的那一件?
“临公子,好巧,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崔莹终究是按捺不住,率先上前,下意识不想让少年误会,主动与傅寄雪保持了距离,这般举动惹来傅寄雪轻轻的一声冷笑。
他也不甘示弱,走向了虞羡鱼,虞羡鱼感到他的靠近,浑身不自在极了。
因刚下过雨,山道湿滑泥泞,又极为狭窄,一次最多只容二人通过。
虞寒仪和崔莹在前头,自然,虞羡鱼不得不与傅寄雪并肩同行。
傅寄雪压根没有身为恶人的自觉,明明刚刚还在挑拨兄妹关系,眼下就能随手折过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口中,还要分给虞羡鱼一根,结果当然是被拒绝了。
少女冷冷的,目不斜视说:
“脱下来。”
“哈?”
“你穿的是我哥哥的衣服。不该脱下来还给我哥哥吗?”
“说起这个,傅某却是有一事不明,还请小姐解惑。”少年朝她斜了下/身子,语气戏谑,“你哥哥的衣服上,怎么全都是你的气味啊?”
“三小姐,你知不知道什么情况下,两个人身上的气味才会极为相近?”
少年的语气带着刺破别人内心隐秘的张狂,星眸含笑,噙着孩子一般天真的恶意。
虞羡鱼毫不示弱地回击:“傅公子,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样思想肮脏、满腹男盗女娼之辈?”
虞羡鱼早就梳理好了心境。
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论心无完人,可论心论迹,哥哥都是这世上当之无愧的圣贤、君子!
她再也不容许旁人污蔑哥哥半分。他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儿郎,世间男子加起来都比不上他!
“你穿的这身衣物是我亲手为哥哥浣洗的,你自己没有妹妹替你浣洗衣物,心中嫉妒我能理解,”
她凶狠地威胁说:“但我劝你少些臆想,最好不要乱说话,血口喷人中伤我二哥,否则——”
听着身后传来的少年少女拌嘴的声响,崔莹笑了笑:
“傅公子和三小姐年纪相仿,倒是很有话说呢。”
她对身侧缓步而行的少年,轻声说:“一对表兄妹,倒也般配,若不是三小姐早已有婚约在身,和傅公子也不失为一段金玉良缘。”
字字句句都在提醒虞寒仪,他妹妹已是别的男子的未婚妻,甚至,她的表兄傅寄雪,都是那个比他更适合妹妹的男人。
看着少年白玉似的侧脸,不论如何,崔莹都不敢相信这个她暗恋多年的,神祇般高洁的少年,是那般无视王法、与亲妹妹有所苟且的人。
虞寒仪脸色平静:“崔小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崔莹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低声说:“临公子,我还是忘不了你。你既然没有喜欢的人,真的不能试着接受我吗?”
“抱歉,临心有所属,”少年唇薄难笑,第一次明明白白粉碎了她的念想。他拒绝人的时候脸上看不出一丝心理负担,冰冷无情到了令人心如死灰的地步,可脸上那轻微的笑意又是那般纯净、俊秀,吸引得人移不开目光:“我一定会与她在一起。我生来就是为了送她花,如果她还没有做好准备,我愿意等她。”
“是、是吗?”
崔莹嘴角的笑意就快要维持不住了,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拧紧,疼得滴血,她声音轻轻地说:
“假如这个女子,即将成为旁人的妻子呢?”
“那就夺过来。”他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近来的天气反复无常。
崔莹笑得勉强,就差把那个名字宣之于口了!她痛心又不甘,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执迷不悟,非得把自己的前途和名望都亲手毁掉才罢休吗:
“假如这个人,是公子的亲生姊妹呢?”
少年的衣角和袖袍被山风吹起,飘然如仙人临世,他目视前方,似乎出神地想了一会儿。
山林间的云烟缭绕着他,叶尖滴沥的露水润泽着他。
崔莹望着这个白衣如雪,面冠如玉的少年。
看着他,唇齿轻启。
用天底下最极致温柔缱绻的神情,说出最极致病态、疯魔的话语。
“那就乱/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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