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在西天参加佛诞。
每年四月初八，万物初开，九重天上的神仙都会前往西天，听三日佛会。
二十八位尊者已在佛殿里，摩诃迦叶尊者居于首座，披一件水红色的衣袍，其余尊者或闭目养神、或慈眉善目，冲远道而来的神仙点头。
神女来的有些晚——她险些忘了还有佛会这事，离开九重天一千年，虽然这时间对她来说并不久，但好像凡人当着当着，便逐渐忘了自己在九重天上的事。
众仙家在蒲团上落座，二十余位尊者坐在前方诵经念佛。
金碧辉煌的周围，一望无垠，上方的万盏灯火撩乱眼前。
——观自在菩萨。
“判官没来吗？尊者们应该也会发请帖到地府去，”神女轻声问旁边的月老。
“好像没来，”月老说。
神女点头，见佛会还没正式开始，便低头，手心里悄然多出一个红色的木牌，她看着上面的名字，微微皱眉。
这木牌她带在身边许久了，是上次写有张肃名字的那一块，但此时在佛殿里，不知为何，上面的名字变了。
——林少野。
她在心里念着，不知道这是谁。
她很确定这块木牌就是自己原先的那一块，不会存在被掉包的情况，那么，这名字便和张肃有关联。
是他轮回转世后的名字？
神女忽地又望向周围，金灿灿的，众仙家中，没有来自地府的人，没有判官。
要是他在的话，自己便可以问一问。
神女把木牌收回去，双眼一阖，开始听经文。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林少野在地府的忘川河里，河水是血红色的，站在桥上看不出来，到了水里，才知道水中有千万只孤魂野鬼。
它们悲鸣着，尖叫着，好像是不幸跌入水中，拼了命的想从水里探出头来，却又无可奈何。
而这忘川河的河水有腐蚀性，孤魂野鬼们个个被吞吃掉血肉，只剩骨头，甚至骨头都是不完整的——唉，在水中受苦受难，留有神智，疼得想流泪，却又流不出来，身体都坏了。
林少野在往下沉。
他看到那些孤魂野鬼，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也会在水里，发现这河水能吞噬掉人的血肉后，一度惊慌失措，以为自己也要体无完肤了。
但他是完好无损的。
只是身上有些疼。
林少野不会游水，心中懊恼，想，早知道有一天会落入水里，再不情愿也去学游水了。
说起来，他怕水这事和他执着一人一样，也是与生俱来的。
会有关联吗？
林少野挥动着手脚，在水里挣扎。
他不知道判官为何要把自己推下来，不知道这忘川河到底有多深，身体被湍急的河水冲向一处。
四周围的孤魂野鬼发现他了，惊觉他居然不受忘川河的影响，向他游来。
林少野伸脚去踹。
他在水里闻到腥味，不知道是不是尸骨腐烂的味道，本来憋着一口气，后来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便张开口，在水底里呼吸起来。
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他被河水带着，来到一处后，凶猛的河水也消停下来。
四周围安静了。
但林少野还是被一只鬼紧紧握住胳膊，用力想要将其拽开，却道这鬼好似认识他，低眸一瞧林少野的胳膊，觉得他可能是疼了，便讪讪松开，紧接着，在林少野要离开之际，抬手指向了一处。
这是在干什么？
“你认识我？”林少野出声后，惊觉自己不仅能在水里呼吸，还能说话。
身边的鬼点头。
“你是谁？”
这只鬼便要他伸出手来，往他的手掌心上写字。他仿若是因为已经没有身体了，只剩一个骨架，所以不能发出声音。
无奈林少野不肯轻信他，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这只鬼便只好给他做口型。
“小桂......”林少野读出他的口型，对面的鬼用力点头。
林少野说：“小桂？我好像不认识你，你死了很多年了吗？”
小桂一呆，便好像被他这句话伤到了，眼睛一下红了。
林少野吓了一跳，看着面前的骨头架子，本该看不出这是男是女，无奈此时对方委委屈屈的样子，他便脱口而出：“你....是个女子？”
小桂的眼睛更红了。
林少野有些不耐烦：“行了，总之，你是认识我的，现在你希望我去一个地方——是那边，对吗？”
他们一同望向一处，忘川河很浑浊，看不清那里到底有什么，但小桂点头了。
林少野说：“你为什么会在水里？”
小桂：等你。
“等我？”
对，你说.....如果我可以帮上忙.....就会答应我.....成为一个戏子。
林少野勉勉强强地读着她的口型，小桂说的也磕磕绊绊，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好像谁都不想亲近谁。林少野后知后觉他们之前或许也不是很熟。
他想：难道这是自己作为“张肃”时认识的人？小桂......实在是没有印象。
他望向对方示意的那处：“知道了，我会过去的，答应你的事也会做到。”
小桂便离开了。
林少野站在原地，直到她彻底不见，确定她不会对自己做些什么后才动身前往，在水里漫步。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水里待那么久，衣裳往上飘，头发在方才落水那会儿被冲散了，他在水里艰难地行走，在这会儿觉得这地方看起来有些熟悉。
仿佛许久前曾经来过。
那里会有什么呢？一片渺茫。
是会有人在那儿等着自己吗？
忽然林少野抬起手——想理一理自己的样子。
吊着一颗心，紧张又期待地来到那地方，觉得自己会见到想见的那个人——那里却是放着一面镜子。
这镜子很大，有两个人那么高，三个人那么宽，黑色的。
“为什么河底里会有一面镜子？”林少野犹豫片刻，走过去。
以为自己的样子会倒映在镜面上，不想，空无一物，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林少野的衣袖里忽然掉出来一个东西。
——是一块红色的姻缘牌。
林少野一愣，心想为什么自己身上会有这个东西？
接着将其一翻，看到上面写着两个字：张肃。
怎么又是这个姻缘牌？
面前的镜子有了变化——
只见林少野低头拿着那个姻缘牌，面前黑色的镜子便好像被人给擦亮似的，倒映出一个人的样子来。
以为是站在镜子前的林少野。
却道是那个少年。
少年在镜中看过来，林少野在镜子外看过去——两厢对视，林少野不自觉地往前一步，被勾了魂似的，走进镜子里。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一步走进自己的前世。
*
看到少年原来是个战俘，绝望地站在一个大坑里，上空是一把即将要落下的长枪。
有位女子救下了他。
是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人！
“神女......”林少野轻声低喃。
看到自己被她带上九重天，自己蛊惑她下凡，紧接着，自己又被神仙们围剿，打落九重天，在地府里受罚。
啊，还有忘川河——原来他在忘川河里待了整整两百年。
这镜子是叫业镜，能照出一个人的生平。
是他知道了这面镜子的存在，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失忆，才会让一个叫小桂的鬼指引自己来到这里。
林少野作为“张肃”的记忆在慢慢恢复，此时已经不能再叫他“林少野”了。
他看到九百年后，自己终于攒得力量离开地府，重回人间。
“小玉......”
看到一个身穿嫁衣的女子头戴红盖头，走进一辆大红花轿。
没看到她的脸——于是张肃心中急切，想往前跑去，掀开她的红盖头。
洞房花烛夜，他的新娘子却自己掀开了红盖头。
原来她真是那个面貌奇异的女子，甚至因为自己的长相躲在床帘后，不敢直视自己。
张肃的心又疼又急，想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来，好好端详她的脸，又难受她小时候被火烧伤了，受尽欺负。
紧接着，他们碰到了许多怪事。
有手持美人扇的女子，能够帮人换脸的书生，爱上了自己笔下人物的作者，以及.....以及想要挣开身上束缚的皮影，痴爱唱戏的小桂。
原来小桂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她从翁府离开后，张肃在第二天早上去确定她是否安全。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天上的神仙会利用自己怕水这一弱点，用忘川水来伤害自己。于是在这之前，和小桂做了个交易。
他要她在死后跳入忘川水，在河里找到业镜的位置，并告之失忆的自己，带着自己过来——寻回所有的记忆。
而他能给予小桂的，是往生后的一副好嗓子，好身段与好面貌。
呵，小桂还是一如既往的痴迷唱戏。
虽然曾被一个皮影进入身体，唱出过一段惊世绝艳的戏曲，但还是不满足，想要真真正正的唱出一曲好戏来。
这交易其实不是特别公平，因为已经一百多年过去了，小桂在水里，傻傻的等了很久。
唉。
张肃继续重拾自己的记忆——
他看到有一天小玉陷入梦中，自己着急不已，后来和她在地府里重逢，却道.......
那也是她重返神位的日子，他阳寿将尽的日子。
原来是这样。
张肃想，原来过去一别，之后要花上一百多年才能重逢。
原来想和一个人相守，如此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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