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六年,寒冬如冰刀霜剑,肆虐大地。
皑皑白雪裹着泥土,将青石台阶捂得严严实实。
院子西南角,几枝腊梅傲雪绽放,点点红梅在雪幕中倔强挺立,却更衬出这院子的清冷。
晨曦才露,柳垂容便匆匆从榻上惊起。她睡眼惺忪,胡乱揉了揉,草草梳洗一番,抓起墙角的披风,就朝着东边院子奔去。
沿着碎花石小径疾步而行,穿过二门的小穿堂,拐过走廊的弯角,尚未踏进门口,就听到舅母那尖刻的斥骂声:“定安候府简直荒唐透顶!不要的女儿丢到我这儿,如今说接就接,真当咱们李府是他们随意摆弄的地方!”
柳垂容娇躯一颤,心底的苦涩如寒潭之水,不断上涌。她紧紧攥着手中的锦帕,掌心早已汗湿,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却浑然不觉疼痛。
她狠狠咽下满心的委屈,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等到屋里的斥骂声停歇,她小心翼翼地掸去身上的雪花,这才让门外的丫鬟翠柳前去通传。
片刻之后,柳垂容深吸一口气,缓缓掀开那青蓝色的棉布帘,怯生生地走了进去。
屋内,酸枝木镶理石扶手的椅子整齐地排列在两侧,扶手上精美的牡丹花雕刻栩栩如生。各房夫人依次侧坐,目光都聚焦在主位上那位端坐在黄花梨镶金太君椅上的老夫人。
老夫人身着褐色绸缎华服,衣服上绣着的福寿纹精致非凡,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她满头银发整齐地盘在后脑,仅戴着一根青玉簪子,脸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依稀能看出往昔的绝代风华。
然而,她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却隐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忧虑与烦躁。
她对柳垂容的冷漠,并非仅仅因为侯府的随意安排,而是源于她心中对家族未来的深深焦虑。
李府如今在青州虽也算大户,但在官场上一直难以更进一步。
如今只能将希望放在自己几个孙女的身上,只盼得她们能嫁个好夫婿,能给李府带来荣耀。
而柳垂容一个外姓的不受宠的侯府的庶女,只是个累赘罢了,如今侯府要接她回去倒是随了她的愿。
众人瞧见柳垂容进来,脸上都闪过一丝不自然,目光中夹杂着或怜悯、或嫌恶的复杂情绪。
柳垂容强装镇定,动作僵硬地解下身上那红羽纱面白狐狸毛的披风,递给了一旁的绿珠。然后朝着主位的老夫人盈盈施礼,声音细若蚊蝇:“容儿,给外祖母请安。”
老夫人微微颔首,向柳垂容招手,示意她上前。
柳垂容的心瞬间揪紧,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缓缓越过众人,走到老夫人身旁。
老夫人抬眸,脸上的皱纹微微颤动,声音缓慢而冷淡:“你来青州,算来已有七个年头了吧。”
柳垂容低垂着头,声音中带着一丝讨好和怯懦:“回外祖母,到今年六月,正好整整七年。”她的目光始终不敢与老夫人对视。
“容姐儿,你母亲来信了。”老夫人的声音波澜不惊,眼神却毫无温度。
“信中说你长姐婚期将至,让你回去观礼。”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中的白玉佛珠,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柳垂容的身子猛地一抖,低垂的眼帘掩盖住眼底的苦涩。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贝齿紧咬着下唇,过了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知晓了。”
“回去也好,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在这儿,我们也未曾亏待于你。你这回去……”老夫人话说一半,便不再言语。
柳垂容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所谓的未曾亏待,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话。
每月侯府送来的月银,哪次被李府克扣大半,首饰衣物都要等府里的两位姑娘挑剩了,自己才能捡些残次品。那首饰盒里,尽是些别人不要的便宜货。
这老夫人分明是在警告她,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好,说出来也没人会信。
柳垂容咬得银牙咯咯作响,拼尽全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心中满是悲凉。这所谓的外祖母,从未真正把她放在心上。
一旁的绿珠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小脸气得通红,却只能把所有的愤怒和不满都咽进肚子里,满心怜惜地望着自家小姐那单薄而无助的身影。
在青州的这七年,柳垂容过得如履薄冰。寒冬腊月,她的屋子里炭火稀缺,常常冻得手脚冰凉。
每餐饭食,不过是些残羹冷炙,能填饱肚子已是万幸。府里的下人们见风使舵,对她呼来喝去,稍有不慎,便是一顿责骂。
而那些所谓的表姐妹们,更是对她百般刁难,不是故意弄坏她仅有的几件像样的衣裳,就是在众人面前对她冷嘲热讽,让她颜面无存。
另一边,定安侯府中,柳垂容的母亲李氏正笑得合不拢嘴,翻看着手中的物件。
那是卫国公府送来的生辰帖,连同聘礼一同送来,在走廊里堆得满满当当。李氏两眼放光,嘴角的笑容怎么都收不住。
“夫人,您瞧瞧这卫国公府,当真是诚意十足。”一旁的嬷嬷满脸堆笑,阿谀奉承。
“可不是嘛,要不是沈家大郎前些年意外断了腿,这等好事哪能轮得到咱们家?容姐儿也算是因祸得福。”
“待容姐儿从青州回来,大姑娘的婚事一完,就该轮到咱们这边了。”李氏仿佛已经看到女儿嫁入高门,侯府从此扬眉吐气的辉煌景象,心里别提多舒坦了,想着终于能把大房压下去一头,更是得意非凡。
“只是……”李氏忽然想到什么,眉头微微一蹙,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旁边的王嬷嬷心领神会,知道李氏是担心容姐儿那所谓孤星的命格传到卫国公府,怕人家找上门来兴师问罪。
“夫人放心,对外就说咱们姑娘是身子弱,送去青州调养。到时候就算卫国公府派人来问,咱们咬死不认,他们也没辙。”王嬷嬷巧舌如簧,一番话说得李氏心中的忧虑顿时烟消云散。
“也是。”李氏听了,心情大好,继续美滋滋地欣赏着手中的生辰帖,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锦盒之中。
“等容姐儿嫁入卫国公府,咱们可就不用再看大房的脸色啦!”李氏越想越开心,仿佛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
翌日清晨,青州郊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颠簸而行。
马车内的柳垂容被晃得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绿珠看着柳垂容难受的样子,心疼不已,心里把李府骂了个千遍万遍。
京中的信早就到了青州,可李府昨天才通知她们,为了能赶上日子回去,姑娘一大早就起来赶路。
为了不错过大姑娘的好日子还得走这山路,最可气的是,老夫人居然只给安排了一个马夫,连个随从都没有。
“姑娘,喝点水吧!”绿珠倒了杯水,递给柳垂容。
“吁”——
林中的飞鸟被惊得四处乱飞,发出凄厉的鸣叫。
突然停下的马车,让柳垂容从座位上重重地摔了下来。
绿珠连忙扶起自家姑娘,刚要出去找马夫理论,掀开帘子一看,只见四五个彪形大汉把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马夫早已不见踪影。
为首的那个瞎了一只眼,满脸横肉,看上去凶狠无比。柳垂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这、这可如何是好?”柳垂容声音颤抖,纤细的身子不停地哆嗦,显然被眼前的阵势吓得不轻。
绿珠强作镇定,问道:“几位好汉,不知拦住我们的马车,所为何事?”
独眼龙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色眯眯地上下打量着绿珠,目光最后贪婪地落在了柳垂容那楚楚动人的脸上。
“小娘子长得可真是水灵,跟我们兄弟回去做压寨夫人吧!”独眼龙说着,伸出脏兮兮的手就要去摸柳垂容的脸蛋。
柳垂容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往后躲闪。
“你们、你们别乱来!我可是定国侯府的二姑娘!”柳垂容搬出自己的身份,妄图吓退这些山匪。
“定国侯府?”独眼龙愣了一下,随即仰天大笑,“老子在这山里占山为王,还怕什么侯府!就算是皇帝老儿来了,老子也不放在眼里!”
“就是,大哥,这小娘子细皮嫩肉的,把她抢回去,咱们兄弟也能享受享受!”另一个山匪跟着起哄。
“你们……你们敢!”绿珠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计可施。
“哟,这小丫头脾气还挺大,我喜欢!”一个山匪□□着朝绿珠走去。
“你们别过来!”柳垂容见状,毫不犹豫地挡在绿珠身前,声音颤抖着说道,“你们要钱,我给你们就是了!”
“钱?”独眼龙冷笑一声,“老子要的是你这个人!”
“你、你别过来……”柳垂容步步后退,直到退到了悬崖边上,再无退路。
“姑娘,快跳!”绿珠突然大喊一声,用力推了柳垂容一把。
柳垂容猝不及防,惊呼一声,身子直直地朝悬崖下坠落。
“姑娘!”绿珠悲痛欲绝,没有丝毫犹豫,跟着跳了下去。
悬崖下是湍急的河流,柳垂容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绿珠的哭喊声。
就在柳垂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柳垂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悬挂在半空中,手腕被一根粗壮的藤蔓紧紧缠住。
而她的下方,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般的洞穴。
“姑娘,你没事吧?”绿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柳垂容抬头望去,只见绿珠也抓着一根藤蔓,正缓缓地向下滑落。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平安地落到了洞穴里。
“咳咳……”柳垂容剧烈地咳嗽起来,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像断了一样,疼痛难忍。
绿珠赶紧扶起柳垂容,心疼地问道:“姑娘,你怎么样?”
“我没事……”柳垂容虚弱地摇摇头,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挡得严严实实,十分隐蔽。
洞穴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微弱的光线从洞口透进来。
“这是什么地方?”柳垂容声音颤抖,充满了恐惧。
“奴婢也不知道……”绿珠紧紧地抓着柳垂容的胳膊,声音里也充满了惊慌,“姑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男声突然在黑暗中响起:“你们是什么人?”
柳垂容和绿珠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紧紧地抱在一起,惊恐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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