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春,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
江府后院,初绽的桃花在微风中瑟瑟发抖,粉色的花瓣零落在略带湿气的地面,像是被命运捉弄的残梦。
翠儿手提着仅有一层的食盒,脚步匆匆。从厨房回到静雅院,路途着实不近,一路上还需绕过几处回廊,自然就会耽误不少时辰。
因担忧早膳会凉了去,她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起来,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终于,翠儿回到了院里。她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年久失修的门轴发出沉重的声响。
房屋从外面看还算规整,虽朴实无华但好歹完整无缺,可一旦踏入屋内,便能感受到那股子寒酸之气。
屋内光线昏暗阴沉,不大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木头陈腐的气息。几扇窗户纸已泛黄,还有些破损,风透过缝隙吹进来,带着丝丝凉意。
各式家具的漆面斑驳脱落,角落里衣柜的门半掩半开,里面衣物寥寥无几,且大多是纯色或者色泽黯淡的旧裳,款式老气落伍。
静雅院,只有静,没有雅。
翠儿小心地将早膳轻轻放置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桌上。
一碗清可见底的白粥,稀得都能照出人影,还有一盘少得可怜的咸菜,连点油星都见不着,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心中难受,翠儿抬眼望向自家小姐,只见她正一如既往地坐在木椅上,身子微微倾斜,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则翻着书卷。只是今日,那游离的眼神分明透露出心不在焉。
翠儿见状,心中的不平再也压抑不住,“小姐,您瞧瞧,厨房的那些人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这哪里是给主子准备的早膳,简直就是打发叫花子呢!”
“平日里就对咱们诸多怠慢,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了。不就是主母前几日吩咐下来,说是各院均需缩减用度。”翠儿越说越气,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哼,可就算是勤俭节约,也不该是这个样子的节俭法呀!如今,她掌管着府里的大小事务,分明就是她授意的,故意这般作践咱们!”
听到这连珠炮似的话语,江稚鱼回神,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仿佛对这样的情景早已习以为常。
她微微抬眸,眼神示意。
翠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捂住了嘴。
“不是叫你闭嘴,是莫要这般大声,小点声骂,别被旁人听了去。”江稚鱼放下手中的书卷,缓缓起身。
“哦。”翠儿眨了眨眼。
“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这般咋咋呼呼的,可不像个大家闺秀身边的丫头。”江稚鱼点了点翠儿的额头,坐下。
翠儿跺了跺脚,“小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打趣!”
“咱们得向老爷告状,让老爷为咱们做主!您想想,一直这么忍下去,他们只会更加肆无忌惮。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说不定连粥都没得吃了!”翠儿凑到江稚鱼耳旁,小声说道。
江稚鱼看着那白粥和咸菜,神色平静,“翠儿,以往又不是没禀过父亲,你说找他有何用?”
江稚鱼的父亲江正廷,乃是大周元光二十三年的探花郎,现官任礼部侍郎。其出身寒门,为家中独子,幸得林氏背后扬州首富家族的财力襄助,一路摸爬滚打,方才得以在朝中站稳脚跟。
江家内宅,关系对比其他大家的盘根错节,算是比较简单。祖父早逝,祖母赵氏年事已高,如今安坐高堂,鲜少插手内宅之事。林氏育有大公子和二小姐,掌家后,确实将家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
简单之中,又何尝不是暗藏波澜?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着碗沿,“父亲如今日理万机,礼部琐事桩桩件件都需他费心操持呢,怕是无暇顾及咱们这小院。”
翠儿没忍住,“扑哧”了一声。
毕竟现在府上谁不知,老爷因与霍大人政见不合正焦头烂额呢。
“小姐,听说老爷连着几日都早出晚归的,回来时面色很是不好。”
江稚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或许是各位大人事务更为繁忙。”
翠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姐,那老爷此番……”
“嘘,咱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江稚鱼没说出口的是,霍大人的意见应就代表着皇上的意见,倘若父亲当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她们此刻怕不是在东厂就是在大理寺了。
“好的,小姐。”翠儿懂事地岔开了话题,感叹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翠儿,知足常乐,如今边疆战乱不休,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咱如今能果腹,能有地住就算是好的了。”江稚鱼端起碗,送至嘴边。
“且年初起,皇上就规定其每餐菜品不能多于八道,皇上尚且如此,咱们这些官员家眷又怎能奢靡。”
翠儿咬了咬嘴唇,“那为何之前不效仿,奴婢今日还看到,二小姐的丫鬟离开厨房时拿了一碗鸭花汤饼和一碟火焰盏口缒呢!这也太不公平了。”
“他们哪里有节俭,依旧是山珍海味不断,怎么就单单克扣咱们!”
“嗯……翠儿,其实两者虽做法讲究……看着令人赏心悦目,但是……味道未必就真那么好。”江稚鱼沉思片刻说道。
翠儿一脸疑惑,“小姐,这是何意?”
“你有没有发现,厨娘不喜洁?”
“?”
江稚鱼赶紧将粥一饮而尽,缓了口气说道:“几次去厨房为娘亲煎药,都瞧见徐大娘那双粗糙的手,未经任何清洗,就直接伸进面粉里肆意揉搓。”
“那双手啊,指甲缝里黑乎乎的,可能还沾着前几日做菜留下的油渍,混合着一些不知名的残渣,她再时不时地擦一下汗,那些脏东西就一点点地渗进去……”
翠儿听到这里,瞪大眼睛连连摇头道:“小姐,奴婢不嫉恨了,不嫉恨了。”
“是不是觉得工序简单的粗茶淡饭也挺好。”
翠儿又连连点头。
江稚鱼看着翠儿已被吓得转移了注意力,说道:“好了,莫要再愁眉苦脸了,与其想那些不相干的事儿,不如,咱们先想法子,寻点结实的东西来垫垫这桌子,免得每次用膳都提心吊胆。”
翠儿说道:“小姐说的是,只是......”
“莫要只是这,只是那的了。”江稚鱼打断了她的话,“难不成还让桌子一直晃悠下去?到时候咱们吃饭就跟在船上似的,头晕眼花。”
看着自家小姐乐观的模样,翠儿的心情也随之轻松了一些,但随即又是一阵自责。
自己怎就控制不住这急脾气呢,作为小姐唯一的丫鬟,不仅没能帮上小姐忙,反而时常添乱。
望着小姐腰间鸭子纹样的香囊,翠儿决定罚自己给小姐绣一个新的,磨练耐心。
明明绣工别具一格!哪有像猪。
……
此时,另一边,江府书房。
今日休沐的江正廷正犹如困兽般来回踱步,往日的儒雅从容消失殆尽。
“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家伙,如今竟都对我避之不及!”他怒不可遏地将手中的书卷狠狠掷于地上,书卷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江正廷在礼部本是负责科举事务,这可是大周遴选栋梁之才的大事。尤其是月底就要春闱了,他已经前后奔波了两月有余,几乎可以说是日夜操劳。
然而,他的上级户部尚书陆大人前日竟令他立刻停止手上诸般事宜,从今往后负责礼仪祭祀相关事务,而科举部分则交由杨侍郎操持。
科举与祭祀,于仕途而言,孰轻孰重?
当天,他就备上厚礼,希望能够让陆大人回心转意。
以往他携礼拜谒,陆大人即便未即刻应许,也会听完他的陈情。但是,这次他连门都未能踏入,直接就被管家拒之门外,言称陆大人无暇见客。
无奈之下,昨日,江正廷只能满心不甘地去对接新部门。岂料,他的新直属下级,仪制司郎中和祠祭司郎中居然对他的指示与询问爱答不理。
他每每发问,收获的回答皆是“不知道”“大人何不自己寻找”这类敷衍之语。
他堂堂一位正三品的官员,这些区区正五品的小官,怎敢如此待他?
林氏看到江正廷这副模样,心中暗恼,但仍柔声道:“老爷莫气,妾身不敢妄议朝政,陆大人许是事务繁忙,那赵大人……”
林氏不提还好,一提江正廷如今就满心的愤懑与后悔,原以为能借此登上赵雍那条船,给自己的仕途添砖加瓦,谁知就落得了这般尴尬田地。
“这几日我每日都去求见赵大人,可府邸那些个看门的狗奴才,一个个趾高气昂,连通报都不曾!”江正廷的声音愈发激动。
“我还将装炭敬的信封递给他们,请求代为转交,那信封上明晃晃的写着‘千佛名经’四个字,断不信,他们不知其中暗藏着一千两银票。”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挫败感。
林氏强忍着走上前,轻轻揉了揉江正廷的肩道:“老爷,那礼物呢?可收下了?听闻赵大人犹为喜爱收藏砚台,那方由‘石砚老人’制作,顾学士题刻铭文的云纹圆池青玉砚可花费了妾身五千两呢。”
‘石砚老人’乃制砚名手,其技艺高超,镌镂精细,当今实无其匹。若非凭借娘家的关系,纵是有银钱在手,也极难购得。
江正廷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言明了,可仍是连赵大人的面都不曾见到,门房只让我赶紧走。”
林氏心思急转,片刻后,往下握住江正廷的手说道,“老爷,事已至此,咱们得想法子另寻出路才是。”
江正廷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夫人可有何主意?”
林氏欲言又止,目光闪烁,避开了他那急切的眼神。
江正廷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更是焦急,紧紧握住林氏的手道:“都这个时候了,还吞吞吐吐作甚!”
林氏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妾身前几日去寺庙上香,偶遇承恩侯府的老夫人......”
她的声音轻柔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是斟酌再三才吐出,“那老夫人满脸愁容,与妾身诉苦,言说承恩侯夫人无法生育,而承恩侯年近花甲,膝下仅有庶女,一心盼着再纳一房妾室,能为他生个庶子,延续香火。”
江正廷别过头去:“这与我江家何干?”
林氏说道:“妾身当时也只是听着,并未多想。可如今想到咱们家的处境,妾身这心里啊,便不由得琢磨起这事儿来。”
“老爷您想,承恩侯的五女儿乃是赵大人的宠妾,靠着这层关系,他在朝堂内外可是威风八面。若能将三丫头配给他为妾,或许能借着这关系,让江家寻得一丝转机。”
“你的意思是,稚鱼?”江正廷目光深沉。
“妾身知道,这事儿委屈了咱们女儿,可......”林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无奈。
江正廷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嘴上却道:“怎能如此作践,让她给人做妾,我这心里......”
林氏瞬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声音带着哭腔道:“老爷,妾身这一切也是为了江家啊。您在朝堂上处处受人打压,那些个平日里阿谀奉承的小人如今都敢骑到您头上来,咱家的生意也是一落千丈,再这样下去......”
“三丫头若能带来转机,也算是她的一份功劳,且要是得承恩侯的宠爱,生下个儿子,说不定以后还能袭爵啊。”
江正廷依旧沉默着,脸上显出挣扎之色,心中似有两个声音在拉扯。
林氏见他犹豫不决,连忙接着说道:“老爷,如今这局势紧迫,容不得咱们再犹豫了呀。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江家恐怕......”
“罢了罢了,你看着办吧。”江正廷长叹一声,满脸无奈。
在古代,“炭敬”就是冬天的取暖费,数额各异,起码八两银子打底。那些装着不同面值银票的信封均有着颇具文雅韵味的称呼,例如四十两的写着“四十贤人”,三百两的写着“毛诗一部”,一千两的写着“千佛名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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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江家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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