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莫凌云是谁啊,你听说过吗?”
“据说童子试的第一也是他,不知是哪里的人。”
“该是清风书院的人吧。”
“那必定是了,除了清风书院,哪里还能出这等厉害人物”
“我怎么听着说好像不是。”
回程的官道上,人来人往,都是些看完榜的书生和陪同的小厮家人,卫千千听着过路的人都在谈论“莫凌云”这个名字,一边小口小口地咬着她娘给她准备的红苕,一边抬头看天,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些阴沉,但好歹没下雨。
刚刚在拥挤的人群中站了许久,此刻脚腕略有些酸疼,迎面吹来的凉风让卫千千紧了紧衣服。
“这莫凌云,不就是村头那家死了爹娘的天煞孤星吗?”连翠叉着腰,百无聊赖地用脚踢着道上的碎石子,兀自道了一句。
卫千千听到连翠说的话,眼睛突然一亮,看向她的眼神也十分惊喜,有些兴奋地道:“对了,就是他,我就说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可他不是没钱读书了吗?”连翠挠挠头,有些不解。
她也是听她娘闲聊说起的,村头莫家的儿子克死了全家人,因着家人亲戚都不在了,没钱交束脩被夫子从家里赶了出来。村里的人每天都在田里劳作要不就是回家休息,十分无趣,这么大一件事,曾经一度沦为村户刨地说闲时候的谈资。
据说原先莫家就没几个人,家里的几个叔伯老人早年间去修城墙时失去了音信,莫爹莫娘也是一个残一个病,莫凌云一直都是一边种地一边读书,家里人全指望着他考上功名。
但世事难料,去年的时候,莫家老两口想进城卖鸡蛋给儿子减轻负担,结果回程的路上不知发生了什么,双双坠入河里淹死了,捞上来的时候脸都青了。
长辈失踪,爹娘又淹死了,加上莫家全族上下只有莫凌云一个人活了下来,也不知是谁第一个传出来的,陆陆续续有人说莫凌云是克亲克长的天煞孤星,凡是靠近他,与他亲近的人都被吸了气运,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
村里的大多数人都没读过书,格外偏听偏信,家里出了什么事就会和小辈说让他们离村头莫家的那天煞孤星远一些,教训他们别沾了晦气。
连翠知道卫千千平时有空了就呆在家里看书,不怎么知道这村里的八卦,于是原原本本地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说罢,还叹了一声:“说起来,这莫凌云也是个可怜人,这次考上秀才,不知道能不能出头。 ”
“确实可怜”卫千千点点头,刚刚还以为这人是村里哪个地主家的儿子,如今看来,却是十分励志了。
两人慢悠悠地走,不知不觉就到村头,地里有几个包着头布的村妇和身材高挑的汉子正在闲聊,这当儿已经忙碌了好一阵子了,揩去头上的汗掐着腰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又在说哪家长短。
几人看到卫千千和连翠从城里回来,手上拎着小包袱卖的油盐酱醋和花绳,笑着用锄头支着地,借力从土坎上跳上岸,“千千今个怎么也上街去了,你爹娘呢”
“李婶好,爹娘今天去给我外婆送礼去了,李婶我一路走来怎么看你家门李连个人都没有?”
“害,那不是都去看热闹了吗,那......”
话还没说完,一阵鞭炮声从村头河对岸的小屋外传过来,霹雳啪吧的响了好一阵子都没消停,卫千千塞着耳朵被连翠拉着过去瞧热闹。
“谁家办喜事呢,这么热闹”连翠被烟雾熏得眯起来眼睛,转头问李婶。
“你们不晓得?”地里有个村妇听见两个姑娘的声音,看过来的眼神充满了调侃,他抬头朝右边的那间用水泥盖的,格外敞亮的大屋子努努嘴“你二叔一家子听见风声说莫家小子中了秀才,还得了头名,从家里拿了炮仗赶去拍马屁呢。”
李婶:“你们从城里回来的,该是也听说了吧,先前炮竹声就响了一回了。”
卫千千眉心一动:“二叔家就两个儿子,去年都成亲了,这是干什么?”
“谁知道呢”连翠突然拍了拍卫千千的肩膀,朝前面指了指“我娘叫我去地里帮忙,我先走了”
“行,回见”卫千千朝连翠摆摆手
“回见”
卫千千看着连翠走远,一个人小步往家里走。
一路上听到好多伯伯婶婶讨论莫凌云的,都在感叹这莫家一族的气运全都给了他们这个儿子。有人闲聊说,出了大把银钱的上举人秀才那学的都有大把大把考不上的,这莫家小子倒好,被先生赶出来了自己在家埋头苦学,没想到隔年竟然得了头名,这可得把他先生气得吹胡子了。
莫凌云已经没有父母亲人了,合该没人拎着耳朵叫他读书,村里的乡亲们更是能躲多远躲多远,这全靠自己本事,确实厉害了。
卫千千听得入神,不知不觉也走到了家门口,正巧他爹娘背了半背篓笋子从另一道上走过来。
卫大虎一看到自家闺女就眉开眼笑,放下背篓边把门打开,边转头对卫千千道:“本是想和你娘回程的路上去城里把家里的笋子卖了,不曾想从你外婆家出来你娘就看着天要下雨了,干脆就回来了,这会正巧和你碰到一块了。”
不知是不是为了印证卫大虎的话,天上果然下起了毛毛细雨,卫千千娘笑骂着掐了一把卫大虎,三人笑着进了屋子。
卫千千把包袱放在桌上打开,买回来的瓶瓶罐罐都在灶台上摆好,转身把今天剩的钱递给她娘。
卫大虎哼哧哼哧地放下背篓,看向卫千千带回来的东西,皱眉不满:“不是让你自己买点喜欢的小东西吗,怎么还剩那么多”
“买了”卫千千挥挥手上的花绳。
“爹娘赚钱辛苦,女儿不好意思花钱大手大脚。”
“害,你这话说的”卫大虎关上了大门“我们就你一个女儿,将来什么不是你的啊。”
“今天没累着吧。”卫千千娘给他搬了个凳子坐下,有摆摆手让他爹别废话了,招呼她爹去做饭。
“娘,你知道村头莫凌云中了秀才吗?”
“他中了?”卫母放下手中的东西,有些惊讶,“他不是没钱读书科考的吗?”
说着,他瞥了眼那头正拎着一兜小螃蟹往灶房走的卫大虎,他把湿哒哒的草编小兜子立在地上,边干活嘴上边哼着小曲。
卫母竖起耳朵听了半晌,确定卫大虎听不到到她们娘俩讲话了,才拉着卫千千凑到一起,小声道:“你别给你爹听到了,从前你还小我就没想着告诉你,这莫凌云一家和你爹之间是有些事的。”
“娘告诉我吧,我一定不往外说。”
“这话说来话长,也是怪你爹。”卫母凑近“你爹本来和莫凌云他爹就是从小玩在一起的,那时候莫凌云爹的腿还没摔断,你爹又被你祖父规着不许和村里的猴孩子瞎闹,你爹小时候玩的最好的就是莫凌云他爹了。我听说他俩年轻的时候还拜过把子的,算是结拜兄弟了。”
“这样啊,那......”
两人絮絮叨叨之间,就见卫大虎扯着嗓子问了一句盐在哪。
“放在灶台上了”卫千千回道,他爹于是又没了声响,她拉着她娘问“那我怎么从来不见我爹和这个莫叔叔互相之间走动的?莫不是中间生了什么隔阂?”
“是吧,娘刚嫁进卫家的时候我们俩家人还会常常互相窜个门什么的,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卫母在火炉里烧了热水:“本来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上一辈的事情和你们小辈也没什么关系,但说起来还是你爹欠那姓莫的。”
“我也是听你祖母说的,据说是那时候正巧碰上北边朝廷打仗,多的我也记不得了,就记得那阵子县里来的人到我们村里挨家挨户抓壮丁,说是各家要出男丁去充军。”
“本来也说是朝廷的指派,你爹,姓莫的,还有刘三他爹,都各自准备好包袱要去朝廷的地方报道了。那时候你还小,还在我怀里喝奶的,身子又弱,隔三岔五就要生一次病,你祖父可能实在是看我们娘俩可怜,你爹要是走了家里也没有年轻汉子,就动用关系去求同窗,那时候的县太爷,让你爹缓两年再走。虽说是缓两年,但大家心里都在知道,这仗打不长久,两年后早就用不着你爹上战场了。 ”
借着外头的光线,卫母点起了灯烛,她开门去和卫大虎说了两句什么,后把门吱嘎一声轻轻合上了才护着灯烛转身,继续坐回椅子上。
卫千千今天去了趟城里,这会儿坐下来也有些疲惫,但还是挂念着她爹和莫爹的事,撑着下巴睁大眼睛继续听她娘讲。
“你也晓得,你祖父也是考上秀才的,只是因着志向不在朝廷,才回乡教书的,那时候认识的同窗除了当时的县太爷,还有好几个在京城当差的。”
“那县太爷就捎信一封去了京里说要帮你祖父问问。”
“等等”卫千千有些疑惑“这小小一个征兵的事县太爷决定不了吗,为何还要去求京里的人。”
“那还不是那个清风书院的院长,葛秋那老头。”卫母说到这里也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这人原也是京里的人,我记得你祖父说过他应该是皇帝的老师,貌似也是十分刚正不阿,心直口快的那种,那县太爷是他的学生,恐怕也是因着这层原因,才不敢贸然替你父亲做主。”
卫母给母女俩端了两碗热乎乎的水过来,卫千千把嘴唇凑到碗沿,一边小口啜着热水,一边听着这段曲折的乡村恩仇,有关他爹和莫凌云爹的故事。
“不得不说,你祖父确实也是个厉害人物,那信一到京城,就被送到了当时一个大官的手里,那叫什么,什么户什么的”
“户部?那可是个肥差。”卫千千回答道。
“对对对,好像就是叫这个,那人一听是你爷爷求情,立马就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给解决了,总归人家是在京城里当官的,你爹和刘三大概半个月后就被告知说不用去充军了。”
听到这里,卫千千才终于品出了一丝不对劲:“怎么是我爹和刘三,莫凌云他爹呢?”
“坏就坏在这,”卫母拍了拍大腿“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漏了那姓莫的,但那时候再写信去京城已经来不及了,莫凌云他爹于是就只能去了战场。”
卫千千大概猜到了后面的故事:“那双腿,应该就是那时候摔断的吧。”
卫母点点头,随即叹了一声:“造孽啊,你说要是当时要是......,哎。”
卫千千也叹气,虽说这件事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做错,但也许呢,哪怕中间一个小小的环节没漏掉,莫凌云他爸可能就不用上战场了。、
也许,腿没有断,莫家老两口就不用为了生计去城里卖鸡蛋,就不会......
“对了”卫千千突然想到了什么,问莫母“我今天回来的时候听地里的婶子说,二叔一家去莫家门口给莫凌云放炮仗去了,我记得二叔一家家里并没有未出嫁的女儿,这是要干什么?”
“你二叔?”莫母有些惊讶地看向卫千千“他们家可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干什么去拍莫凌云那小子的马匹,奇怪了”
“算了先不说了,我今个睡前问问你爹看他知不知道。”
*
天彻底黑了下来,外头的雨细细密密的下着,雨点滴滴答答地打在屋檐下,惊起了几只栖息的小雀。
堂屋被关得严实,外头的风吹不进来,烛火的光线下,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张漆了黑漆的木桌,围着桌边三条长条木凳。
桌上摆着一个大盆,里面装着香喷喷白花花的大米饭。两个粗陶海口碗,一碗切成丁的白萝卜,一碗青椒炒肉片,猪肉切成薄片,肥瘦相间炒的油渍渍的。
卫千千和卫母正摆着碗筷,卫大虎斯哈斯哈地端着一盘炸的脆脆的油炸螃蟹上桌,嘴上道:“今个去你外婆家给顺溜回来的,快尝尝你爹的手艺怎么样,好不好吃。”
卫大虎把盘子放到桌上,手指捏了捏耳朵,看向外面:“我刚刚炒菜的时候好像听到了有炮仗声,村里哪家又有喜事了,怎么从没听说过呢?”
卫母和女儿对视了一眼,给卫大虎盛了一大碗米饭:“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别搁那羡慕,你闺女马上也要嫁人了。”
“嘿嘿,那倒也是”卫大虎笑得憨憨的,在碎布条上擦了擦手。
“说起来,我和你爹刚刚都没问,刘三这次中了没”卫母期待地看着卫千千。
卫父扒拉了几口饭,也看向卫千千。
卫千千想起今天下午的发生的事,扯了扯嘴角,摇头道:“没有,你们也知道他的,他.......”
“啧。”卫母一把把筷子拍到桌上,“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争气,这得考了第三次了吧。”
其实母女二人心里也清楚,这秀才难考,有些人可能考到三十来岁还是个童生,有些秀才考了一辈子也只是个秀才,这事得看人。
但刚刚知晓了莫凌云考了头名,在想想自己女儿的准儿婿,还是觉得愁人。
“没事的”卫大虎笑着拍拍卫母的手“咱俩不也一辈子种地没读过书吗,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只要姓刘的那小子对我们闺女好不就行了。”
卫千千拿筷子的手一顿,快速低下头扒拉了几口米饭。
“我看好了,他可得好好疼我们家千千”卫母夹了一个蟹腿放到卫千千碗里。
三人一顿饭吃的闷闷的,都有些提不起精神,卫千千一想到刘三干的事,又发愁到底怎么和自己爸妈说。
扫光一盘子螃蟹和肉片,卫大虎打了一个饱嗝,对母女二人道他明天得去一趟三里村,那边有几家猪头该杀了。
“半个月前就托话请我去一趟,不能再耽误了”
“知道了,爹”卫千千乖巧地点点头,帮母亲一起收拾桌上的碗筷。
卫大虎本来想说这次就不回来了,三里村不近,杀好几家猪到时候忙活晚了,但自从上次村里进了贼,他家闺女受了惊吓,差点去掉半条小命,他就知道不能再放她们娘俩两个人在家了。
“记得早点完事,别摸黑回来,卫母叮嘱道”
“行。”
一家人吃好晚饭收拾了一下,又在板凳上闲聊了一会,就各自回屋睡了,外头下着雨,农家人又睡的早,卫千千穿着白色的里衣钻进被子里,裹紧了,手脚缩在一起。
大铁锅里如今还温着温水,卫千千习惯了上床前喝一杯,睡觉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暖乎乎的。
秋天夜里天气微凉,雨下得很大,声音响在耳边,十分安心。雾色渐浓,窗子外灰压压的一片压过来。
时辰不早了,但卫千千却毫无睡意,他脑子里想着很多,关于刘三,关于今天见到的那个大着肚子的女孩。
还有大家口中的莫凌云,他不觉得父亲欠莫凌云父亲什么,但总归,他也是个可怜人。
前面两代人的恩怨,可如今人家已经考上秀才了,该是和她家无甚关系了。
卫千千就是这么一个爱心软的性格,明明自己破事一大堆,还要去关心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想到刘三,父母健在,家中又有银钱供他读书,卫千千自认虽说不是国色天香,身子也到底弱了点,但配刘三还是绰绰有余的。再者说假若刘三真的喜欢上哪个姑娘,客客气气跟她家说一声,她父母肯定要是无有不允的。偏偏要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没点本事却喜欢玩弄好人家姑娘的感情。
呸,不要脸。
卫千千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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