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济的粮食出了纰漏,赈济库不可能再拿出一批粮食给云家填补,所以云家只能自己拉了一车粮食赶往城外。
随车一同来的是云家二公子云徊雁,他一身书生打扮,青衫折扇,站在粥棚前言语温和地主持着下人熬粥布施。
那个小厮到他身边将情况一一说明,他面上并未表露不满,只说自己往后都会来看着赈济。
赈济库建立之初,没有相应的官员和管理制度,所有负责人都是由国君亲点,大多是他身边值得信任的内侍。主事的人是宦官冯鉴的养子冯百年,也是宫里的宦官,因为冯鉴的关系颇得国君信任。
冯百年此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是个不可得罪的人物。所以云家这一遭,只能咽下这哑巴亏。
齐姝仪远远地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跟在身后的小丫鬟因为走得慢些被她好一顿训斥。
第二天一早,梁曦和就听说三小姐回来了,许是染了风寒,一直说是头疼难受,大夫正在给她把脉。
王妃为了安抚她,就将王侧妃从小佛堂请出来了。
一切都按照梁曦和计划的那样发展,他也换上一身利落的衣裳,乘着马车赶往城外。
齐姝仪在外头待了那么些天才嚷嚷着回来,可见城外是没什么危险的,王妃也没有多加阻拦,只是给他安排了好几个护卫跟着。
梁曦和自从嫁入璟王府后就没怎么出过门,只那一次回相府待了几日。府里的人都觉得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索性就让他出去了,反正城外那么多军士,还有端王坐镇,出不了什么事的。
此行出门,梁曦和只带了问酒和戎晴两个丫鬟,点茶被他留在了府中,那丫鬟心思缜密,他怕被看出破绽。
他们来的时候正在施粥,经过昨日的事情,端王和瑞王又重新出城坐镇了。端王将留守的军士好一顿训斥,带着人去远处的山上训练了,只留下瑞王守着。
身材胖硕的瑞王背着手在各家粥棚查看,浑身大汗淋漓,每走一步都是气喘吁吁。
梁曦和转了一圈,发现各家布施的食物都不一样,就问了一声,厨子便将情况告诉他。
璟王府粥棚前满满当当的都是人,别家的粥棚前少的才几十人排着队,他转了一圈,又询问了一些流民,终是看出了隐患。
这件事做的并不高明,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阳谋,可无论是各家的厨子,还是两位王爷,谁都没有看出来,因为他们并不在意这些流民吃的是什么,他们也不知道,只一次赈济,能贪墨多少银钱。
与他们而言,赈济只是一个赶鸭子上架的任务,他们并不在意这些粮食够不够吃,能吃多久,流民要滞留上阳城多久。
在他们看来,这些问题都是赈济库该思考的,他们只负责让这些流民安安分分地别闹事。
梁曦和拦在瑞王面前,“王爷,民女有一事想向王爷禀告。”
瑞王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用帕子将脸上的汗擦净,点了点头领着他往帐篷的方向走去。
“你说吧。”
“虽说建了赈济库,可依旧是各家吃各家的粮,那就有好粮和次粮。璟王府的是稻米粥白面饼,所以流民就多,厨子也说,每次布施都会有二百人到三百人,且一次比一次来得多,他们也只能一次比一次熬得多。但有些人家的粥棚,一次就几十人,我还看见一个二三十人的,锅里只熬了一半的粥水。”
“若长此以往,璟王府的粮定是最先消耗一空的,到那时,粥棚是不布施,还是要璟王府继续送粮来,亦或是由赈济库拨别家的粮食来?”
瑞王沉思,他显然也想到了这样下去的恶果,可依旧想不出个法子。赈济库是国君派人来亲自管理的,他们的手伸不过去,这个法子也是赈济库的人说的。
“璟王府的粥棚一旦停止布施,声誉受损是小,流民暴动才是大。一家的粥棚停了,流民就该担心,是不是别家也要停了。为了防止饿肚子,他们便会铤而走险,是抢劫粮车,还是逃到别处的山里落草为寇。”
“齐国富庶,近十年来一直风调雨顺,百姓不缺粮,也就是说只要他们劫掠村庄,一定会有所收获,不劳而获也会成瘾。王爷或许不知,宣国人,即便是农户也是要参军的,如今这群流民中,多得是参军后回来的农户。”
瑞王有些惊讶,“农户参军?”
“宣国与宋国接壤了三座城,这三座城的男丁满了十六便要参军,五年后再回归故里。宣国内乱,边城将领就是靠着那些农户一同抵御宋国铁骑。其余城镇,男丁满二十便要参军三年,三年后归乡。若是他们为匪,实属大患。”
瑞王沉思了半晌,才试探着开口:“那你以为,赈济之事该如何做?”
“赈济库中所有的稻米白面全部换成黍稷和粗面,每家粥棚每日分发一样的粮食,还要让这些流民有事可做,不然光吃不动就是给了他们养精蓄锐的机会。王爷,一直赈济并非长久之计,宣国战火不熄,这群流民便不能返乡,上阳城也养不了这许多闲人。”
“再者说,一天只供两顿粮的劳力,便宜得很。宣人体格好,若是能落户齐国,也是再好不过的事。”
“聪明,你当真是聪明。与你义兄相比,也不遑多让。”
瑞王连连夸赞,他满怀欣慰地看着梁曦和,仿佛看到了他生下一个聪明绝顶的孩子,有这静竹那般天人之姿的好相貌,也有他的聪明才智。
梁曦和笑而不语,没有多留就离开了。
一路走过,许多眼神或隐晦或直白的停留在他的身上,梁曦和斜眼瞥了一眼,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他太过熟悉这样的眼神,不安分的,跃跃欲试的。
瑞王做事很利落,晚间送来的粮食就是一样的,每家都是一样的粮食,定额定量,送粮的小吏还说往后都没有稻米白面了。
梁曦和听闻就笑了,虽说只是换粮的事,但其中所牵扯的并不止换粮一事,还有贪污。
云家的事就是背后的人在小试牛刀,那人很聪明,他知道齐国权贵对世家豪族虎视眈眈,那些世家豪族只能谨慎小心,所以就算出事也只能自认倒霉。
他选了云家来下手,云家受难,不会将此事宣扬到两位王爷面前去,两位王爷也乐得清闲,导致云家只能吃下这哑巴亏。
就算是云家有那愣头青将此事捅破到国君面前,也能推说是赈济库建立之初制度不全的缘故,更有甚者,推出一两个小卒便能将此事了了。
赈济库里那么多的粮食,且制度还不齐全,足以养活成千上万的硕鼠。
梁曦和偏不让他们如愿,说到底,这些粮食都是各家各户省下来的,虽说是国君按照税收一成的价格收购的,但依旧是赊出去的账,若是国君真要耍赖,这事儿也没地去说理。
他连流民白白吃粮都觉得心有不忿,更何况是那贪污的人。
现在贪得是云家的,下一回贪的,可不就是璟王府了?
说到底,还是齐国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安稳,所以举国上下没经历过几次赈济事宜。这一点从一开始就能看出来,流民滞留城外,竟然想靠着世家权贵的布施想撑过去,实在可笑。
若是宣国,不会有这样的事,宣国常年遭灾逢乱,赈济自有一套体系,梁曦和经历过许多次,自然也知道该如何处理。
他并不聪明,只是经历太多,所以才显得聪明了些。
排在璟王府粥棚前的流民依旧多,看清楚是粗面糊糊后都有些愤怒,一时间乱糟糟的,有几个壮汉更是面带凶相地瞪着粥棚前的梁曦和,然后极具压迫感地朝他逼近。
他们都是流民里的硬茬子,每日这璟王府的粥棚都有他们的位置,只这么些时日就将逃荒路上的疲乏补回来了。
这数百流民,隐隐有了以他们为首领的意思。
站在不远处的瑞王连忙提着袍子打算上前来帮他,端王却拉着他,说道:“且看看,你说的聪明绝顶的侄媳妇究竟是聪明还是莽撞。”
梁曦和冷哼一声,手中拿着的一截树枝戳在来人的心口处,这人比他高上不少,站在他面前像是一只露出獠牙利爪的黑熊。
他眼尾轻挑,红唇勾起,脸上全是挑衅,开口说的便是宣国话:“莫在我面前逞凶斗狠,我可不是那仁慈的齐人。还是你想知道,穆揧城是如何对待不听话的奴隶?”
几个壮汉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下意识地往后退。
只有一个人还在往前走,梁曦和看着他,手中的树枝一下一下地点着,他看着那个男人逐渐逼近,甚至快要贴在他身上了,才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轻飘飘地说道:“你不是宣人。”
几个大汉一时间肌肉紧绷,怒视着那个男人,那男人神色丝毫不见慌张,用宣国话说道:“我是宣人。”
梁曦和笑了一声,手中的树枝点了几下说道:“你不是宣人。”
话音刚落,那个男人就被几个壮汉拖走了,为首的男人用宣国话说了一句什么,其他人没听清,他口音很重,说的并不是宣国官话。
梁曦和点头,手中的树枝又点了点。
端王一直在给瑞王解释他们的对话,直到最后一句,他没听明白,还是一个军士听懂了说出来的。
“‘愿大人康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他说的是宣国边城的话,靠近宋国那一带,当地许多村镇与宋国人混居,所以乡音很像宋国话。”
“宣国并没有什么穆揧城,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端王问那个军士。
军士摇头,他也是第一回听说这个地名。
自那次之后,流民看见梁曦和就要跟他问安,愿他身体康健,梁曦和总是矜贵地伸手凭空点两下。
戎晴不解,梁曦和便告诉她,“在宣国,若是遇到百姓问安,便要用手轻点两下,以示友好。”
“主子很了解宣国啊。”
梁曦和点头,望向远方说道:“我是宣国人,曾走遍宣国的每一寸土地,用我的双手双脚来丈量它。”
“真好,奴婢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若往后有机会离开上阳城去别的地方,我便带上你。”
“谢谢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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