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闩吱呀一声打开,楚照槿眨了眨眼睛,憋住眼中尚未流尽的泪,秋风迎面吹干长睫上残存的湿润,抬眼看向天际,竟已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
铜塔内的长明灯不分昼夜的燃烧,她在温暖而沉寂的光晕下,短暂忘记了外头的险恶,也忘记了这许是生命中最后的时辰。
隐戈帮着楚照槿重新关好铜塔的门:“他们方才在后山发现了地窖,里头竟有不少弓箭和干粮,侯爷像是早就猜准了有这一日,特意备下的,若是再有人攻上来,我们还能抵挡些时辰。”
“隐戈,你实话告诉我,庄与行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你?”楚照槿冷冷一笑。
这主仆二人,没在一处还能一唱一和,自以为什么都能瞒过她了。
隐戈喉间一噎,朝楚照槿一揖:“侯夫人恕罪,侯爷走前吩咐过,保证侯夫人顺利出城后,要尽可能保下侯府,所以后山早有布防。”
楚照槿哼了声,抱着双臂低声嘟囔:“要不怎么说他是只千年狐狸呢。”
众人劫后余生,在庭院内升起了篝火,围在窜动的火光前,一个挨着一个坐着,喝着暖身的温酒,啃着手里的干粮。
见楚照槿还站在风口上,蕊絮连忙把楚照槿拉过去坐着,握着她的手心烤火:“侯夫人手心怎么这样凉。”
樊香梅拿了树枝把烤在柴火灰里的红薯挑出来,剥了外头的皮,热腾腾的白气往外冒,用帕子包住底部免得烫手,才塞到了楚照槿手里。
“侯夫人快吃些,填填肚子。”
刚逼回去的泪意重新涌上心头,眼睛直发酸,楚照槿喉间哽咽,看着篝火旁围坐着的众人,没有心思只顾着自己。
“别想着我了,大家呢?都还好吗,可有受伤?”
旁的仆妇平日只管低头做工,像主母主君这样的大人物,甚至自进府就没见过几面,怕说错了话要受怪罪,大都缄默不言。
管家跟楚照槿熟悉些,代府里的仆妇们说道:“侯夫人走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没救了,就没想过侯夫人还能回来,如今能捡回一条命哪里敢求其他,尔等承蒙侯夫人关照。”
楚照槿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红薯,热气透过帕子蒸得指尖很烫,就像捧着阖府上下大家伙儿的一颗真心。
“丢下大家走是我的不对,是我对不住大家。”
厨房里做工的张妈妈劝道:“侯夫人哪里的话,大家都看在眼里,是肃王爷把侯夫人打晕了带走的,这不是侯夫人本意。如今日境况能活一个是一个,就算是侯夫人走了,为了活命,有什么不行的。”
眼底映着跃动的篝火,楚照槿泪光闪烁。
为了活命,有什么不可。
上一世,她是浩劫中的幸存者。
母后以身体做护盾,用残破之躯遮住了密道的入口,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她的命。
父王母后不会再呼喊她的名字,王兄王嫂不会再带着她去打猎,萧国的所有人都变成了冰冷的尸骨。
这片咸湿海风经过的国土,不会有海边渔夫的歌号,不会有巷间孩子的哭闹嬉戏。
而她还活着,丢下了萧国的子民,一人苟活于世。
她会呼出温热的气息,会闻到海风的味道,会哭,会笑。
在感受到自己生命存续的每一刻,她都被愧疚折磨,痛苦剜食内心的腐肉,在脑海中无数次质问自己同一个问题。
她为何要选择活着。
有时候比起死去,活着更像是暗无天日的酷刑。
而今时今日,她再一次逃跑,被丢下的人告诉她。
为了活着,有何不可。
张妈妈怀里还抱这个小丫头,是她的孙女,看着面前大人们说话,扬起一张灰扑扑的小脸来,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就咧嘴笑开,露出上排没长齐的乳牙,对楚照槿奶声奶气说,
“侯夫人,真棒。”
楚照槿被她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把张妈妈的孙女抱进怀里,掰了小口红薯喂给她吃。
“都是人,谁不想活,奴婢做不到侯夫人的重情重义,若是有机会逃出去,怎么会为了旁人,又回到这虎狼窝里。”
说话的小丫鬟年方二八,梳着两个垂髻,脸上稚气未脱,言语里却有了两三分老成。
楚照槿看着她,想到了当初的自己。
萧国灭国时,她的岁数和这个小丫鬟差不多。
面临生死时,成长往往只在一夜之间。
“你们不是旁人。”楚照槿顿了顿,“你们是我和与行的家人。”
篝火旁围着的众人迎上楚照槿的目光,看到了她眼中闪烁的泪光,看到了她眼中的诚恳和笃定。
“何以为家,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叫家。下雨的时候,你们中有人给我和与行送上暖烘烘的手炉;有人燃起厨房的灶火,为我和与行熬上暖身的姜汤;有人冲到院子里去收晾干的衣裳,我和与行的衣裳没淋雨,你们全身上下却被雨水淋湿了。”
“府里的这风这雨,是诸位一起挡的,没有你们就没有恭靖侯府,我和与行也就不算有家可依。”
楚照槿看向面前的每一个人。
还有好多之前没怎么见过的生面孔。
她要记住恭靖侯府里每一个家人的样子。
“我们都是未脱奴籍的人,在外头,是不把我们当人看的,哪里能当得起侯夫人的一句恩德。”白发老仆抹了把眼泪,
“奴婢在恭靖侯府里做了五十多年的工,早把这里当成家了,按理说,我这么把老骨头该是最早就死在叛军刀下的,是一个府兵娃娃,一路背着我逃命,能活到现在已经知足了,若是要死在恭靖侯府里,此处便是奴婢最好的归宿了。”
楚照槿站起身,屈膝给面前的众人行礼:“诸位守护恭靖侯府之恩,照槿无以为报。”
袭来的声浪势不可挡,尖锐的声音刺痛耳膜,在平静碧波中掀起恐慌的浪潮,拍打在后山每棵树的树梢,惊起夜间栖息的鸟群,鸟鸣混乱,树叶在风中作响,湖面正蔓延着火光。
“是叛军渡湖了,你们拿了能防身的东西,躲到地窖里去。”楚照槿安顿好众人,握着剑到了湖边。
隐戈:“按侯爷的吩咐,湖里的船都停在了后山这边,在对岸设了机关,一旦他们渡湖,我们就能知道。”
“活捉楚氏者,悬赏万两!”
火光愈来愈盛,载着叛军的船逼近过来,船上那副面孔越来越明晰。
熟悉又陌生,同往日相比,那副面孔更为阴鸷。
三皇子何邈埋在火光的阴影里,森冷的目光落在楚照槿身上,她背心发凉。
隐戈挡在楚照槿身前:“侯夫人你先去躲着,这里有我们,暂且能撑住。”
楚照槿摇摇头,伸手拨开隐戈的小臂,声线沉静,对即将面对的一切毫不惊慌,“没看见么,他们是来抓我的,我躲着让你们送死,有何意义。”
她走到府兵们面前,看着林中静默在夜色中的铜塔,
“他们要活捉我,不会很快要我的性命,而你们贸然上前只有死路一条,你们的命也是命。你们不要护我,好好躲在后头,护着府中那些不容易活下来的老小,你们的家中还有亲人儿女在等你们。”
“侯夫人保重……”
男儿有泪不轻弹。
此时人群中却响起低声的呜咽。
府兵们领命,退到林中,独隐戈站着不动。
“侯夫人不愿让属下为您而死,属下不敢违令不遵。”
楚照槿疑道,“那为何不走?”
“侯夫人方才进铜塔里,里头的东西侯爷拿命来守,在下没有亲人,一条命是侯爷救的,我得替侯爷守着铜塔,不能让这些人豺狼扰了阴魂安宁。”
隐戈说这些话时,语气和面色都很平静,不像是明志之词。
可志向笃定,岂非言辞激烈可以涵盖,楚照槿知道隐戈的决心。
她微微一笑,看着眼前逼近的火光和船只,心中却生出无限的宽慰来:“好,你我都在这里,守着必须坚守的东西。”
上一世没有做到的事,这一世她做到了。
危难之际,她站在了家人的面前,护着他们的平安。
即便以自己的身躯筑墙,防御并不长久,他们的平安只停留于自己死前的片刻。
但她站在这里,没有逃走,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护他们一时,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船只近岸,叛军将楚照槿和隐戈团团包围。
隐戈持刀厮杀,可惜寡不敌众,身负重伤令他无力抗衡,数不清的刀柄压上他的脖颈,肩头承受的巨力将他压倒在地。
另一边,楚照槿靠着铜塔的门扉,夜间凉意浸骨,扫空身体积蓄的疲惫和困倦。
她仍旧目光熠熠,眼底映照着那团熊熊燃烧的篝火,闪烁着小兽似的无畏和狠绝,握着仅有的长剑,指向不断逼近的叛军。
何邈见到楚照槿这副负隅顽抗的模样,似乎很有兴致,挥了挥手,示意叛军放下刀剑。
“想当年,在国子监读书,庄衍怀被铁水淋身时的眼神,就和侯夫人如今一模一样。”
楚照槿冷笑,“三殿下在掖庭不知世事,该不晓得曾经欺负过与行的人,都被我一一报复过,多谢三皇子提醒,原来当年之事你也参与其中,否则我该忘了同三皇子讨债。”
何邈蹙了蹙眉,忽得捧腹笑起来:“若非庄衍怀多事,非要将汝州查个干净,本殿的母妃岂会惨死!侯夫人得看清局势,眼下到底是谁在讨谁的债!”
楚照槿叹了口气:“那三殿下要事与愿违了,就算抓了我,与行已经死了,李贵妃的债你无人可讨。”
何邈听到这句,面容骤然狰狞,抽刀打掉楚照槿手里的长剑,朝楚照槿步步逼近。
那条隐藏在衣袍之下的右腿,踩着山路走得不易,细看才知原是一条跛了的腿。
他凑近楚照槿的耳边,“你该知道,庄衍怀的尸身在城门示众,待我事成之后,自会绑你到城门,在庄衍怀的面前折磨你至死,让他的在天之灵无论如何不得安息!”
楚照槿猛然奋起,两手紧抓何邈的头发,紧咬他的耳朵不松口。
何邈哀嚎连天,楚照槿的举动过于突然,叛军们愣了半晌,才上前去把楚照槿和何邈分开。
待何邈回过神来,捂着满是血的耳朵,恶狠狠盯着楚照槿。
楚照槿被叛军禁锢,偏头在肩上蹭了蹭嘴角的血,漫不经心对着何邈一叱。
“折磨我至死?你好像没这能耐。”
何邈怒不可遏,也顾不得耳朵的疼痛了,扬手朝楚照槿的脸上打过去。
风声嘶鸣划破长空,转瞬即逝,接着响起痛苦的哀嚎。
掌风袭来时,楚照槿下意识闭上了眼,再睁开时,一根长箭贴着发髻浅浅擦过去。
那一掌正扬在半空,快要落在她的脸上时,冷箭飞驰而来,射穿了何邈的整个掌心,钉在了铜门上!
“护住三殿下!”叛军很快乱了阵脚。
接着又是一箭,越过叛军,射中了何邈的那条跛脚。
何邈睁目痛呼,双腿支撑不住要跌坐下去,右掌却还挂在铜门上,又是更为剧烈的撕裂之痛。
箭如雨下,楚照槿随手捡起断剑护身,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那些叛军,呜咽着倒地,痛苦呻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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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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