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间,皇帝在殿中设宴,凡及洺台世家皆可入席,沈韫也占了其中一席,但世家公子不似皇族,入席不可带侍从,因而瀛澈只在殿外守着,看着内侍宫女进进出出,最终关上殿门,隔绝里头的觥筹交错。
宴席至半,沈韫放箸拿起一旁的帕子擦拭嘴角,方抬眼就与对面那人对上视线,只轻轻一瞥就察觉对方目光中的审视,继而朝对方颔首一瞬,以表礼仪。
萧稹以举杯回之,见对方也重新端起食案上的杯盏又往前递了一些,算是敬对方。
沈韫举杯,事实上这场宴席下来他喝的并不多,起先回了皇帝和太子的酒,到后来再有旁的陪同官员向他举杯,他就只说身子不适,不宜饮酒。
许是沈少傅在外名声好,礼节也从未有差,以至于对面的人即便是被拒绝了也没有要动怒的意思,反倒是叫他好生养着,莫要同先前一样一病就是几个月。沈韫应下,依次谢过众人好意。
好在现下大多数人要么同皇子交谈,要么与临座谈笑,无人看他们这边,也免了一番解释。
沈韫带笑一饮而尽,待再次将杯盏放下时,却瞥见不远处又多了一道视线,太子正在看着他。
他不动声色将视线收回,又以礼看向对面的人,朝萧稹点了点头,放下杯盏不再看对方,重新挑起面前的果盘来了。
也不知为何,他在这场宴席上颇有些心猿意马的意味,本该警惕着在场众人所言的每一句话,却发现那些人口中提到的不过是宴乐之事,待好容易没人再对着众人发话时,又发现自己只是对着食案上的果盘不停翻找,却一口未食,转而随意吃了几口菜。
沈韫想不通许多事情,萧稹来洺台的目的是什么,太子去学宫又是为了什么,以及……
他偏头看向一旁正对着食案发愣的萧茗,问道:“殿下缘何一口未食?”
萧茗这才像回神,却是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丧着脸道:“宴开前父皇问我昨夜可曾到寻你,太子哥哥也问我昨夜可听少傅屋中有动静,我都答不曾,可他们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少傅,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沈韫瞥一眼主座上坐着的人,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只如往常道:“殿下并未说错什么,凡事如实说便是,陛下与太子怎会不高兴,您瞧,他二人此刻不是聊得正欢吗?”
萧茗寻着对方的视线望去,果真就见皇帝与太子此刻正面带着笑聊着什么,看样子还是太子在说话,皇帝看起来很满意。
“父皇真的很喜欢太子哥哥。”萧茗由衷感叹道。
沈韫不以为然,却也没有接过对方的话,转而看向对方食案上的菜品:“殿下莫要胡思乱想,不若多吃些东西,若是一场宴席下来,您桌上菜品一样没动,那陛下怕是真的要不高兴了。身为皇子,缘何能浪费粮食呢?”
这话说到萧茗心里去了,当即点了点头,拾起箸就要开始夹菜,一边夹一边道:“少傅言之有理。”
在那之后沈韫就一直看着萧茗,看着对方好似着急却又不失礼节地一口一口往嘴里送菜。事实上这种事情在过去六年间时有发生,一开始他还没什么耐心去等对方跟上自己,一来是幼子无知,他不想将时间精力放在教养孩子身上,二来则是这孩子乃萧氏皇族,沈韫觉得自己没能一把掐死对方已经足够良善了。
可现如今,他却还能因为对方不吃饭去搭几句嘴,倒也难得,即便这其中试探的因素居多。
待萧茗又饮下一杯茶时,皇帝的说话声将殿中所有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一时之间只他一人说话,其余人都抬头看向他的方向。
“诸位,可都用得尽兴?”
“尽兴。”这话是太子说的,随即又是一众皇子的应和声,沈韫回话的声音也夹杂在其中。
“玧怀,可是宴上菜品不合胃口?”
众人又因皇帝的话看向萧稹,只见那人神色漠然,半晌才抬眼答:“回禀陛下,并非不合胃口,只是有些醉了,神色晃然。”
看来皇帝是因为萧稹没有跟着回话,这才开口。
沈韫闻言挑了挑眉,这一场宴席下来,除了皇帝太子长公主三杯酒外,萧稹还应了何人的酒?非要说的话,也就再加上对方敬给自己的那杯,统共四杯酒,还不如那日在长公主府中来的烈,这算什么理由?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面上的敷衍。
“堂兄啊,你这怕不是醉了,是累了,心思还未跑回来吧?”太子适时道,话语中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
“哦,太子这是何意?”皇帝也偏头看他,像是十分好奇对方话里的意思。
殿中众人与皇帝神情无甚差别,唯独沈韫好似不在意,端起酒盏抵在唇边抿了一口,只垂目,耳朵却始终注意着殿中的动静。
“儿臣与堂兄的寝殿离得近,昨夜子时处理完太傅留的课业,准备歇下时却见堂兄殿中也还亮着烛火,且有三两宫女来回进出。当时没太仔细瞧,儿臣也是今晨听底下侍从说了才知道,堂兄下了山也不忘修身礼佛,夜间誊抄经文,竟是寅时才歇下。”
沈韫闻言以杯口隐下一个笑容,面上无变化,心中却是思忖颇多。太子这话说得巧妙,三言两语先是透露自己勤奋刻苦,又以三两宫女来回进出萧稹殿中将其夜间做的事说得带几分别的意味,最后又说对方其实是在夜间誊抄经文。且不说他底下的侍从是如何得知的,就单是这一行为,未免有些荒谬。
纵使在场人能勉强信太子的话,可萧稹颈上的咬痕却是实实在在,难不成修身礼佛还需旁人去咬上一口不成?
太子这话,与其说是替萧稹遮掩,倒不如说是以己之力,借萧稹之名,去堵旁人的嘴。而太子会这么回答,到底也是皇帝开的头,再追究下去,谁想替萧稹压下这事就显而易见了。
只是沈韫有些意外,意外皇帝不是让长公主来开这个口,反而让太子平白掺和进里头。可说是平白无故,再仔细看的话,又会发现太子好似并不勉强,反倒乐在其中,乐在看热闹。
怪不得先前太子老往他这儿看,沈韫腹诽,原是打着这般算盘,怕是用不了多久又要借谁的名头来寻他还恩,平白说一些疯话。
皇帝的话将他的思绪重新拉回,他先是听见对方好似诧异地“哦”了一声,随即缓缓开口:“缘何来了此处还要誊抄经文,既下了山,又何必再将自己困在其中。玧怀,朕知晓你有孝心,可兄长已然走了这么多年,他向来对你疼爱有加,若是知晓你至今都放不下,该有多难过。”
“我并非为了祈福才抄经文,也并非还在介怀父亲的死。”沉默了许久的萧稹忽而开口,哪怕面对皇帝也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话也说得直白。
“那是为何?”大抵是意识到那人又要发疯,因此这话是太子问的。
果不其然,萧稹下一句话就将在场所有人惊得回不过神来。
“不杀生、不偷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不涂饰、不歌舞及旁听、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蓄金银财宝,佛门十诫,所犯九诫,自然应当誊抄经文以赎过错。”
沈韫端着酒盏的手一僵,诧异抬眼就见对方好似扫视一圈周围,那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一瞬,很快又看向旁人,继而对着高堂之上的那位。
来不及过多思考旁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这话耳熟,再去想那九诫,无论没犯的是哪一诫,昨夜所犯,定包括“不淫”。
沈韫凝眉看着对方,一时之间不确定萧稹这话是冲着他说的,还是冲着皇帝和太子说的,又或是冲着在场议论过他颈侧痕迹的人。总之不管对着谁,能不顾脸面当堂说出这话,怪不得先前瀛澈说萧稹是个疯的。
“堂兄,莫不是在说笑?”太子显然还是想将话拉回来,为了皇族体面也好,为了皇帝脸面也罢。却不想自己没说两句,又被对方截断了之后的话。
“太子殿下,昨夜那宫女不还是你送到我殿中的吗?她说她旧时曾是你殿中的,颇通房中术,我这才一时鬼迷心窍将人留了下来。那人现下都还在我寝殿内,太子殿下不去看看?”
随即众人就见太子僵在原地,片刻后嘴角扯出一抹笑,看向皇帝却半句话都说不出口,殿中无人敢言,而皇帝也只是将视线转到了别处,饮了一口酒,身旁有皇后附耳在说着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动怒了,但也都知道皇帝没有发作。今日这宴,太子有失体面,南安王世子行事向来不顾礼节,不论遁入昭阳寺还是缠绵倚乐阁,就好像他做什么都不奇怪,到头来也只是不懂分寸四个字就能淡然带过。虽知殿中无人敢去议论,可到底事情就是发生了,纵使无人直言,心中却也是了然。
沈韫这下明白了,萧稹顺着对方的问题给出了离奇的答案,就是为了呛太子这一句。其间的目的旁人不解,他沈君容还能不知道吗?
怎的这般记仇,沈韫腹诽,面上却是笑了出来。只是他没想到,他这一笑没来得及掩,偏巧就被萧稹看了进去。
一笑换来颈上一吻。
待到宴席散去,沈韫同萧茗讲了一篇文章,回到屋中,只绕过一道屏风就被躲在里面的人一把搂住了腰。
来人太突然,虽说他事先看到了屏风后的人影,但也只是以为对方在找他,并无急事,哪能想到萧稹已经在里面等了许久,半刻都不想继续等下去了。
等沈韫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脖颈已经被对方吮了一道红痕,继而在红痕上覆盖了一个牙印。萧稹咬下去的力不重,但他还是咬牙嘶了一声,反应过来对方做了什么之后又一把推开对方。
沈韫怒目瞪对方,抬手覆上颈侧的牙印,指节处还能碰到一些水渍,也不知是渗出来的血还是对方的津液。
“萧玧怀!”
萧稹料到对方会生气,却也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神色一变,像是后悔,又像是其他情绪,沈韫察觉不出。
“抱歉。”萧稹道。
沈韫觉得对方实在奇怪,从在洺台见面起,一言一行都与先前不同,就好像有什么事情非得提前做一般,突然失了先前的节奏。
沈韫还是捂着颈侧,指节处可见青紫,这是昨夜在汤池壁上磕到的。
他直觉对方半点歉意都没有,可也没有要继续追究下去的意思,只是有些头疼明日与萧茗讲课一事……不,与其说是给萧茗讲课,倒不如说是见人,他现下何人都见不了了。冬日还好,如今燥热夏日,谁还会在颈上围东西,况且今日萧稹方说了那番话,这叫他如何解释?
“萧玧怀,你……”沈韫说不下去了,他分明知道对方就是蓄意报复,也知对方就是要他接下来只能待在屋内,可却想不到该如何说对方,至少暂时想不到,只能转而道,“你怕皇帝给你说亲,这才顺势将话转到太子身上?”
预想中的讥讽没有来临,萧稹顿了一瞬才说:“太子想卖人情,皇帝想借机告诫,到底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韫直觉对方没有将话说完。
“可长公主没有开口。”沈韫道,“今日宴席,长公主一句话也没说,若换作往常,她才是那个从中调解之人。殿下,今日你是故意给我敬那杯酒的,就是为了让皇帝和太子能够看到。”
看到如今沈氏就是与南安存了往来,怎样的程度尚不可知,但只要还有关系一日,就足以让皇帝再留他沈氏一日。
单单沈氏算不了什么,皇帝想要杀之而后快并不难,难的是与沈氏交好的林氏。虽说如今朝堂上无人敢议论,可凡是参与朝堂更迭之人,又有谁不知,在战起的最初,林氏就一直是与沈氏站在一边的。
林氏手握重兵,如今手中的兵虽被分出不少,却也并非不能再支撑起一个沈氏,况且若非曾经诺言,萧氏皇族未必能有如今安稳。
可不知为何,萧稹总觉得单单林氏未必能让皇帝留沈氏一族,当初能有沈凌自刎,谁又能保证之后沈韫不会因罪入狱呢?
多一个南安,就是多一份保障。
萧稹并不否认对方的猜测,却也不想给其肯定的答复。
“殿下此举,不算良策。”沈韫道。
“何为良策?”萧稹反问,“一味与皇子纠缠,借他们的手去试探皇帝的口风?你真以为皇帝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说,你真能将人心全然看透?”
沈韫微挑眉眼,放下捂在颈侧的手,转而向前一步,与其拉近距离:“世子殿下,你以为我需要看清的是什么人心,何人的人心?皇帝是个懂得算计的,太子是个疯的,九皇子看似空无一物,却能立马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变化,一丁点蛛丝马迹都能叫他盘算整日。他们看似难猜,可目的从未变过。而殿下,我次次试图揣度你的心思,却总能撞上一道墙,你也从来不会在前头拦我一下,非得叫我撞到头破血流才罢休。”
萧稹垂目看面前人,却见那人又往前一步,步步紧逼,神情中也带着几分裹挟的意味。
“殿下,你究竟要做什么?还有……”沈韫道,“昨夜回去后,当真在寝殿中誊抄经文了吗?”
萧稹:……
萧稹一时竟分不清对方真正想问的是前一个问题还是后一个问题了,他觉得对方总能在一些意料之外的地方问些他从未想过答案的问题。
“殿下,昨夜所犯何欲?到了需要誊抄经文静心的程度了吗?”
萧稹:……
半晌,在沈韫凑上来搂住他脖颈时,他才终于哑声开口:“思□□。”
被对方轻吻嘴角后萧稹一把搂住对方的腰将其抱起,像是为了解释什么,吻之前又说:“没有誊抄经文,胡说的,我的心从来就不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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