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处向下坠的巨大冲击力砸在湖面上,闷响过后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沈韫浑身好似快要散架一般,酥麻到极致后甚至有些要晕过去的意思,强撑着精神睁眼也只是看到一个不太清晰的影子。
身体在渐渐下沉,他环视四周,费尽所有力气向前游,嘴边因憋气不足险些喝下去一口水,快要力竭也找不到萧稹在何处。小臂上仍在渗血,他方要往上游换气就觉小腿猛地抽筋,整条腿除了痉挛带来的疼痛外没有别的知觉,只在水中不断扑腾,越陷越深。
周遭水声变得诡异,隐有耳鸣之感,腰间却忽然传来了一股力,沈韫警惕回头,还未看清来人就被对方一把拽住向上拉了一些距离,湖水阻力让二人难以在失力的情况下向上游,尤其还是气息愈发紊乱之时。
手腕上的力愈发重,等再次看向来人时,沈韫已然被对方吻住了唇瓣,舌尖轻触,将仅有的一点气息渡了进去,继而变成下意识的回应,二人在游上岸的最后一刻,沈韫晕了过去。
耳鸣之感愈发严重,沈韫睡梦中觉得自己好似被什么拉住了脚踝,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没办法逃离,手臂胡乱在水中拍打,带来的只是无尽的水声与溺毙之感,最终因失力缓缓沉下去。
视线再一转,沈韫仿佛来到了山上凉亭,他手握长弓,一箭射落鸟雀,又吩咐瀛澈将赵赫寄出的信件尽数收缴,临了独自下山返回营地,看梁清偃今日在太子帐中喝了多少杯茶水,再看林策是否按他所说的让林锦枫往后不要多管闲事,做那亡羊补牢的事情。
只可惜他还没见到林策,只掀开营帐就重新回到了悬崖上,一支长箭射中萧稹胸膛,鲜血浸满骑服,最终随着那人的视角坠入湖中,窒息之感将他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沈韫睁眼猛地喘息,曲指抓紧身旁被褥,又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盖着那被褥,人也躺在榻上之后渐渐回神,只是心跳依旧不算平稳。
他睁眼就见房梁,再之后感受到身上干爽舒适的衣料,被褥看起来也很干净,甚至还隐约闻到了熏香的气味。
沈韫手掌撑着床榻起身,却发觉左手手腕猛地一疼,坐起身一看才发现原来腕上缠了纱布,而他撑的那一下将伤口扯得又开始渗血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此刻只着了一身单衣,头发也是披着的,环视一圈,发现除了桌案上摆着一炉熏香,屏风上放着一身蓝色长袍,再无其他东西。
萧稹呢?是谁救了他,或者说,谁救了他们,是萧稹的人吗?
沈韫没有在榻上久坐,转而下榻穿鞋穿衣,将腰带系紧后猛然想起什么事情,复返掀开榻上被褥,好在那玉牌一直被他握在手中,只方才醒时落在了榻上。他将其藏在自己腰间,转身出了门。
待出门之后,沈韫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寻常人家在山下的居所,也不是什么客栈驿馆,而是一座土地庙。粗看之下环境不差,可仔细看就会发现周遭无香火迹象,树上挂着的红绸也已旧得连字都看不清,唯独他住的那间房,以及主殿,像是被人清扫过的样子。
主殿的门没有关,他一进去就看到神龛前的香炉里插着六支香,三支偏短,三支偏长,偏长的那三支看起来像是刚燃上的,让殿内多了几分香火气。
再往里走些,沈韫听到似乎有人在说话,他有意放慢了脚步,放低了自己行进的声响,又走了几步后隐在神像后听着里屋的动静。
“凌栖山现下如何?”
沈韫神色一凛,那分明就是萧稹的声音,可另一个人是谁他却听不出来。
“禁军在湖底找到了事先备好的尸体,那尸体受伤部位及身形与公子一致,只面貌被鱼啃食,但好在那人的残貌与公子有九分相像,至少面上大家都相信那就是公子的尸体。”那人道,“只是另一位,来得突然,并不在事先定好的计划之中,也不知那具尸体能不能瞒过去。皇帝暂时将事情压下来了,但想来也压不了多久,至多两日,所有人就会发现围猎场上少了两个人。”
“沈君容的侍从在他离开前截获了赵氏两封信件,事情还没有结束,他的侍从很快就会察觉人已不见,两日瞒不住,必须立马动身离开长阳。”萧稹声音低沉,“兄长那边可有消息?”
“长公子已同徭州那边打点好了一切,您一旦成功脱身就可前往徭州,郑大人也在等着您。”
沈韫闻言一怔,继而是一股无名的怒火自心底涌上,他握紧了双拳,强行忍着才没有冲出去,只闭眼一瞬,继续听着里面人的谈话。
“皇帝不会轻易相信我已经死了,这之后两日所有行事都需谨慎,切记不可暴露行踪。”萧稹道。
“可……”那人犹豫一瞬,像是纠结该不该说,吞吞吐吐半天才终于讲出后半句话,“最初不正是因为觉得皇帝不会轻易相信,才需有一人目睹全程回去复命吗?如今皇帝派来的首领死了,与您面上交好的沈氏又……”
神像后,沈韫嘴角扬起一抹笑,却是自嘲,再睁眼时眼底只剩阴鸷。
“沈君容并非最佳人选,可只有他在场,才能达到皇帝杀鸡儆猴的目的,有些事情半真半假,才能有退路。”萧稹沉默半晌,像是将原本要说的后半句话吞了下去。
“如此……二公子当真要带着沈氏一道走?此事未与长公子说明,若沈氏心不在南安,不论去徭州还是回南安,于我们而言都是一大威胁。”那人劝道,“沈氏如今是强弩之末,于南安而言并无助力,反倒容易拖……”
“事已至此,不论皇帝信不信,他都不能再回长阳了。”萧稹打断对方的话,“这些话,最好不要传到兄长面前,若是叫我知道你在他面前嚼舌根,我定不轻饶。”
“是。”
“下去吧。”
沈韫闭眼一瞬,在那人途经神像出门的瞬间绕到神像正面,隐于烛火之下,看向萧稹的背影,又见对方在察觉到身后来人时回身,继而僵在原地。
沈韫很难去形容对方看见自己时的神情,讶异也好,惊慌也罢,甚至是难堪,可等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对方面前时,听到的却是对方带着几分可谓庆幸的语气开口说话。
“你醒了?可有不适的地方?”
沈韫觉得有些好笑,却又不知该笑对方还是笑自己,简直是疯了才会觉得对方是毫无防备才被一箭射中坠下悬崖,殊不知自己才是那个被利用的蠢货。
他抿唇一笑,眼底不见半分笑意:“无碍,不过是小臂擦伤,不及殿下,胸口中了一箭,伤势如何?”
“无碍。”
“嗯。”沈韫挑了挑眉,轻笑一声,垂首不问了。
“你……”萧稹一个字停顿了半天也不见后话,待到屋外传来鸟鸣声,瞧见对方抬头,他才终于将话全部咽了下去,他不敢问。
“殿下,是早就料到今日会有刺客,对吗?”沈韫只是这么问,不见怒气,也不见疑惑,比起询问,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自己真的被算计了。
“是。”终于,萧稹答。
沈韫眉眼微动,又问:“殿下当初在洺台,并非避暑,而是摸清周遭路线,为今日的事情提前找好退路,对吗?”
沉默半晌,萧稹答“是”。
沈韫也点头,再问:“皇帝想要废太子,却担心届时朝局紊乱,身处长阳的南安王世子趁机作乱,联合南安王也好,太子也罢,甚至是吏部,将朝局搅得天翻地覆,因此急需一个机会将事情的本源斩断,也就是杀了世子,永绝后患。只是世子无故死去,总得有人来领这个罪名。”
“不……”
“不会是我,我知道。”沈韫打断对方的话,“虽然这是除掉沈氏的一个好机会,但不能达到利益最大化,只有将此事推到林氏身上,激化林氏与南安的矛盾,借力打力,皇帝才有可能权衡两边的势力。但这事有一点不稳,那就是南安可能不止要打林氏,还有可能攻入长阳,可这是造反,背后牵扯到的又岂是这么简单的两个字。”
萧稹没说话,不置可否。
“南安不会轻易出兵,况且兄弟二人关系不佳,南安王也没必要出兵,世子死了,南安王反倒能坐稳自己的位置,不用与胞弟分权。”沈韫道,“这是外人眼中的局势,兴许皇帝真的被你们骗了。所以他不会杀我,此举是除掉世子,亦是对沈氏……杀鸡儆猴。沈氏背后有林氏,我父亲又是六部之首,短时间无人顶得上来,纵使有人顶上,又有哪个会比沈氏更好掌控?”
萧稹喉结微动,半晌才道:“并非……”
恍然间,土地庙主殿内只剩那一声清脆的响声,沈韫一巴掌打在对方脸上,将人扇得半晌没有回过头来,只是侧着脸对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又像是反应过来了也不敢看对方。
沈韫强忍了许久的怒气终于在此刻爆发,那一巴掌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可比起责怪怨恨对方,他更多的却是对自己的不满与愤恨。
沈韫咬牙,若非多年维持着假面礼节,怕是此刻还能再打一巴掌下去:“世子殿下,好算计。知晓我截了赵氏的信件却不过问,原是因为今日要动手的是禁军,纵使太子有杀我的心也不敢在今日动手,怎么,世子殿下算无遗策,是否算到了我也会跟着一道跳下去?”
“半真半假,原本有我活着回去禀报,殿下诈死的法子倒真有几分可信,可如今我也不见了,殿下觉得皇帝还有几分会信?又或是,皇帝因此疑心太子,毕竟赵氏的信件未传到长阳,两边没通气,谁知道又会出什么乱子,届时将你我两条命全算在太子头上也说不准。”沈韫有些口不择言的意思,“啊……倒是忘了,我都还不知道赵氏信中具体说了什么,万一其实要动手的是七皇子呢,毕竟赵华光可是七皇子的亲舅舅。”
“沈君容……”
沈韫知道自己其实是在气自己,可耐不住对方实实在在地将他算计在了里面,让他原本的所有计划都落了空,如今走也不是回也不是。走了的话他父亲怎么办,瀛澈手中的信件又该怎么安排,林策说的与江邵往来又是为了什么,他都没办法去深究。可回了又该如何,真的要因此被皇帝裹挟,日后愈发畏首畏尾吗?可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不再事事都处于被动状态,在此之前他在太子面前表明了自己与萧稹关系亲近,此行回去,太子又怎可能不怀疑他与萧稹一同计划了诈死,让他来受这罪责?
况且就算太子不发疯,皇帝怕是也要借他的手去将太子拉下马。
沈韫简直要疯了。
没有再听对方说什么,也没有继续责备怪罪对方,只那一耳光,就将他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出来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思忖与考量,他得替自己重新寻一条路。
沈韫走后,萧稹只是停在殿内,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他说不上有什么愧疚的情绪,这样说太虚伪了,毕竟从一开始他就确定自己与沈韫只是彼此利用的关系。沈韫想借他的力站稳脚跟,摆脱太子,而他也想借对方的力逃离长阳,这件事情从对方上山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萧稹知晓对方来的目的,却没有直接选择同他下山,而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中慢慢褪去身上的僧袍。倚乐阁宴贡生是他第一个机会,无声向对方抛出橄榄枝的机会,让他知晓赵赫在接触贡生,也借他人之口透露出自己与张氏存了矛盾,而这矛盾牵扯到了他父亲之死,这是他能够与对方合作的一个理由,理由存在,契机就有了。
只有确定他与皇帝存了嫌隙,且毫无修复可能,沈韫才会继续借着他的关系去与太子谈判。一旦沈韫在太子面前坐实了他二人存着不可言说的亲密关系,陈泓安或为了试探其中虚实,或为了挑拨二人关系,一定都会来接触他。
与陈泓安接触,又与太子同坐一席听曲玩乐,其间甚至还有沈韫,那与同太子结交有什么差别。皇帝不满太子结交官员已久,如今正视萧稹为眼中钉,太子偏巧在这时与他拉近了关系,叫皇帝如何坐得住?
杀心起了,萧稹诈死逃离长阳的机会就来了。
包括之后在洺台将使自己缠绵卧榻的脏水泼到太子身上的事情,虽说有蓄意报复他给沈韫安排婢子的原因,但主要还是为了加重皇帝对他和太子关系的疑心,只有将事情闹大,让皇帝失了面子,才能一箭双雕。
萧稹并不否认,自己对沈韫存了私心,但那点让他眷念多年的心思不足以阻止他早就布下的局。他深知沈韫从始至终都是在利用自己,可自己亦不遑多让,说不上谁欠谁的,哪怕在最亲密时也只是停在表面,二人都心知肚明。
只是他没想到,沈韫会跳下来。
对方其实说错了,他并不是算无遗策的。他在沈韫来寻他之后、下山之前就替自己寻好了替死鬼,地牢里秋后问斩的死囚,形貌与他高度相似。而顶替沈韫的那具尸体,是他费尽心力才勉强从乱葬岗里刨出来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