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沈韫还在榻上睡着时就听见屋外传来声响,伸手朝榻边摸却摸了个空,抬眼间只见熄灭的炭火和桌上的衣袍,随即撑着床榻翻了个身,半倚间松垮的里衣滑至肩头,屋外传来细碎的吆喝声。
他起身拢了拢衣领,就着桌边的水梳洗一番后穿衣,背对着门系腰带时听见门响,再关,脚步声渐近,来人放了什么东西在桌上。
“晨间不宜吃太油腻,我去外面买了一些枣糕。”萧稹道,“昨夜下了雪,今日化雪会有些寒,若要出门需将狐裘披上。”
萧稹说着就将屏风上挂着的狐裘取了下来,待对方将衣带系好后披上去,二人同坐桌前,桌上摆放着还热乎的枣糕与热茶。
沈韫看着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又见对方将枣糕从食盒中取出,思绪清醒了些,他其实很早就想说了:“殿下向来都这般会照顾人吗?”
“你指的是什么?”萧稹捻起一块枣糕递至对方嘴边,垂目看着。
沈韫瞥一眼,张嘴咬了一口,唇瓣触到对方指尖,却好像只是意外,很快又分开,嘴里含着那点绵软甜腻:“事无巨细,周到得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萧稹的手仍滞在空中,只觉指尖温热,待对方将剩下那口也咬下时道:“这般便周到了?”
沈韫疑惑看对方,揶揄道:“不然殿下还想做什么?瀛澈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也不见他有多了解我,做事也不算周到,只能说不会出错。”
萧稹神色一沉,又捻起一块枣糕,却没往对方嘴边送,只道:“你将我与他放在一处比较?”
“不然?”沈韫眼中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
这边话语刚落,屋外就传来了一声敲门声,二人神色还未从玩笑中收回,只一同看向门外,见一人影,却无人说话,这才警惕起来。
“谁?”萧稹道。
“日上三竿,二公子还未起身?”
沈韫听不出那声音,萧稹却是立马反应过来了,以口型道“郑宣知”,见对方颔首后便起身去开门,随即着常服,面容清俊的男子走了进来。
沈韫起身,拱手见礼道:“郑大人,久仰。”
“沈少傅?”郑宣知显然很意外能在此处见到对方,视线在二人身上流转,又看一眼那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被褥,最终回到桌案上摆放着的枣糕上,枣糕缺了几块,他看向萧稹,“二公子什么时候喜甜食了?”
沈韫扬了扬眉,好似意外地看着郑宣知,身旁传来萧稹的声音:“街上碰到,随便买的。”
显然萧稹不打算同他解释,郑宣知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暗自提醒道:“人生地不熟的,汀兰街上的东西还是少买,当心被人毒死,我可没法儿同长公子交代。”
“用不着。”萧稹道。
沈韫视线在二人身上流转,继而却是先二人一步重新坐回了桌前,像是为了故意呛对方一样,他捻起一块枣糕咬了一口,抬眼看郑宣知:“郑大人可用过早膳了?不若坐下一起吃?”
“不用了,多谢。”郑宣知面上不失礼节。
“听闻郑大人祖上是徭州人,想来对徭州的吃食很是了解。”
“不算了解。”郑宣知坐在对方对面的位子上,“枣糕在汀兰说不上多有名,只是比长阳城要常见一些,街上摊贩摆出来的都是家常做法,若要说口感,还是城北的如月坊做得最为精妙。”
“如月坊。”沈韫复述一遍,将剩下的一口枣糕放到盘中,“听起来不像是饭馆的名字。”
有些意外对方会往这方面接话,郑宣知瞥见萧稹也坐了下来,却是半点没有要打断二人对话的意思,也没有要避嫌将人支走的意思,只得含糊其辞道:“确实不是饭馆,如月坊乃是汀兰最有名的乐坊,坊中乐伎大多出自方外之境,所奏乐曲也具西域特色,与长阳城听到的大有不同。沈少傅若是感兴趣,也可去瞧一瞧。”
沈韫看向萧稹,毫不掩饰道:“殿下可想去瞧瞧?”
“看你的意思。”萧稹也顺着对方的话,二人一唱一和,好似在给第三人表明什么态度一般,不明着说出来,却也半点不退让。
郑宣知视线在二人身上流转,最终还是妥协,又许是懒得去管,到底萧稹是萧揽元的胞弟,他又何必上赶着说些无用的话,只道:“二位去时还是尽量避开人群,且不说刺史等一众官员时常会在如月坊听曲小聚,就单是沈少傅那张脸,怕是能引来不少人。毕竟汀兰也不是没有被贬的京官,万一有识得沈少傅的呢?消息或许传不到长阳城,可我也不想平白多了事情做,即便是磨嘴皮,也总有累的时候,二位以为呢?”
郑宣知这是指太子张贴布告的事情,如今衾州四处都在寻沈韫,消息又怎可能不会传来徭州?若是无人动歪心思还好,怕就怕太子的手伸到此处来了,沈韫这一路上都带着面纱,也是在防着此事。
“有劳郑大人费心。”沈韫面上也不失礼数。
不多时,萧稹问:“如今汀兰局势如何?”
郑宣知看起来还是有些怀疑沈韫,话语间可见谨慎:“局势还能如何,许伯良带头出了钱,底下的人纵使再不情愿也得卖他一个面子。”
“只是因为情面就能出钱?”沈韫试探道,“那徭州的地方官倒也是温良。就是不知这般温良的地方官,如何治理出了一个连农户收成都无法调动的汀兰?”
郑宣知挑了挑眉,像是被试探后的不满:“沈少傅以为如何?难不成温良恭俭让,只能出在沈氏身上不成?”
“在下可未曾这般说,郑大人何须扣这种帽子在我头上。”沈韫抿唇一笑,倒是好脾气的样子。
郑宣知看向萧稹:“二公子今晨怪我炭火没有备足,现下你的人又说我给他扣帽子,此行,是谴责我来了?”
“在下冲大人无礼,惹得大人不高兴,缘何将由头怪罪到殿下身上去?”沈韫看着郑宣知说道,“纵使大人有雷霆手段,手握开道权,也不该这般行事才对,世子殿下身居高位,哪是我们可以随意怪罪得了的。”
一时之间屋内静默,萧稹打量着沈韫,沈韫只是笑着看郑宣知,而郑宣知则是视线在二人身上流转,后知后觉自己被摆了一道,半晌才言:“照沈少傅的意思,是我无礼在先了?”
“不敢。”沈韫面不改色答。
郑宣知嗤笑一声,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朝沈韫道:“若是有一天你去了南安,最好也这么同萧揽元说话,我倒是好奇,你与他相比,谁装模作样的本事更强,脸皮更厚些。亦或是,你与他起争执时,世子殿下会偏向哪一方。”
“在下自是不比南安王的。”沈韫看向萧稹,“殿下说呢?”
殿下不答,恐遭池鱼之祸。
这之后三人没再继续斗嘴,郑宣知虽说了不少这段时间来汀兰发生的事情,沈韫却也能从对方言语中感受到对方的警惕。郑宣知还是不信任他,但也碍于有萧稹在场,没将那点警惕摆在明面上,该说的能说的也都照实交代了。
如此二人才知,郑宣知能够在朝廷未拨款的情况下征集到修建水坝的钱款,靠的都是威胁。地方官大多虎狼,想要与之打秋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种人最是欺软怕硬,与其想着法子套近乎,倒不如上来就给他一棒,抵着对方的喉咙才能好好说话。
按照郑宣知的说法,许伯良来到汀兰的第一年还是个正经官员,事事都有竭尽心力管教,只是他这清官做了不足两年,自打他身边的长史换了人,由赵佑接任,这行事作风也发生了大转变。
官官相护,在堂前偏袒氏族商贾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郑宣知发现,许伯良这些年一直在偷偷进行官盐私卖的交易,所涉商贾却并非当地,而是徭州其余各县的商贾官员。而在交易名录中,并未发现赵佑的名字。狼狈为奸,却又彼此提防,哪怕这种被他们视为发财的机会,也从未想过共享。
许伯良自然害怕他私下买卖官盐的事情会被捅到皇帝面前,但相比前者,他更害怕的还是被汀兰当地的官员知晓,表面越是合作无间,私下就越害怕撕破脸皮。
毕竟没有人比他自己更知道自己结交的是什么人。
是以许伯良愿意花钱平事,捂住郑宣知的嘴。事实上他只要将郑宣知杀了就行,毕竟死人是不会开口告密的,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结果就是险些被郑宣知一剑穿喉。
郑宣知觉得这人是安稳日子过久了,不知道那种在烈火中攀爬的人是什么样,想着鱼死网破,却发现自己连割破渔网的匕首都握不动。
许伯良带头出钱省去了不少力,只是许伯良是其中一个坎,赵佑是另一个坎。赵佑比许伯良更加不好驯服,却也比许伯良少了几分谨慎。
“买卖幼女?”沈韫面色沉下几分。
“很意外?”郑宣知像是见惯了这种事情,语气平淡,“买卖幼女,逼良为娼,这种事情赵佑这些年干的次数十双手都数不过来。他的母亲曾为娼妓,被赵氏□□愉看中娶进门,又在赵氏死后被正房赶出府,连带着他也被族谱除名,如今却做着与先前人一样的事情。”
“赵氏?”沈韫直觉其间不简单。
“不错,赵氏。”郑宣知道,“就是你以为的那个,西川赵氏。说起亲缘来,他与赵赫可是实打实的堂兄弟,不然你以为赵佑为什么能轻易当上官,在这种地方作威作福?”
沈韫看向萧稹,就见对方并不意外,像是早就知晓这其中的关系。
“赵佑是四年前被调走的,他六年前科考失败,连个进士都没得,更别提做官,于是他找上了赵赫。”萧稹道。
六年前的话,沈韫记得,那时赵赫也刚从学宫出来不久。
“赵赫看在他曾是同族兄长的份上,没有直接将人赶走,只是给了他一笔钱,他在赵赫府上住了两日,随后就用这笔钱买了一个地方的官位,汀兰司户参军。”
如此一来就全都对得上了,司户参军主管民政户籍、农业副业,主理民事诉讼,正是因为赵佑曾当过司户参军,才会知晓当地的人口户籍,如此就算人口有失,也是他自己负责补上。而汀兰处西北,近些年都无多少人管,更何况六年前,纵使户籍档案有错,也没有人来查。
而所谓的农户收成问题,赵佑也不可能不知道,他就是不想管,不想将钱和精力用在农户身上。
沈韫看向郑宣知:“倘若赵佑真如殿下所言,背后有赵氏撑腰,大人又如何能够以此为据去威胁他?”
“我何时说赵佑背后有西川赵氏撑腰了?”郑宣知反问。
沈韫看向萧稹,就见对方道:“赵赫起初兴许存了亲缘情意,但也只是在赵佑来汀兰之前的事情。衾徭二州消息不算灵通,却也不是什么都传不出去,有一次赵佑将事情闹大了,无人替他收拾残局,就去寻了赵赫,可赵赫并未帮他,反倒将他派去的人杀了,只送回一具尸首。”
想来也是,赵赫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也不至于到支持旁人买卖幼女逼良为娼的份上,可到底不支持,也没制止,只是与对方割席。
“赵佑可比许伯良难对付多了。”郑宣知道,“许伯良顶多算贪财,可赵佑却是实打实的丧心病狂,对一个丧心病狂的畜生,哪里要废力去想手段。”
“杀了就好。”沈韫与萧稹二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眼后却是笑了。
郑宣知挑了挑眉,难得扬了扬嘴角,却又很快将其隐下:“哪有那么容易,到底是长史,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借他的手去做。”
“如此,郑大人是如何叫他也主动出钱的?”沈韫问道。
“四年前,许伯良家中曾走失一幼女。”
沈韫一怔,已经想到了对方之后的话。
“这事起初赵佑自己都不知道,他早年派人卖掉的幼女中,有一位是从许伯良府里出来的。”郑宣知道,“历年户籍文书都有记载,徭州总署记载的与他赵佑府上的不一致,许伯良家中幼女走失一案在汀兰县衙也还有记录,一查便知。”
好一出狗咬狗。
沈韫腹诽,又觉得似乎不对,哪里是简单的狗咬狗,恶犬相争,到头来惨的只有平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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