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姑娘,咱们不回宴席吗?这是要去哪儿啊?”听兰扶着自家小姐,瞧着眼前的上山路,有些踌躇不决。
才走出院子,季渝宁心头的郁气还未散去,她联垂下眼:“不了,我有些醉了,你们同我一道逛逛吧。”
身后的听竹依旧寡言,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跟着主子和听兰一步步登高,最后停在一处山壁前的连廊。
扫落石凳上的落红花瓣,季渝宁随意地坐下,眺望着天际,久违地有些愣神。
“姑娘,您在想什么呢?”听兰瞥见她愈发蹙起的眉,忍不住关切地问出了口。
季渝宁低下头,答非所问:“听兰,你说我与谢凭序多久没见了?”
听兰嘶了一声:“上回应是在新年那会儿,该有一两个月了。”
季渝宁没再回话。
其实她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她外祖父上门讨回女儿尸骨未果,最后把十来岁的季渝宁带回了谢家。
季渝宁也因此在谢家住了半年,与谢凭序相熟,而她这位十八岁中举的天才表哥,也曾因为祖父的嘱托,教导了她半年时间,准确来说他算得上季渝宁的老师。
住在谢家的那些日子里,她也时常撞见谢凭序发病。毕竟他身子一向来不好,每隔三五日便要晕上一晕,每一旬便要咯出些血来,遇上酷暑严寒、春夏换季更是会大病一场,众人都有些习惯了,有几回严重的时候,谢家还备下了棺木。
但即便不是头一回撞见了,季渝宁依旧难以形容那种观感。
多年病痛让谢凭序比旁人都要清减不少,那身月白长袍宽松地罩着,咳嗽时不免会拱起后背,直挺挺的脊梁就那样弯折着,像是一只濒死而立的鹤。
她所能想到的,能描绘出一两分意味的词句,唯有形销骨立而已。
季渝宁漫无目的地朝下望去,满山春色簇拥着碧波湖水,公主府内大大小小的院落都尽收眼底,再往西边看去,甚至能窥见邻家别院的无限风光。
可这里不是连绵春山,这里是寸土寸金的京都。
季渝宁折了一支半开的桃花枝,突兀地开口道:“你们说,舅母她是想让我嫁给表哥吗?”
她的声音很轻,好像马上便要被风裹挟着散去,但又如平地一声雷,炸在旁人心里。
听兰勉强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斟酌再三才开了口:“姑娘,您为何这样想?”
“表哥体弱,有权有势的人家必然舍不得嫡亲女儿,但换了其他旁支,我那位舅母也瞧不上。”季渝宁捻下一瓣花,朝着下方某个不知名的屋顶一扔,“门第低些的也麻烦,总怕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样想来——”
花瓣飞到半道便落了地。
季渝宁扭过头来,嫣然一笑:“我这个家道中落又惨遭退婚的亲表妹倒是最为稳妥的选择了。”
“姑娘……”
季渝宁的视线不断在自己的两位丫鬟间徘徊。
不难看出听兰其实已经发现了端倪,但她不敢说,而听竹……
“听竹。”季渝宁抬眼望向她,“你看出来了吗?又或者说,不如我们来猜猜,这究竟是谁的主意?表哥,舅舅,还是外祖父?”
听竹低下头,刻意错开了她的目光:“奴婢不知。”
季渝宁盯着她半晌,心中已有答案。
片刻后,她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听竹干脆利落地跪在地上:“姑娘恕罪。”
“这有什么好请罪的。”季渝宁挑了挑眉,“起来吧,去帮我留意一个人。”
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听竹起身行礼:“请姑娘吩咐。”
“今日宴席上出声打断定国公世子的那位晏编修,今日白衣服里头最好看的那一个。”季渝宁回忆着。
还未等她再多说什么,听竹忽然绷直身子,飞快地往廊外拐角探去。
“什么人在此窥视?”听竹厉声呵斥道。
与此同时,拐弯处的那棵桃树被她撞倒,正剧烈地摇着,露出后面一抹白色身影。
满树花影颤颤,落英婆娑恰如春雨,在午后斜阳下闪着灼目的红意。
花落雨罢,她在廊下,对上一双含笑凝情的眼。
风吹皱拢合的双袖,留下沾水的落花,白衣公子玉身长立,向她行了礼:“一别多时,在下翰林院编修晏如,感念姑娘救命之恩。”
其声如泠泠,如月下松泉,乍一听便让人心旷神怡。
季渝宁晃了晃神,下意识地喊道:“听竹,回来!”
听竹冷着脸站回了自家姑娘身侧,依旧戒备着。
晏如自树后而出,一步步走到开阔处,见季渝宁神色探究地望向他,便自己识趣地停在了廊前。
“当时我为山匪所害,目不能视,本以为命数将尽,却不想遇到了姑娘。”晏如垂下眼,语调中带上了明显的哽咽。
他说着,倏地掀袍就要下跪:“晏如在此谢过姑娘。”
季渝宁被他这一出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上前两三步便要去扶他。
不料还是晏如的速度更快一些,她结结实实地受了一跪,在将要拜下时扶住了他的手。
“举手之劳,公子这般,实在是折煞小女了。”季渝宁语气坚定地说道。
方才情况紧急,她情急之下蹲下了身,恰好与跪着的晏如一般高。他们二人凑得极近,四目相对间,季渝宁在他眼中看到一个倒映的自己。
她没说话,不自觉地眨了眨眼,晏如也没开口,眼睫轻颤,如蝶飞舞。
掌心传来的热意源源不断,一路翻涌烧到了耳后。
季渝宁猛得起身,又恢复了贵女的姿态,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枝桃花。
晏如偏开头去,轻咳几声。
一时间,周遭的风过花开都被莫名的打断了,只留下一片突兀的安静。
“你……”
“姑娘……”
二人又同时开口。
季渝宁粲然一笑,又冲他眨了眨眼:“晏公子先说吧。”
晏如白暂的脸颊上飘着一抹绯红,更衬得他面若冠玉。他点了点头,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蓝色锦盒。
“这个,赠与姑娘。”
那盒子很小,没有什么花样,看着只是最为普通的布料,打开时露出一支白玉竹簪。
看见那锦盒中的簪子,季渝宁的眼神瞬间被点亮了,她将东西仔细收在袖中,对他郑重地说道:“多谢你,我很喜欢。”
“姑娘喜欢便好,这簪子是我亲手所作,一直带在身上,想着有朝一日能送给恩人,”晏如朝她腼腆一笑,“只是,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季渝宁问。
晏如垂下眼,耳廓被风吹得通红:“姑娘能否将手中那支桃花赠予在下?”
-
和晏如分别后,季渝宁三人便准备回道席中。
一直到她们走出东苑,四下无人时,听兰犹豫再三,还是开口提醒:“姑娘,这晏公子如此行事,怕是不太妥当。”
“是吗?”季渝宁笑着回头瞧她,带着一丝玩味,“不过他下跪的样子还怪好看的。”
“姑娘您这是何意?听兰愚钝。”
季渝宁神色懒散地从袖中抽出那个小小的素蓝锦盒,递给听兰,示意她打开。
她似笑非笑:“依你之见,这簪子成色如何?我从未见过呢。”
听兰顺从地接了锦盒打开,露出一只白玉素簪,上头雕的不是花,而是做成了青竹的样式。
查看了片刻后,听兰如实说道:“瞧着这质地水头,不是什么和田翡翠之类的纯种玉石,倒像岫玉,不是姑娘常用的种类,接触不到也是自然的。”
“小姐,这位晏编修,真就是您在京郊救下的那位眼盲公子?”听竹皱着眉问道,“依属下看,此事过于巧合,必然有诈。”
“人倒是如假包换,可动机就不知道了。你你们说,他是真的想要报恩呢,还是追求?”季渝宁扬起唇角,语气讥讽。
听竹语气很硬,不似听兰一般委婉:“这样的劣等玉,无论是报答还是信物,都过于草率。”
说白了,这样次等的玉石料子,不用说公爵小姐会不会用了,连镇国公府里的一等二等丫鬟都不屑于带,院中大抵只有杂扫丫鬟会用。
听兰皱了皱眉:“既然这位晏编修如此做派,姑娘为何还要收他的东西?”
她没等到回答,只看见季渝宁忽然伸出手,用两指拎起那枚低调的白玉竹簪子,上上下下地瞧了两眼。
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发笑的东西,季渝宁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最后连簪带盒子都扔进了听竹怀里。
这点伎俩,早是她玩剩下的了。
一个寒门出身的七品小官,为了什么救命之恩,在大长公主的宴会上公然勾搭贵女,私相授受,这样老套又无聊的故事就算变成话本都没几个人会注意,于季渝宁来说,也没什么意义,反而是累赘。
她掏出帕子,细细擦了擦手,冷笑道:“赏你了。”
其实季渝宁从来不是一个自视颇高的人。对于那些蜂拥而至的追捧,其中关窍端倪她都一清二楚,就好比那位前未婚夫,陈王世子许临轩。
昔年许临轩的追求出于何种目的她基本上都知晓,无非是陈王为着谢家权势,想借着姻亲巴结上谢氏和太子,而季渝宁不但是谢家外孙女,还出身镇国公府,正好门当户对。
哦,对了,她还有一副让陈王世子一眼看中、思之若狂的好相貌。
家室背景,才华容貌,性格品行,都是她的筹码,结交什么人做朋友,选择什么人当夫婿,都有她自己的权衡和谋划。
而晏如,只是她在母亲忌辰那日善心大发,随手救下的一个路人罢了。给他一个容身之处养伤,已经算是她最大的慈悲了。
她不求回报,只求事后再无联络,所以才会选择在离开前给晏如留下十两银子,送他去住京郊驿站。
可谁能想到一年前还是盲人的晏如不但恢复了光明,还摇身一变,成了翰林院编修?
季渝宁没那些旖旎的心思,也不求什么报恩,只觉得烦躁。
她清楚的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逐渐脱离她的掌控。
在这场遍地权贵的宴会里,一个小小翰林院编修能混入其中,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大长公主的宴会发出的帖子是固定的,那么,他的请柬从何而来?
孙昌正落水,满场官眷哑然无声时,他又怎么敢贸然打断魏胥安的话?
处处都是漏洞。
可偏偏某人就利用了这些漏洞,把这些不对劲的地方都大大方方地暴露在了外面混淆视听。
其中真假难以分辨,叫人不得不慎之再慎。
季渝宁垂下眼,还是多吩咐了一句:“簪子回去找个地方存着吧,盒子拿出去烧了。”
-
东苑,山顶。
紫衣青年半靠在贵妃榻上,睥睨着阖府春色,面上是万年不变的阴郁神色。
他静静转着右手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像是在等着什么人。直到桌边放着的两盏热茶都失去了蒸腾的水汽,才有一位白衣公子自后山而来,怡然自得地踏着满地落花走入亭中。
“东苑如此之大,世子可让我好找啊。”白衣公子面上带笑,极为自然地在魏胥安对面的空位上落了座。
魏胥安嗤笑一声:“我还怕晏编修迷了路,正要派人去找呢,怎么,你这是逛去哪里了?”
晏如轻笑出声,端起那盏冷茶喝着,没有明确回应。
旁人只以为他淡然镇静,但魏胥安是他旧友,素来了解他的脾气,这一看便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不对劲啊,你早上来得时候还死气沉沉的,怎么在我家园子里逛了一圈便又起了兴致,莫非……是遇到了什么好事了?”魏胥安扭头去看他,试探着问道。
晏如喝了口茶,将茶盏隔下,这才开口,似笑非笑:“意外之喜。”
“太后松口愿意配合了?西南提督同意合作了?难道是江南那边的调查有成果了?”魏胥安有些激动,但对面人颇为无语,全都否认了。
魏胥安郁闷了,但还是接着追问:“那到底喜从何来?”
“今日你家东苑中,还有谁在?”白衣公子看向他,目光如炬。
魏胥安沉吟片刻:“还有我姑姑,和我那位谢家表弟,可你不是一直看他不顺眼来着吗?”
白衣公子点了点头,似是而非地补问了一句:“那你表弟的表妹,可是镇国公府的那位?”
魏胥安险些被他这跳脱的问题绕晕了,他理了理关系,答:“不错,但是这同季渝宁有什么关系啊!”
白衣公子嗯了一声:“那你表弟可有其他什么表妹?”
“应该没了吧?”魏胥安略带怀疑。
“真没了?”
“真没了!”魏胥安翻了个白眼:“就谢家那点子息,能有一个就不错了!除非上头那位突然变成公主,不然谢凭序这辈子也只有一个亲表妹。”
白衣公子也不恼,面上的笑意不减,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现下心情大好。
瞧着他这幅反差模样,魏胥安心中的疑窦更甚,他反反复复地盯着对面的人,思虑再三还是开了口:“你莫不是……瞧上我那位表弟的表妹了?”
“嗯,瞧上了。”白衣公子很爽快地承认了。
魏胥安目瞪口呆:“真的假的?那你之前那个商户女不找了?”
“嗯,不找了。”他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不会吧,你之前可是咬牙切齿地同我说,要封锁消息,找到人就杀了,怎么又朝令夕改了?”魏胥安有些莫名其妙,“你现在也是认真的?”
“骗你作甚?”白衣公子唇角扬起一抹笑容。
魏胥安冷哼一声:“我信你就有鬼了。”
“别的不用管,你对镇国公府的这位大姑娘了解多少?”白衣公子浅笑着追问。
“这事可不好办啊。说到底,人家唯一依仗的外祖家被你江道晏给掀了,婚事也丢了,现在人还被你盯上了……这季大姑娘的命也怪苦的。”魏胥安挖苦道,“要我说,你若真是七品编修晏如,说不定成功的可能性更大点,可谁叫你是摄政王呢?”
“晏如”——也就是江道晏,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歪着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桃花枝,对自己的丰功伟绩只是稍微点了点头。
总算是清醒过来了,魏胥安这样想着,却听到某人不依不饶地追问:“什么婚事?”
得,还昏着呢。
魏胥安无奈,只得继续和他掰扯:“你是不知道,季渝宁此人左右逢源,最善经营人脉,我祖母喜欢,我姑姑也喜欢,京都的夫人没几个不爱她贤惠大方的。可惜她才与陈王世子退了婚,现在身份正尴尬。若非如此,我看谢家人早就上门去定亲了。”
“谢家?这又关谢家什么事儿了?谢凭序那身子骨还能成亲?”江道晏嗤笑一声。
魏胥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刨根问底气笑了,面上已然带了几分麻木:“这我哪知道啊,我又不趴在人家床底。”
江道晏面上的温和不知何时悉数散去,回想起一些不怎么愉快的事,面色很是难看。
方才他路过山腰桃林,远远便瞧见了季渝宁和谢凭序,两人皆是一身月白色衣衫,远远看着,像极了一对璧人。
走近几步,他却见那姑娘容色自若,不卑不亢,与对面的人围着一盘棋争辩。
他们靠得很近,春风吹拂时衣袂皱起波澜,暧昧地搅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不过落在这种不解风情的过路人眼中,那一抹交融的浅蓝,则是掺杂在满山桃红里的浮色。
于是他在看着他们互诉衷肠,又分道扬镳,在季渝宁独自上山后鬼迷心窍地跟了上去。
“晏如”用假身份糊弄她,顺便从她手里骗了一枝桃花。他还记得季渝宁把这枝花递给自己时的样子,笑意盈盈,明眸皓齿,与传闻中的贵女典范相距甚远。
江道晏低下头,那枝桃花差点没被他薅秃了。
聊了这么多,白衣公子心中已有了打算,顺势起身:“其他事过会儿再说,我先走一步。”
“你这又是要去哪儿?”魏胥安不解,出声问道。
亭外忽起东风,吹起白衣一角。
光影重叠时,他只听见那人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准备一下,去讨债。”
晏如:就这样水灵灵地跪下了。
(行大礼被老婆制止了,老婆好)
宁宁:已老实求放过,感觉救了个人被讹上了。
(但还是被跪了)
ps:说真的,小晏你先别破防,以后表哥的防你还要破好多回。
下次能不能不要双腿跪啊晏子你怪尴尬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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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报恩艳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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