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赫连姝并没有当真赶他,只是整整一个下午,都阴沉着脸,帐子里的空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天晚的时候,外面的雨渐渐止了,崔冉到底是不敢再和她待下去,随意寻了个由头,就要躲到外面透气,她连头都没抬,像是没听见他的动静似的。
外面有些凉,透着雨后的草木香。
士兵们在帐篷里闷了一日,到这会儿该做饭的工夫,正逢雨停,都很高兴,个个出来活动筋骨,抱薪打水。柴淋了雨,生火有些难,遍地飘着灶膛里的黑烟气。
崔冉不愿在营地中央多走动,唯恐让那些莽妇瞧见了,又惹出事端,只拣边缘的地方慢慢地走。
被掳掠的男子,便都聚集在那里。
平日里扎营时,帐篷是没有他们的份儿的,一个个的都尽可能拿厚衣裳裹身,躺在野地里,挤挤挨挨的拥在一处,以期换来一点可怜的温暖。
但今日下雨,要是让他们待在大雨里,那就和雨中赶路没有分别了,是要出人命的。
北凉士兵终究是寻了几顶破旧的帐篷给他们,人人紧贴着躲在里面,挤得密不透风,虽然不够完全避雨,总是聊胜于无。
这会儿,趁着雨势停歇,他们也在近处稍走几步,透一口气儿。
崔冉就是这时候听见有人叫:“九哥儿,九哥儿。”
声音细细的,像是怕人听见了,又像是不大确准似的。
男子在家中常称排行,哪怕是这样叫了,也未必是在叫他,不过他还是循声回头望了一眼。
就见一个清瘦的男子,站在一处帐子边上,见了他,脸上陡然绽开欣喜的笑容,提起衣摆紧着跑了两步,向他赶过来。
“我还道是看错了,不想真是你。”
他望着那人面目,不由怔了一怔,“五哥?”
眼前的是陈国的五皇子崔宜,比他大上好几岁,前些年已经嫁人了,从前都在宫里时,待他倒是向来亲善,只是自从出嫁,也只剩下年节时见一面了。
如今乍然相见,却是在这般身如飘萍的景况下,一时间,两边都红了眼眶。
“五哥,你怎么也在这里。”他一时激动之下,就说了一句蠢话。
陈国京城里的贵族男子,几乎被掳掠殆尽,北凉人专挑着富贵气派的宅邸去的,何况他是皇子,这样的身份,又如何能逃得脱。
不过是被押解的人数众多,始终不曾碰面罢了。
崔宜只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来抚他鬓边碎发,眼睛里蕴着泪光。
“我昨日听说,有几人试着逃跑,被那些兵抓回来了,其中一个让赫连姝亲自带走了,一身都是血。后来有说那便是你,慌得我一夜没能睡。”
他拿手按了按眼角,低声道:“他们都道你怕是活不下来了。”
崔冉的喉头狠狠一堵,酸涩得厉害。他忍着哽咽,道:“没有,你放心,我这不是好好的。”
对面拉着他,上下看了几番,像要确认他是不是有伤瞒了他。
他就道:“赫连姝没有动我,昨日那一身血是旁人溅上的。”
崔宜这才长舒一口气,牵着他直道“平安无事就好”,说着,又要将他往不远处帐子里带。
“说来也巧,昨夜大雨,北凉人无法,只得支了几顶帐篷让我们避雨。黑夜里人挤人的,动弹不得,我竟发现身旁坐着顾少使,这才和宫里的人见上面。若不是这一场雨,还不知要到哪日才能遇上。”
帐子里仍坐着许多人,里头透着潮湿后捂久了的气味,并不好闻。
崔宜领他进去,冲一处角落里道:“你们看,我将谁带回来了。”
一时间,众人都抬头看他,崔冉就在里面看见了好几张眼熟的面孔。昨天一同逃跑失败的柳君和崔容也在其中,脸色差得很。
见了他,众人皆惊喜。
崔宜口中的顾少使就站起身来,招呼他过去坐,“这一日之间,运气都落到咱们头上了。昨夜我才刚遇上五哥儿,今日他就带着你回来了。”
他在众人挪出的一小块地方坐下,就听四周纷纷关切。
这个道:“如今好了,总算是见着人了。”
那个又问:“北凉人可曾对你如何?身上伤着没有?”
他只轻轻摇头,“没有,我一切都好,不必担心。”
他开口时嗓音仍沙哑,透着虚浮,不远处的柳君便道:“还是受了罪了。”
说着又问:“你身边伺候的那侍儿呢,如今怎么样了?昨日出事之后,便不曾再见过他。”
提起墨玉,崔冉忽地打了一个颤,这一日的时间过得太长,好像已是经历了太多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令他无暇细想。这会儿陡然听人问起来,墨玉临死前望着他的眼神,和胸腔里涌出来的血,才忽地又浮现在眼前。
他觉得自己很卑劣。墨玉为护他而死,他却直到别人问起才想到。
“死了。”他低声说。
众人唏嘘了几声,也不细问。
在被押解北上的一路上,不明不白就死去的人太多了,没有人值得被细问,也不会有谁去深究另一个人的死状。
只有崔宜温声安慰了一句:“别去想了,咱们活着的人得往前看。”
他点了点头,双眼只望着地上,有几分发涩。
他觉得身上冷得很,搓了搓自己的双臂,衣袖掀起来的当口,缩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崔容忽然问:“九哥,你手臂上怎么了?”
他低头去看,才发现袖子底下,双侧小臂竟都有擦伤。不重,已经结痂了,只是看着有些怕人。
崔宜急着拉起他袖子来看,蹙眉道:“是不是她们欺负了你?你前头还瞒着不肯说。”
他愣了愣,自己也端详了片刻,才想起来,这大约是昨日在河里摔的。
那会儿他耐不住一身都是血,执意要去河里洗净,没留神脚底下的河床不全是缓坡,险些给跌进深水里去,仓皇扒着石头才爬上来。这伤大概就是那时候蹭破的,他竟一直也没注意。
“没有,”他连忙将手臂遮住,有心宽慰,“这是不当心摔的。赫连姝她,也不算是穷凶极恶,并没有对我怎么样。”
这话一出,近旁的柳君却轻轻“啧”了一声。
“瞧这孩子,都让吓糊涂了。”他微拧起眉头,“这北凉人,对咱们非打即骂,压根不拿人当人看,做了多少腌臜事。她们的头子,便是恶鬼中的恶鬼,‘穷凶极恶’这四个字,都说不尽她的罪状。”
他言语激愤之间,也不是有意,听起来却有些像在责崔冉的意思。
一旁顾少使就轻声道:“九哥儿还年轻,哪里晓得这些,能平安回来已经是比什么都好了。”
说罢又嘱咐崔冉:“她此番没有伤你,便是大幸,但千万不可以为她能有几分人性。如今既是回来了,往后咱们都护着你,离她远远的。”
崔冉在他们的你一言我一语里,怔了一怔,忽地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并没有蠢到以为赫连姝是什么善人,她粗暴,蛮横,喜怒无常,但她终究没有欺辱他身子,给了他一处角落过夜,还有热饭食。
他以为,在一群时刻要将他们这些男子撕成碎片的恶狼中,她是略微有耐心的那一头,哪怕这背后的真实原因可能只是,她身份高贵,不屑于像其他人一样吃相丑陋。
那边柳君仍旧在问:“你昨夜是怎么过来的?当真在她的帐子里头?”
他被盯得有些不自在,避开他们的眼光,假作没听清,只对身旁崔宜道:“帐子里有些闷,我想出去透口气。”
崔宜半扶着他手臂,陪他穿过人群,“那在门外稍走一走也就罢了,别再让那些兵惹上了。”
他点点头,站到帐外的空地上,任空气带着柴火味儿钻进肺里,一时无言。
他方才,应当是说错话了。他竟在一群被折辱至此的男子当中,说北凉人的将领,还不算是穷凶极恶之辈。如今回想起来,确是话里话外,都像是在替她开脱。
从前在宫里时,他当真叫做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如今竟会为了两床毛毯,一餐热饭,而误以为她对他有几分仁慈了。却忘了,若不是北凉人攻入京城,他们谁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命运。
而赫连姝,就是其中一员大将。
他竟因为狼露出的两分笑模样,一时放松了警惕。
他自嘲地笑了笑,心道还好方才没有说,他夜里怕是还要回中军帐,不然还不知众人要怎样看他呢。
正出神间,衣袖却被崔宜拉了拉,紧张道:“快回帐子里去,别让她们捉住了。”
他一怔,抬眼就见几个士兵,拉扯着一个男子,从不远处走过来。路边原本在闲逛说话的人,立时间躲的躲逃的逃,将路让得干干净净。
士兵打骂,男子哭叫,这一幕早已是见惯不怪的,后头有另一人踉踉跄跄地追过来,也不知是这男子的谁。
崔冉正要避走进帐篷里,却忽听身后稚声带着哭腔,直钻进耳中。
“哥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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