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太雨行走江湖十余载，身手老道，战绩颇丰。可他这样一个资深剑客，此刻却依旧觉得自己陷入了难解的困局之中。
寒气刺激着他的身体，让他不觉颤抖起来。他已经被一片冷冽的浓重雾气包围了一阵子，擂台边的树木与人群都被完全遮盖不见，就连八月午后的炽热阳光也无法穿透这冰冷。
他甚至无法看见自己的对手在何处，明明几分钟前那个年轻人还拿着把赤色灵剑与自己近身缠斗。此时他仿佛被独自困在另一个世界。时间仿佛停下了。
景太雨紧握佩剑，微微弓着身子竖起耳朵尝试辨别方向找寻对手的破绽。一阵寒风忽的从他耳边呼啸而过。景太雨猛一转头，却与悬在空中与自己仅隔咫尺的一张纯白色人脸对上，生生被惊出一身冷汗。
那张白脸眉头微蹙，双眼紧闭，雪白无尘，后无头颅，下无脖颈，就只是那么一张脸，光秃秃地安静悬在空中。与其说是脸，不如说这其实是一张纯白的人脸面具。
景太雨也是大前辈了，江湖经验丰富，刚刚虽是下意识一惊，片刻便恢复了心神。他早有耳闻这局的对手兼修法术，这样的障眼法幻术对对方来说恐怕只是小菜一碟。他冷静地慢慢后退几步，见那张人脸并未追来，他轻舒一口气。景太雨还未想出下一步对策，却在转头思索之际猛然发现，那张白色人脸兀自抖动了起来。
如同被电击一般，那张表情稍显不安的白脸此时被细小的电光围绕，紧闭的右眼竟然流下了一行黑色的眼泪。黑泪看起来质地粘稠，牵拉成丝，如同陈年血浆，缓缓滴落在地。
白脸仍悬在空中颤抖。围绕着它的电火花，伴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急促鼓点，欲燃愈烈，最终释出一股强光。景太雨迅速以手捂眼。
强光消失，颤抖的白脸边却朦朦胧胧现出两个与它一模一样的虚影。炫目的电火花在这几张脸之间不断弹跳着，那两个虚影亦颤抖起来，三张黑泪白脸的影像极速分裂着，如同病毒复制一般，瞬间布满了天空。它们排列工整，绵长入云。那黑泪奔流不止，粘稠的一团团堆积在地上，如沥青，如岩浆，在震耳欲聋的鼓点与雷电声中，不断袭来，压缩着景太雨脚下的空间。
景太雨长剑用力一挥，右掌自胸前抬起，竭力催动内力。他脚下登时出现一个强大气波，将步步紧逼的黑泪浆液击退几寸。他闭眼默念几句，两指对准剑刃，真气自指尖流出，包覆住长剑。景太雨抓住时机，气沉丹田，猛一睁眼，长剑指天，一道凶猛的剑气直冲云霄，他顺势腾空而起，在空中走动几步，随即下落，双脚碰到了擂台表面。方才雾气中白脸黑泪的幻境尽数消散。
景太雨堪堪站定。就看到不远处自己的对手——那位有着飘逸白金色头发的白衣少年，正右手松松提剑，左手拿着一颗红苹果，神色悠闲地啃了一口。
白衣少年微微抬眼，他左眼眶旁一块胎记似的红印若隐若现。他神态极其自信，动作迅捷地将那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向空中抛掷，又轻轻挥剑，那苹果便似得了指令一般向景太雨飞来。
景太雨身法利落，持剑将逼近的苹果劈成碎片。苹果碎片却并未坠地，而是偏朝反方向极速飞去，消失在高空云端。景太雨还未反应过来其中古怪，他的脑袋上空霎时雷电大作，细密如线的雨水如同千万根银针，向景太雨的头顶扑来。
雨水太快太密，景太雨无法一一挡去，加上刚刚冲破幻境已将他的即时内力消耗大半，他一时无法再次召出气波抵御。雨水掉落在景太雨的头顶肩背，每一滴都携带着十足的剑气，打到人身体上那刻，又登时洒出丝丝雷电，使人刺痛难耐。
景太雨不堪其力，手中的佩剑终于在颤抖中“咣当”坠地。忍耐着周身细密的刺痛，景太雨闭上双眼，如同等待宣判一般。他终于等到了擂台边那铜锣声响起。
剑雨戛然而止。台下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擂台上的景太雨此时已是有些脱力的半跪之姿。
他伸手摸地，想要拾起佩剑，恍惚之中，却见眼前有白衫衣角随风飘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地上的佩剑拾起，交予自己。那手指上赫然戴着枚巨大的黑色戒指，竟是玫瑰花朵的形态。来人另一只手则扶住他的肩背，轻轻使力助他起身站稳。
此时站在自己面前这位白金发少年与方才判若两人。他眼旁的红印消失，杀气不再，清秀的面庞，挂着谦逊有礼甚至略带羞涩的笑容，看起来人畜无害。
「权至龙，那个据说改变了近年来江湖剑客格局的天才少年。」景太雨真与他交过手后，方知此话不假。这一战输得不太好看，但武学之道，输赢有命，胜负在天，他已尽力，所以并无遗憾。景太雨向权至龙释然地笑着点了点头，随即登云而去。
擂台下仍持续不歇的欢呼声让权至龙有些不好意思。可他心中又确实欢喜，指尖之力随心而动，几道五彩气流溢出，化为光束，绕他身子几圈。
在光晕之中，他身上的轻盈白衫霎时布满了盛放的太阳花，随后又闪烁着变成了一件满是金线绣样的丝质黑纱衣。他飘逸柔软的白金色头发也随之幻化为蓬松闪亮的金黄色小卷发。底下的惊叹欢呼声更加热烈了。
权至龙笑得灿烂，明亮的褐色双眼眨巴几下，便开始在台下寻找着。在人群中寻到冬勇的脸，他心内便立刻安稳了些，又看到冬勇身后的崔弦，还有四个亲近的师妹，便更欢喜了。
四个师妹比他晚入无迹山门下，前几月才刚出道。不过要论年纪，她们之中有两位倒还比权至龙还大一些。权至龙看到彩霖师妹兴奋地举起怀中那只棕色小沙皮皱巴巴的手向自己挥舞，而旁边一贯怕狗的多拉姐姐则面露难色竭力在拥挤的人群中与彩霖保持距离。他看这画面甚是逗趣，不禁笑弯了眼。
「真好。他们都来给自己加油鼓劲儿。像是真正的兄弟姐妹一样。」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斗剑。
此前几年里，他全心投入到剑阵的练习中，总和队友们一同迎战。五虎战绩亮眼，他们五个的关系也愈发亲密，配合日渐默契。
权至龙不免想起几年前，当时杨贤掌门要自己组队，自己还大发雷霆与师弟们冷战多日，未成想如今他们四个当真已经成为自己最亲密的兄弟了。方才比试时，剑刚出鞘那下子，少了队友在旁，他竟还有那么一丝不习惯，虽然很快便调整到了最佳状态以迎战。
「对战时前辈好像没看出我的紧张。」
「其实一开始出招时……我也并未能做到完美，暴露好些漏洞，内力把控也不甚稳定，有时用力过猛。前辈技术扎实，所以一开始我与他苦斗好一阵子呢。」
「幸得后面那一系列的幻术配合，我才得以使出那招剑雨。剑气毫无痕迹地藏在雨水之中，细密如丝，却威力大增。」
「我竟想出了这等精妙的剑招……怎么办……我好像真是个天才诶……」权至龙嘴上不说，心中却小小嘚瑟起来。毕竟近的无迹山众人、远的江湖各派杂家看客，都纷纷给他冠上这个天才名头。一声声一句句接二连三，悠悠地就飘进了他的心。
这剑招，是他向掌门自请到后山闭关修炼，倾注好多时间精力所悟出来的。他还记得自己盘坐在后山溪边、忆起当年他初到此地细雨落于水面、顿觉醍醐灌顶灵感忽现的场景。仿佛一切都早已存在于他的脑中，只待命运将其唤醒一般。这种灵光时刻最能让他感受到剑道之乐趣。
剑招初成那日，他那在后山的厉害老相识不请自来，在暗处观察了全程，随后远远抛出一句懒懒的认可，“有些青涩，但浑然天成，灵气十足”，一句话让权至龙好不得意。
“你这剑雨有些意思，灵感从何处得？”
“啊呗，不会就是源自当初你被甩后鬼哭狼嚎的那场大雨吧。”它根本也没在问权至龙，而是再次笃定地自问自答起来，“哈哈哈真是有趣，你这招不如就叫心碎无痕剑？又或者泪如雨下剑？”
权至龙撇撇嘴。
「这小虫还是一如既往没情商揭人伤疤……心碎无痕……哼……听起来倒是又还怪浪漫的……」
“多日不见，小鬼，我看你近来功力长进不少。”毛毛虫非常自然地爬上权至龙的手腕，在他小臂上翻滚歇息，自顾自说着。
“模样也变浮夸了不少……”毛毛虫注意到他小臂上的刺青，用身上的软刺去挠，惹得权至龙好一阵痒。
“这话本身倒是极好的箴言……”
“不过你这小鬼肯定是为了臭美装酷。是不是又想去哪个女孩面前现眼呀。”毛毛虫精毫不客气地调侃道。
“你识得这西洋文字？……喂喂，我身上的刺青可并非是在开玩笑，这些可都代表着对我很重要的东西……这两句是我的人生格言。”权至龙转而正色严肃道。
“现在的我可与几年前不同了。我现在是真正的剑客，还是无迹山五虎的队长，我可是肩上扛着责任的男人！”
“哈哈个子没长多少，口气变得不小。都是队长了？小身板儿能服众吗？”毛毛虫精又惬意地翻了个身。
“那是自然！他们见了我都如同耗子见了猫！”权至龙细声嚷着，音量却逐渐变低了些，他微微低头。
他这话其实也不算假，五虎登顶的“三部曲”都是出自他手，剑阵如何排布都是他在拍板儿，权至龙的队长威严还是在那儿的。只是想当年出道前，他在江声李咸面前那可是阎王爷一般的存在，而今他们几个一同走南闯北，更加亲近熟悉了，师弟们的小心思似乎也变得多了些。
最小的师弟李咸悄摸着在外面交了许多自己的朋友。本来权至龙一开始就对李咸这个心性未定的忙内最为不放心，总担心他被坏人骗然后误入歧途，故而在生活上对他尤为关照，时常和他黏在一起，半正经半逗弄地管教他。一开始原本不睦的两人，出道后却亲密得跟真兄弟一样。
可如今他明显感觉到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小师弟似乎是长大了。有时候逗逗他，他会突然黑脸，那黑眼圈挂着，看起来阴沉得吓人，还时常擅自出去见朋友，也不向权至龙知会一声。人长大了，仿佛就会一夜之间突然拥有许多小秘密。
“小鬼，队伍不好管？……我看你那些队友师兄弟本来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毛毛虫精插嘴道，又在他左小臂上蠕动几下。
“小鬼我问你，你觉得要领导一个团队，什么东西最为重要？”
“……嗯……实力？……”权至龙犹疑地答着，随后又坚定地重复道，“嗯，是实力。要引领一个团队的话就一定要比这个团队更强大……无条件到死之前……都要比他们有出息。”他的语气开始变得严肃。
“所以我定要付出更多精进我的剑术，成为最棒的剑客，让大家服气。”他说得激动起来，手下意识去拔剑。
“……你在戏班子唱戏啊你？”
“好浮夸的台词……”毛毛虫精幽幽地吐槽道。
“你！”
“领导团队最关键的是要靠……”它声音微沉，故作神秘，“……手段……”
“……你才戏班子唱戏的吧……还是宫斗戏里的反派台词……你以为我不知道？……《山德女王》我可是看了三遍呢……”权至龙斜眼看它嫌弃地说。
“你！”毛毛虫精在他臂上赌气似的滚了两圈，然后沉默地趴在那里不动了。
权至龙见它不动弹，试探性地戳了戳它肉肉的身子。它又冷不丁突然翻过来盯着他。
“你这么喜欢在身上涂鸦……”它肚皮朝天，仿佛没事儿人一样又懒懒开口。
“……我也来送你一个刺青如何？”它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啊？……”权至龙还没来得及问清是为何意，那毛毛虫精便坏笑出声，用浑身的软刺轻轻拂过他左手小臂刺青下方那块皮肤，“不用谢我。好队长。嘻嘻。”
「这毛毛虫精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自作主张……」
权至龙的思绪转回，视线再次在擂台边人群中扫了一遍，还是没有看到那两个身影。他有点失望地撇撇嘴。
「江声和李咸这两个小子竟敢不来，还有没有把队长放心里啊，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们。」权至龙小声嘀咕着，又瞟了一眼自己左臂轻薄衣料之下有着三个尖角、形如冠冕的图案，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坏笑。
无迹山的众兄弟姐妹在台下蹦蹦跳跳，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竟直接跑到了擂台之上，簇拥着权至龙与他一同庆祝，一派欢天喜地。
却无人注意到，拥挤人群最外缘，几束阴涩晦暗的目光远远地投来，悄悄将台上的权至龙牢牢锁定。
写打架写嗨了，觉得自己是小金庸（bushi）kkk……
巨多细节灵感来源，要是无一人看破我可真是会伤心的~~~~~~（把同人写成解密拼图又是谁的怪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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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心碎无痕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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