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雾又像丝,风里里外外都是灰色的。
路灯下,漆黑的水洼偶尔翻出橘黄的边,轻轻抖动。
不久前剧烈炸响的轰鸣和爆炸声如同亿万野兽的怒号,时刻笼罩着他的耳畔,五脏六腑都感到拥挤。
血从叠起的裤脚内流出来,暗红一簇沿着惨白的小腿,像是狰狞扭曲的鬼爪,悄然攥夺着命数。
他的内脏不断抽痛,像是在被毒蚁啃食撕咬。
他一点点扶着长满青苔的墙消失在了无光的小巷里,最后倒地,全身上下都渗出黑血。
闪着警示灯的消防车和警车一辆接着一辆,广播里警报声织成一只巨网将整座城市遮盖住。
昏厥前夕他感觉身体变得愈发沉重,他看见有数不尽的黑色藤蔓从地狱里大肆翻涌出来,缠绕上来,刺进他的身体里。
地狱里喷薄出熔岩烈火,天上却传来大洋彼岸大雁的悲鸣。
自己终究是要死了。他连思绪都开始游离。
他艰难地呼吸,快要黯淡的感官忽然收到了一丝触动,那是一串湿答答的脚步声。地狱里的恶鬼像是忌惮此人的到来,疼痛和束缚竟少了几分。
来者的气息近了,带着呛人的烟味,来人往濒死者的嘴里硬塞进去了一抹白糖,甜腻得舌尖僵麻。
“…你为什么不下地狱…”濒死者的双眼血红,带着悲愤,已经气若游丝。
话声一落,生命刹那间就如沙砾般流尽了。
“……”
冷风呼啸穿过狭窄的小巷,灰白的雨水被掀起,像是一缕幽魂,哀嚎着,高呼着。
“2011年10月12日凌晨三点四十二分。格鲁利亚一座海港发生巨大爆炸,周边一公里内多栋房屋受损,玻璃被震碎,已造成472人死亡,1247人受伤,造成伤亡人数仍在不断激增。爆炸原因尚在调查中。”
新闻直接冲上头条,引发了难以掩盖的巨大洪波。
他环顾四周,每一处看不穿的黑暗里都好像有一双诡异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
手机屏幕一亮,赫然是两个红字:召回。
雨声越来越大,雨珠从叶尖滑落到地上,模糊的意识复苏过来,房间里一片昏暗。
池懿坐起身来,老旧的木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薄薄的棉被上都沾到了方便面的汤汁。
“啧。”他嫌弃地掀走被子,一跃下床。
用了七八年的手机连劣质屏膜都泛黄了,打开一看才三四点钟。
他望了眼下铺,没人,连被子都没铺开,床上还是三天前的零食。
“咦……”
对面的大汉翻了个身,“你他妈小声点。”
“齐哥人呢?” 池懿左右望望熟睡的众人,弯腰靠近那人,一脸谄媚。
“莫烦老子,滚一边去。”那人冲了池懿一声,又不耐烦地翻过身。
池懿连连点头,从皱皱巴巴的烟盒里抽出根烟递给那人,那人的眼神才和缓些。
池懿又扫了眼下铺的空床位,一晃一晃地溜了。
冬天将尽了,冷风却愈发肆虐了,直往衣服里头钻。池懿就蜷缩着,连黑漆漆的大手都缩在袖子里。
在城中城狭窄的街道上一抬头就看见一片片乌压压纵横交错的电线连到各处,池懿瑟缩着站在墙角抽着烟。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从那个群租屋里出来,就好像是提前知道什么事要发生了一样。
电话响了,在寂静的凌晨显得十分刺耳。
是催债的。池懿不看都知道。
“……”池懿掐了电话。
虽然是借钱干了些非法的事情,但那群人也不敢报警,毕竟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24小时便利店里。
“艹,一瓶水卖八块!你咋不去抢呢?”
池懿忍痛花了十五块钱买了一瓶平平无奇的水和一小袋面包。
“天然矿泉水?能喝出金子来?”池懿边自言自语边掂着水,刚走出便利店就被身后人用力按住了肩膀。
池懿全身一凉,也不敢回头。
我艹,这么快就找来了?
池懿舔了舔龟裂的嘴唇,含着丝丝血腥味。
“你是池懿吗?”那人问着,声音的来源比池懿高出小半个头。
“……”池懿都握紧了拳头准备先揍上去了,结果那人又冷不丁道:“警察。”
忽然一个藏蓝色的证件就摊开在了眼前。
滕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
“!”
池懿就很莫名其妙地被摁到了公安局的问询室里。
“?”池懿全程都很茫然,直到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齐硕。
“你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三天前的晚上……在我睡觉前。”
“你几点睡的?他在干什么?”
“呃……凌晨两三点钟。他貌似是在打电话。”
“打给谁?”
“不知道,可能是包工头。”
池懿一直扣着手,忍不住地紧张。心里寻思着咋什么事都往自己头上来。
干脆赶快找个算命师傅算算,自己是不是天生的冤大头。
“包工头?” 民警怀疑地看向池懿。
池懿支吾了几声,“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前两个月好像找了个地方打黑工,但是那个包工头没给工钱。”
“在哪儿?为什么要打黑工?包工头是谁?”
“呃呃,应该是城北。他的身份证被他的债主扣下了,但是又缺钱赌博,就去打黑工了。”
“包工头是谁,你知道吗?”
不久前把池懿带回来的支队长坐在一旁,问道。
池懿惶恐地摇了摇头。
一段时间后,池懿全身发凉,就裹着那件布着黄斑的军绿色长袄。
“你吃早饭了吗?”一个女警问池懿。
“不,不,还没。我自己去早餐店吃。”
女警显得有点尴尬,“那个,接下来可能还需要您的协助,您暂时不能离开。”
“啊,”池懿一下就慌了,猛然站起来,两指贴着太阳穴,“黄天在上,后土为证。我刚刚说的句句属实,我啥事也没犯啊。我这么好的人,从不骗人啊。”
女警笑了,“不是,我们就是需要留您一段时间。这期间所有餐费等多余费用都由我们支队长承包。”
“留多久?一个星期还是半个月?小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池懿刚刚的彷徨的眼神立马变得激动而坚定。
“呃,看情况,应该最多一个星期。”
“包吃包住?”
“只包吃和出行。住的话,您还是……不过,我们隋队说他会自掏腰包补你耽误的薪水。”
“没事没事,我一定配合诸位的所有工作。您们让我冲锋我就冲锋,您们让我鼓舞士气我就……”
还没等池懿放完厥词,黑长的影子盖过来,池懿一转头就看见那个支队长。
“隋队!”
?“老板,义夫!”
“曲然,你去一趟交管,把城中城拆迁安置小区周围街道13号晚上八点到14号凌晨五点的监控都调来。其他人准备去安置区物业调监控排查。”
池懿说实话到现在都没太反应得过来,“所以说,是齐硕死了?还是失踪了?”
一群人麻溜地出了办公室,没人理他。
池懿看着几乎所有人都走了,拽住其中一个叫胡瑞阳的年轻警员,问:“那个,我要去吗?”
胡瑞阳挣脱池懿的手就一股脑往前冲,要跟上大部队,“我不知道,你待在这儿别动。”
池懿又紧追两步,“不儿,哎!那我的早饭呢,报销吗?”
没回应了。
算了,不愁这一会儿。
薄塑料袋的沙沙声从脑后传来,池懿余光扫见,下意识就接住了隋宁泽突然扔来的包子。
池懿也是饿了一上午了,直接就啃了起来。
隋宁泽拿了件厚外套,对池懿道:“走,你带路。”
池懿连咬几口就把包子塞进嘴里,含糊回应,“包您满意。”
“唔……说(所)以西(齐)或(硕)是史(死)了吗?”
隋宁泽的箭步在来到车门边时顿时停下,严肃地看着池懿,“吃完再讲话。”
池懿连忙吞下去,给自己噎了个半死。
“池懿,84年11月4号出生在苔州闽县,初中学历,16岁因为打架斗殴进过局子,出来后没多久就来滕州辍学打工。”
隋宁泽平视前方驾驶着,静静道。
池懿一噎,有些困惑且惊异地看着隋宁泽,半晌后问:“干啥,你们还是怀疑我?我都说了我和齐硕别说有仇了,我们都不熟。”
“没有……”
好假。
池懿无语住了,但看在隋宁泽给钱包吃的份上没翻白眼。
物业的小平房外,池懿抽着烟坐在石墩上,翘着二郎腿,左顾右盼。
一辆灰棕的面包车停在了路对面,池懿看向它,几秒后那车又开走了。
那车牌号没见过。
几个年轻的混混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还带着几个榔头。
有点眼熟,貌似是上次闹网吧被自己轰出去的几个未成年。
池懿一想到旁边就有一队警察立马就挺起胸膛来,看着为首的未成年道:“旁边物业办公室里就有一队警察,你们敢打我,他们立马就出来逮你们。”
“切,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儿啊,这就能被你唬住。”为首的未成年晃悠着榔头就上前。
池懿赶忙跑到平房门外,几乎是瞬间几个警员就走了过来,赶过来的几个混混一看真有几个便衣站在房子外头,吓得拔腿就跑,池懿还在门口探头嘲讽,下一秒就被隋宁泽推到房间外头。
“外面等着。”他道。
池懿一脸委屈,“有混混。”
全体警员扫了池懿一眼,默不作声。
你不也是个混混。
池懿可怜兮兮地补道:“他们人多。”
话没冒完,他身后的铁门“嘭”地被关上。
一晃又过了许久,大太阳都来到了头顶正上方。池懿的肚子被饿的发出咕噜的声响,不耐烦地踢动脚边的石子。
一队人分成三四个小组开始寻访调查。池懿被关回了车上,隋宁泽给了他一盒雪菜肉丝饭。
池懿盯着那盒雪菜肉丝饭,那份饭正散发出咸臭味,这让他迟迟难以下咽。
“老板来份葱油饼加个烤肠。”
还是热乎的葱油饼好吃。
他从口袋里摸出几枚被磨得一股铁味的硬币布到木桌上,“这回一个子都不少哈。”
嘴上这么说,手上还是摸了条烟走。老板也全当没看见。
一个人与池懿擦肩而过,因为常年打架受伤,池懿立马闻到了那人身上的血腥味。在秩序混乱的城中城,打架斗殴时有发生,轻则掉两颗牙,重则当场走人。
池懿也就没放在心上,悠哉悠哉地回了车上享受他的午饭。
可是那个人的神情总让池懿背脊发凉,那人游离的目光中却察觉不到一丝的痛楚,呼吸急促却飘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更像是冷汗。
比起自己受了伤,他更像是在吸毒后进行了暴力伤害。
电池老化的手机就是不耐用,一上午下来就没电了,彻底开不了机了。
池懿溜回了出租屋,拽了个充电宝回来就发现隋宁泽已经坐回了主驾,冰冷地看着池懿。
“加一下我的号码,以后我好找你。”隋宁泽面无表情。
池懿颤颤巍巍地服从命令,两眼却立即被隋宁泽不经意间露出的腕表所吸引。
阳光照耀下标盘里的12颗钻闪得人眼生疼,仔细看看,随着指针微微摆动,里面的装饰也翩然转动。
“哇去,这表应该不便宜吧?”
隋宁泽拽过袖子彻底盖住那枚看起来就就价值近七位数的腕表,什么也没说。
“现在的警察都这么有钱了吗?”池懿嘀咕道。
后排的胡瑞阳靠上前,对副驾的池懿小声道:“隋老大家里四代干外贸,公司在香港上市,三四星的酒店遍布全国,那是绝对的有钱。”
“!这还来当什么警察啊?”
池懿实在是太震惊了,说话声音一下子大了。
到了市局,池懿和胡瑞阳慢慢吞吞走在最后面。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们隋队为什么要留我下来啊?你们不会是想让我当警察吧?”
“我也不知道,隋队没讲。就说要留你下来,还和几个领导谈了很久。”
池懿的第一反应是:我居然这么宝贝。
但是又忽然想起隋宁泽问自己信息的那一幕,内心开始颤栗。
但自己干的那点破事,连派出所都惊动不了,应该不会让市局刑侦支队长记挂在心。
这人既不是想逮我,又和我没什么渊源。力排众议让自己留在市局……难道只是纯纯为了多花点钱,现在的有钱人都这么无脑了吗?
有钱拿又不用干事,这幸福来得太突然,池懿总感觉有点心慌。
曲然喝着食堂倾情推荐的八宝粥路过,手上还捧着刚送回来的尸检报告。
“所以,齐硕是怎么死的?”池懿殷切地看着曲然。
曲然犹豫一刹,看了眼报告,道:“看样子是吸入过多一氧化碳休克后失血过多死的。”
“一氧化碳……”语气的末尾稍稍上扬,像是惊异又像是有所质疑。
“你知道什么吗?” 曲然疲惫的神态卸去了一半,向池懿逼近一步。
池懿拍着裤子里的烟盒,解释道:“没有。就是突然联想到烟了,想来一根。”
曲然看着池懿拿出一个干瘪的烟盒,指了指远处,“抽烟的话要到室外去。”
池懿又把烟收起来了,兴许是觉得扫兴。
“哎,哎,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他大声吆喝。
“——等通知。”
再见到隋宁泽的时候是在市局外的一处树下,池懿还是抽起烟来了。
平坦的黑色大街反射着浅薄的橙色余晖,市中心的车辆川流不息,鸣笛和穿行声不可遏制。残阳从深灰色的云隙露出来,鲜红如血。
池懿饶有兴致地看着,不躁不恼。
“吃晚饭了吗?”隋宁泽问道。
“没呢,没您的指示,我哪儿也不敢去啊。”
隋宁泽看着市侩模样的池懿,“别捧着我。”
“害——”那语调一出来就被隋宁泽静音的手势止住。
“正常点。你不会和你的朋友也这么讲话吧?”
池懿咧着一边嘴角笑了,“我哪儿来的朋友,人生地不熟的。”
“……”
“走,”隋宁泽朝池懿招了下手,“去吃晚饭。”
池懿眯起眼注视着隋宁泽,“不儿,我可以理解当警察的善良。但是无缘无故地对无须帮助的陌生人这么好,又是包饭钱又是补工钱的,我觉得不对劲。”
隋宁泽停下脚步,“反正我不会害你。走不走?”
稍作思考过后,“走,走!” 池懿把烟掐了,三两步追上去。
池懿站在一辆车前愣了神,每天拼了命打20小时工才拿不到两百块的他根本不懂汽车市场,可光是看黑色车身反射出的凛凛白光和精致的深色调内饰,他就知道这辆黑色奔驰迈巴赫gls的价格是他可望不可及的数字。
隋宁泽也没说什么,直接就让池懿上了车。
池懿垂头仔细看着皮革纹理,闻着皮革表面覆着的一层薄荷香水味,犹若置身财富的气息中。
“那啥,您家缺保姆吗?男保姆可以接受吗?”
池懿只是开玩笑似地一问,谁知隋宁泽毫不犹豫道:“缺。”
“?”池懿一脸错愕。更夸张的是,隋宁泽竟然直接对池懿道:“一万二一个月,包吃住。你来吗?”
“!”池懿的大脑一瞬间都空洞了,只有具像化的每一个字在空旷的脑海里狂奔。他嘴半张着,直直盯着一脸正经的隋宁泽。
“你会做饭吗?”
池懿兴奋地直点头,说不出话来。
“那你今晚回去收拾一下,过两天周末我带你去我家。”
“真的假的?”
池懿一直到餐馆里还在跟在隋宁泽身边不停问。
可隋宁泽突然回眸,深深地看了池懿一眼,里面好像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大洋,幽蓝深遂。琢磨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真的。”他肯定道。
池懿觉得自己一定是遇到落凡间的弥勒佛了。
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黄金油爆大虾端上桌的一刹那,池懿就拉过盘子,坐得端正,道:“老板,我来帮你剥。”
隋宁泽却道:“不了,点给你的。”
池懿全身一顿,“我对虾过敏啊。”
“全家都是渔民,你对虾过敏?”
“没人规定捕鱼虾的不能对鱼虾过敏吧。”
隋宁泽的眼神落在池懿的脸上,落在眼角的一道疤上。
“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说着,池懿胡乱抹了一把,除了冒头的胡渣什么也没摸到。
隋宁泽放下茶杯,发出‘叩’的一声,“没事,就是好奇你眼角的疤是怎么回事。”
“呵,能怎么回事。打架打的呗,就因为这,我还蹲过两天。”池懿自嘲道,他又补充道:“那次打得狠,差点丢命了,背上到现在还能看到个大口子。”
隋宁泽依旧盯着池懿,眼眸里映出顶灯的白光,像怜悯又像持久的疑虑。
池懿回避起他的视线,转而去看嘈杂的人群,听着喝醉酒人哄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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