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慢慢睁开眼睛，通过眼前漆黑的一片和手上的束缚感，判断出眼睛被蒙了布条，手臂也被捆住。
我挣扎着动了动，眼前的布条就被猛地扯下。
站在我面前二皇兄，露出从前戏弄我时那般温和的笑。
几十丈高的城墙上，风猎猎作响。
我知道，天要变了。
虽然我从不关心谁坐上皇位，但明显二皇子这个架势俨然是要逼宫。
“今日请皇妹过来，不过是想让你帮个小忙。”
二皇兄的话验证了我心中所想。
“只要你劝降顾衔青，我就留你一条命。”
没想到自己还有如此作用。
我觉得荒唐，笑出了声，“没用的…”
“你不会还在想着顾衔青来救你吧？”
“恐怕你还不知道，你的丈夫选择帮来仪的哥哥大皇子，丝毫不在意你的性命。”
“听说皇后可是恨你入骨。你猜，大皇子登基后是否会留下你这条命？”
一字一句插在我的心里，我麻木的看向城墙下慢慢逼近的队伍。
突然一个巴掌扇在我脸上，是母妃扑向了我。
母妃含着泪恳切地求着我，“你就当赎罪吧，是你抢了来仪的心上人。我不甘心，凭什么皇后那个毒妇的孩子能好好活着登上皇位。”
来仪…来仪…
我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看向这个让我觉得陌生的面孔。
但我并没有时间多想，我被提起绑在城墙的旗杆上。
二皇子见城墙下的大军已达，便派人向下喊话
“顾衔青，速速投降，不然就杀了二公主。”
大军沉默的站在城墙下，都在等着顾衔青的一声令下。
顾衔青动了，他缓缓搭起弓箭，直冲向我。
弓身上熟悉的流云纹一闪而过。
我瞪大眼睛看着黑黑沉沉的天空，雨滴打在脸上。
箭射中我的肩膀，疼痛过了很久才迟滞似的涌上来。
两军交战的嘶吼声渐渐消散，我被人匆忙之间胁迫着带走。
不知过了多久。
耳边的争吵声我昏昏沉沉的听不真切，
“顾衔青，还命人不动手将他们这些叛贼全部就地诛杀？”
“不行，连瑕还在他们手上。”
“死了又怎样，我恨不得用她的命换我来仪……”
冰冷的剑刃贴着我的颈部用了用力，尖锐的笑声在我身后响起，
“好一处大戏。”
母妃脸上带着扭曲的笑，眼里闪着恶毒报复的期待，轻轻丢下一句，
“皇后娘娘，给我照顾女儿的感觉怎么样？”
此言一出，满屋哗然。
“你说什么？”皇后瘫倒在椅子上，神色濒临崩溃。
“真是感谢您将我的女儿金尊玉贵的养大，而你的女儿被你自己磋磨的吃尽苦头，真是一报还一报。你当年害我流掉孩子的时候没有想过今天吧？”
“可惜我的来仪早早诞下，早衰而亡。凭什么你的孩子可以长大？”
“皇后娘娘，可多亏了你把去救连瑕的侍卫给支开了，现在她又到了我手里。”
皇后按住胸口，喘气粗而急，嘴巴开合间重复几遍“我不信”，终是一口气没接上来，身体瘫软在地。
她把手中的刀往下摁，一缕血痕留在我的脖子上。
“备马车，放我走。”
顾衔青最先反应过来。
“按她说的做。”
母妃带着我一步步挪到马车里，我始终一言不发。
身后紧盯的一道道视线我也置若罔闻。
马车行驶到城外，母妃回头看了我一眼，眸子里说不清划过了些什么，原本要挥下的匕首却转变了方向，将我推到了护城河里。
随后万箭光影流向马车。
刺骨的河水争先恐后的向我的身上压来。血肉仿佛被虫蚁啃食，只剩下溃烂不堪的空洞。
我这一生活的自欺欺人，竟是什么都不曾拥有。
只有在快死时，才感到一丝解脱的快意。
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再遇到顾衔青了。
*
下了一夜的雨的小了起来。
侍卫们被河水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
“顾大人，还是没有找到二公主。已经搜寻一夜了，二公主恐怕……”
“接着找，沿河三十里范围内都给我搜。”
“活要见人…”微不可察的声音飘散在空气中，“…死要见尸”
顾衔青带兵昨夜跟随马车出城，在看见连瑕被推进河里的那一刻，心跳仿佛停止了。
他想都没想便跳了下去，随后紧接着一夜的打捞都无疾而终。
他虽然厌恶连瑕对他的控制，将他囚在这京城之中，抢夺他与来仪的感情，可他从未想过要连瑕死，早知道……
早知道连瑕中箭后没有被救走，就不该让她出府，就不该射出那箭…
焦灼不安的情绪无限蔓延，毒辣的日光照的顾衔青感到眩晕。
“顾大人，宫里那边还等着您呢。”
顾衔青点点头，麻木的向宫里走去，只想快点回来。
小桃看见顾衔青离开的身影，以为他不想继续打捞了，扑到他的身前恳求，
“求您别放弃搜救，看在殿下曾经在紫宸殿跪了两天两夜求先帝给您一条生路的份上，别停止搜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种荒诞与茫然涌上心头，原来自己厌恶的处境已是连瑕苦苦求来的。
连瑕做错了什么，从小被宫里人随意磋磨，被当成来仪的血库呼来换去？她本该拥有父皇母后的娇宠，合该被全天下的珍宝养大。
他很慢的向前走，走到宫门口又停住。
仿佛每一步都是通往毁灭的深渊。
一声惊呼出现在耳边，顾衔青不耐的皱眉看向身旁。
宫门的守卫憨憨地朝顾衔青一拱手，
“小将军，卑职是从北境调回来的，您背的这把弓应该是我从北境带回来那把，之前二公主废了好些周折才找到卑职……”
守卫并不清楚昨日宫内发生了什么，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早说是您……”
话被焦急地打断，“你确定是二公主，不是来仪公主？”
“来仪公主我总不会认不出来，是另一个公主。”
顾衔青的脑袋里很乱，桩桩件件，眼前的画面不断变化，来仪的恳求，连瑕泣血的字字句句，连瑕的身世，他与连瑕的恶语相向……
从前那些不曾关注过的星星点点，一个个冒出来连成一条线。
命运阴差阳错，原来全都错过了。
现在他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可连瑕已经不在了…
想起自己射向连瑕的那一箭，他死死握紧了弓箭。
在频繁刺激下心里后知后觉一股绞痛袭来,一口鲜血从顾衔青口中喷涌而出。
*
三个月后，某村庄里。
我被村子里的人救了。
是京郊的一座小村庄，夹在两山之间倒也隐蔽。
我本想这样过下去也好，却发现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只好找村中的大夫开了一贴堕胎药，
药端到嘴边却如何也张不开嘴。
罢了。
我摩挲着身上唯一剩下的羊脂玉。
是去年生辰顾衔青送我的，
我当作珍宝一直带在身上。
现在想来不免有些发笑。
我托邻居去镇上时当掉，
便在此处安家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中的生活好像世外桃源，让我逃避了一切。
我抚摸着渐渐显怀的肚子，这样过下去也好。
“连姑娘，你的药我帮你捎回来了。”
隔壁的青年帮我把水挑到院子里。
我扶着腰站起身，刚想把药接过来。
院门被敲响了，
四目相接，是我当年爱极了的那双眼。
我被突如其来的人吓得后退了几步，生生抑制住手往肚子上摸的想法。
那人却是怕吓到我一般僵在那里，而后轻声的问，“吓到你了？”
这太过离奇，明明他最是恨我。
“对不起。”顾衔青说。
沈岩错步挡在我面前，不客气的看着对着面前的人，
话却是对我说，
“不要紧吧，要不要把他赶出去？”
“不认识。”我回避道。
顾衔青目光划过我和沈岩，略微有些迟疑的从我腹部掠过。
我心下一惊，往沈岩高大的身影后躲了躲。
顾衔青像被这一举动激怒，快步走到沈岩面前，
“我是她的丈夫，你是谁？”
两个男人便在小院中对上了，
我头疼的看着这一幕。
顾衔青的侍卫齐刷刷站在院外，
他俩对上还是沈岩吃亏。
我也不想让沈岩卷进来害了他。
沈岩一离开，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男人变得小心翼翼。
用一种我看不懂的胆怯和难过看我，
我并不在意，
“不要再来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顾衔青瞬间面色变得惨白，
“我不同意合离。”
我不想再听，转身进屋。
没想到他跟了进来。
“我已经知道真相了。”
“对不起，我只是想见你。”
“可是我不想见你。”我冷漠的说。
怕他看出端倪，我变得有些急躁。
“你走不走？”
“你怀孕了？”
两道声音一起响起。
心里的恐惧一下被点燃，我猛地拿起桌上的杯子朝门框砸过去，
“滚出去！”
杯子好像砸在他的身上，顾衔青眼眶瞬时红了起来。
失魂落魄的退出门外。
*
这晚我睡得心神不宁。
打开院门，再次对上那双疲惫的眼睛。
难道他在这守了一夜？
我立刻否定。
我从未见过顾衔青为谁低过头。
他是想夺走孩子？
我心下觉得厌烦关上了门，
不一会儿，门口就传来离开的脚步声。
顾衔青来的很频繁每三天一次，
我没有给他开过门，顾衔青自己在门口絮絮叨叨很久，临走之前把带的东西留下。
有时他会自顾自的讲一些我不爱听的话，
“你的花我都给你养的好好的。”
“簪子我也修好了。”
“你不是想去北境吗？我陪你一起去，孩子你不想带，我们就扔给奶娘。”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好像我们真的有那些未来。
“我不可能让你把孩子带走。”
“……什么？”
“你不是为了孩子来的吗？”
“顾衔青，放过我吧。”
顾衔青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骤然下坠，发出一声尖锐的轰鸣。
他明白连瑕不再信他，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当做别有用心。
这时积压已久的恐惧和迷茫涌上来，沿着脊背爬上来，疼的钻心。
这世上当真是一报还一报。
我站在门后，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以后应该不会来了吧。
我心中泛起一丝嘲讽，
恐怕顾衔青这辈子还没这么低声下气过。
*
我好像陷在河水中起起伏伏，做了一场大梦。
梦中所有人的面孔接连出现，
我不愿再想起这些事了，挣扎着睁开眼。
随着月份的增大，我的状态越来越差。
那日争吵过后，顾衔青第二天又出现在门口。
我想去和他好好谈一谈，没想到晕倒在地上。
顾衔青察觉到动静，大力拍打着门，叫着我。
我却没力气回应。
顾衔青那日疯了一样冲过来，温热的液体大滴大滴落在我脸上。
浑身打颤的搂着我，一声声喊着我的名字。
当我再次醒来时，
顾衔青将我带回了公主府，安排人寸步不离的跟着我，夜里也要守在房门外。
紧接着太后也赶来了。
前皇后、现今的太后视线落在我身上，眼圈很快就红了。
“怎么瘦成这样了？”声音打着颤。
“这是母…我做的汤，你尝一尝好吗？”
太后小心翼翼的询问着。
“不必了。”我冷漠的回复。
“我们从前如何，今后也如何。以后别来了。”
太后的眼泪成串的往下掉，
“是母后的错，是我没有看好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我心下一颤，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那日之后，太后日日提着熬好的汤来公主府。
期间皇帝也来过几次，看见我如此消瘦，面色一下沉下来，
“是不是顾衔青对你不好？”
不等我回答，便去找顾衔青理论，想要带我回宫。
不等二人理论出一个结果，我的情况变得更糟了。
他们想方设法找遍天下名医，
却都束手无策。
22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身体却肉眼可见的消瘦，
像一个身患怪病的人。
看见小桃担忧的眼神，我忍不住安慰她，
“没事，在孩子出生之前，我还不会死呢。”
听见我的安慰，小桃更是眼泪直掉。
转眼快要入夏，暑气逼人。
我更没什么胃口，急得顾衔青团团转。
无数次亲手做了饭低声哄着，希望我能多吃点。
顾衔青的手艺也一天天磨得更好。
看着我实在吃不下去，顾衔青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想要孩子，我们不生了好不好？”他声音打着颤，偷偷把泛红的眼角撇到一边。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这么爱哭了。
“你喜欢吃的那家糕点出了新口味，你想不想尝一尝？”
顾衔青又装作无事一样换了话题。
我的眼神从窗外移向他，昏暗的灯光下那张英俊的脸让我感到无尽的悲哀。
我打断他。
“如果我难产了，就别救我了。”我淡淡的说。
我把头转向窗外，不去看顾衔青的表情。
漫长的沉默只余下沉重的呼吸声。
23
这天天气格外好，小桃推我去院子里晒太阳。
眼前突然打下一片阴影，我抬眼看去。
从外面飞进来一只风筝。
看着上门摘风筝的小孩，我恍惚间想到，
那个不知道像我还是像他的小孩会不会也缠着我们放风筝。
我的情绪像克制不住一样，
肚子一涨一涨，像要裂开一样疼。
我来不及叫出声，疼的要失去意识。
惊呼的声音绕在耳畔。
顾衔青惊慌失措的门外奔来，把我抱进屋内。
我的意识渐渐飘远，一切都好像一场梦。
顾衔青站在门口盯着手上半干涸的血迹，半边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顾衔青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外，从天亮到天黑。
看着血水一盆盆端出，叫喊声越来越弱。
直到一声微弱的啼哭传出，
顾衔青推开面前的人就踉跄着向屋里走，腿软的跪倒在床前。
太医站在身后，默默低叹，“节哀。”
顾衔青眼前一阵发黑，模糊的看着眼前人。
“我们以后再也不要遇到了，顾衔青。”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我沉沉地合上眼。
“不要，你不能不要我，是你先招的我。”
“你们快救她！”
顾衔青一声声低声哀求，紧紧抓着眼前人的手，
看着眼前人的脸，
顾衔青突然想起初见时的连瑕。
她比同龄人瘦小很多，总是静悄悄的缩在角落里看他们玩闹，形单影只的坠在他们后面，也不理人，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死死盯着人看，叫人不太舒服，但也不忍心将她赶走。
顾衔青又想起拿到赐婚诏书时，看见跪了两天两夜被宫女搀扶的连瑕。
想起洞房后红着脸看他的连瑕。
想起在宴会上被误会后梗着脖子不服输的连瑕。
折断簪子时绝望无助的连瑕。
被一箭射中的连瑕。
……
“这一生，终究是我负你良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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