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衣冠隆重，登坛鸣乐。
兽面纹分裆铜鼎前，帝后各洒下一杯秬鬯，便在百官肃穆稽首中，步入太庙烧香祭祖。
谢君凝斜扫过享殿神座上的错层牌位，在掠过先帝顾熹之时，眼神一抹厌恶极快划过。
到底三跪九拜，接香做完了仪式。
下元节祭祀的是水官大帝，宫中还要请道士布道场，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法事完毕，上林苑内，身着三清道袍的矍铄老道士正同人占卜金钱卦，身边站候着几位着真武道袍的年轻道士。
一些个素来只念经史子集的官员，竟也格外诚恳排队求卦。
卓雅向谢君凝介绍道：“那便是鼎鼎有名的郑泰华道长，娘娘可要也求一卦？”
谢君凝向来是不信的，没什么兴致。
她温声对顾见辞道:“陛下去暖阁躺会，等到入夜放莲花灯臣妾再喊你。”
顾见辞正乏了，卓雅记着按时辰该喝参汤了，忙跟着吉春伴驾往配殿暖阁去了。
离入夜还有段时间，看着一群人算卦无聊，谢君凝便带着小香在上林苑内闲逛。
不成想，嫦安冷不丁从假山后走出，见礼说：“太后来折花祈福，请皇后娘娘过去喝茶。”
谢君凝随她引领，在金水桥后的内亭中见了周浣宜，对小香说：“去后头守着。”
嫦安亦跟着离开。周浣宜将手中一把鱼食洒落：“有些话不吐不快。”
她回头走过来，追思:“当年谢家堡走私军铁一案是我堂兄周韦思经受辽人蛊惑，跟着宇文铎一起串通，陷害了谢家堡。我虽然不曾参与其中事后才知，但想想仍觉得有愧于你。”
“这事我不怪你。”
谢君凝语气异常平静，却又道：“时过境迁，你才突然又提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怕不只是愧疚，而是发生了别的。”
此事在顾熹死之前她早就摸透。这么多年，周浣宜也早该知道她心里明亮，黑不提白不提，这么多年本就已经过去了，没道理突然旧事重提。
周浣宜一声不吭。
谢君凝凤眸一锐，已经从她缄默的脸上读到了些内容，瞬间福灵心至，除了顾见辞以外没人会抓着谢家堡一案不放，甚至有能力查问到周浣宜这个太后头上。
谢君凝:“是他找你追查了当年的案卷？”
周浣宜轻咳，“我可没说。”
谢君凝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了下去，转身就要走。
周浣宜抢步挡下了她。
谢君凝保证：“你放心，我不会贸然行事，更不会暴露出你透了口风给我。”
周浣宜却眸光一深，定定落在她脸上：“你知道三年前盟约结束，先帝死了，我却为何留着你，不放你出宫吗？”
谢君凝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冷淡“哦”了一声，“我如此优秀可靠，你一时孤单寂寞冷正常。”
周浣宜扯了扯嘴角：“你不是焉国人谢君凝。”
平底的一声雷，却并没有如预想中炸的对方惊慌错愕。
眼见谢君凝面无表情。
周浣宜继续道：“谢家堡非我族类，分明从辽国迁来。却在先帝无心插柳的推动下，树大根深遍植地方，着实棘手。不把你留下做人质，我又如何能保证这把暴器不会失控刺向朝廷。”
谢君凝终于掀眼警告:“你想怎么样？”
周浣宜翘唇:“你放心，哪怕是利刃逼喉我也不曾将此事暴露给当今天子。”
谢君凝看着她叫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为什么这么帮我？”
周浣宜面对她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逼近到过分亲密。
谢君凝不动，周浣宜整理了一下她领口鎏金子母扣，妩媚道：“就不能是我喜欢你吗？”
谢君凝：“最好别。”
扳回一城。
周浣宜骄傲：“你怕了。”
谢君凝想了想，一手将她提抱千莲纹桌案，提前说:“偷.情被抓算你的。我会告诉顾见辞，我是被迫的。”
周浣宜：“？？？”
怪叫一声，一把推开她。
她慌张整理衣襟，扶案吐了浊息：“我有个孪生姐姐叫做周汀眉，从小到大，她同我形影不离。”
“我偷摘邻里家的枣被狗追，她被狗扑倒地上，只顾着叫我先跑。我下河摸虾，露了腿脚被外人告状不检点，她替我在爹娘面前抢认下来，被关柴房三天没饭吃。”
“后来我被族亲挑选中入宫，听说宫里女人都短命，背着人偷偷落泪被她看到。她毅然决然推了父母给她定的安稳亲事，抓着我的手，一同上了进宫的马车。”
“顾熹荒淫，我与姐姐侍奉龙床虽让他一时欲兴大增，荣宠加身。但花无百日红，宫中新人一茬又一茬。”
“族中堂兄为求荣华永固，便偷偷使人送来了烈情药，长此以往虽将皇帝留在了我们身边，却渐渐地使他纵欲过度，成了个不能人道的废人。”
“眼见东窗事发，姐姐一力将责任担了下来。皇帝却不会心慈手软，震怒之下便要将我二人通通处死。”
“生死一线之际，我因怀了龙胎幸免于难，却眼睁睁看着，我的亲阿姐在我面前被行了‘梳洗’之刑，浑身骨不挂肉。从那天起，我的梦也里再也没出现过她完整的模样。”
谢君凝心头微刺，垂眼：“所以那天眼见我捂死了顾熹，你却替我遮掩了下来。”
周浣宜双肩发颤，大笑摇头，不以为然道：“你真是不够残忍，让他死的太便宜了。可惜你的动作太快了，让我袖里的刀失了用武之处。”
一呵:“不过也没关系，你肯定还不知道，他的尸体早被我换去乱葬岗喂了狗——”
谢君凝伸手将她搀扶下桌案:“失去亲人的痛苦，我与你感同身受。”
周浣宜低头撇了眼石案上摆着的蜜饯，从中捡出一颗风干的红枣：“这辈子，我没有为她做到任何的事。她死的时候被折磨的像个疯子，眼看着身上血肉片片削地。而我甚至没机会接近她，告诉她一声，别投胎阿姐，奈何桥钱等我一步。下辈子让我来做姐姐。”
“这是我永不能释怀的痛……为此我憎恨所有人，憎恨怀孕的为什么是我？憎恨为什么活下来的不能是阿姐？憎恨又无法面对，那个有这一半仇人血脉，也有着我一半血脉的亲生孩子。”
她用力攥住红枣，“私心里，我也想当一回姐姐谢君凝。所以我愿意拿你当半个妹妹，替你做遮掩。”
谢君凝看她站稳，松手道:“多谢。”
周浣宜却吐息:“可我毕竟是个焉国人。”
“你要给朝廷换一换血，或者把谁踩下去，什么手段什么伎俩我不在乎。甚至不介意等你大权在握之时，替你挂两串鞭炮扬眉吐气。”
“但你若通敌卖国，为一己之私，使我山河沦陷，哀鸿遍野。别怪姐姐狠心，将一些事告诉不该知道的人。比如说谢家堡与四镜山庄一脉同宗，曾为宇文家帐前驱策，鞍前马后——”
她将手中的红枣塞进对方手中，轻轻攥了一把，目光直如耀阳:“你能做到吗？”
谢君凝却将红枣放回了原处:“我不去做，不是你的胁迫有效。而是在我眼中，从无焉国辽国之分。”
“你若觉得我配当你的妹妹，便会知道我的剑只斩恩仇，不沾无辜者的血。”
*
配殿暖阁，人声絮絮。
若要下定决心与辽国开战，必然不能留下后顾之忧。
程群处查抄充公的数目大打折扣，苏樾最近又列出了几个生财的点子，比如借洪州修桥堤，发动各地富商上缴水利钱……诸如此类种种。
说到剩个尾巴，吉春却来横插一脚，禀报：“蒋大人求见。”
苏樾只好收尾打住。
顾见辞示意叫他进来。
蒋笃入内见礼，先打量了一眼苏樾，“陛下不是叫苏大人有事找皇后相商？”
苏樾一扯嘴角，“蒋大人不也是私自打扰陛下修养。”
蒋笃理正：“我受陛下密令，有密报。”
苏樾撇撇嘴，拿着鸡毛当令箭。
二人倒说不上不合，只是性格迥异，苏樾迎风变通，蒋笃固执保守，见面少不得拌两句嘴。
顾见辞一眼带过两人，只对蒋笃道：“密报不用避讳苏樾，直言无妨。”
蒋笃这才收回视线，“臣顺着四镜山庄查下去，发现其果然投靠了宇文家。”
“陛下知臣出生于朔北蒋家镇，臣幼年曾听村里百岁老人说过，辽国开国皇帝宇文擎手下曾有一支鬼影军，专司刺杀侦缉，鬼影军又有四名鬼将军负责统领训练。”
“想当年高祖御驾亲征朔北，与宇文擎两军对垒，便曾受到鬼影军的突袭。这些人个个以一当百，十人结阵就能从千人合围中杀出。彼时高祖身中埋伏，多亏大将孙骜，也正是如今的朔北守将孙启明之祖父以命相护，这才死里逃生。”
顾见辞一点即通:“你想告诉朕，四镜山庄或许就是鬼影军的前身。”
蒋笃颔首:“陛下明智。”
苏樾没听懂，忍不住插话:“什么四镜山庄？什么鬼影军？又跟辽国皇族有什么关系？”
蒋笃跟耳聋一样不搭理。
顾见辞被吵的头疼，简言概之:“康释出身于前朝江湖赫赫有名四镜山庄，四镜山庄曾投了宇文家。而他受宇文铎驱使，便暗中怂恿我国江湖人京郊坟前埋伏皇后。”
苏樾陡然一震，顾自闭嘴消化。
顾见辞对蒋笃道:“既然四镜山庄手中的鬼影军如此神勇，早早摸查清楚，来年战场上才好有应对之策。”
“一查到底四镜山庄是因何投了宇文家？如今又效忠于谁？”
这事并不容易查，一是事情过去太久，许多得知内情的人早就离世。二是四镜山庄也熟谙刺探缉查，自然不会轻易暴露讯息。
蒋笃心无把握，如实回禀:“到底术业有专攻，此事若交给臣，恐怕很难摸清楚来龙去脉。谢家堡素来情报通天，陛下与皇后既鹣鲽情深，何不启用谢家堡？”
顾见辞只道:“你且查下去。”
雕花窗外，无声摇落了一地松针。
谢君凝驻足，耳闻内里交谈，闭眼脸色霎时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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