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又好象刚做了一个烟花乱飞、刀光血雨的恶梦。指挥使友宁的眼睛总是得不到休息。乍醒起来在冰冷的石板上时，他看所有一切还是灰朦朦的，大概布满了尘屑、血丝，虚弱至极。只觉得一支支枪刀、盔帽仍在周围晃来晃去。知道自己还活着，不禁深深吁了口气。
“雁儿——”他第一时间想到去紧握就守候石床边一双柔嫩细润的手儿。他不用看，就可以直觉自己的侍儿会是怎样一副哭红的眼睛，愈发楚楚可人的蹙眉自伤。
俊秀英武的他也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尽管知道豪迈倜傥的他心思并不完全在自己身上，但雁儿仍然甘心情愿为自己认定的人整个付出。她自己也认为没办法有别的选择，除非她受命照顾的眼前这个人死。
那样她也宁愿用剑在他榻前自我了断——如果他始终没再醒过来的话。于是她赶紧低头拭去泪，跪伏上前一步：“常侍，雁儿在，雁儿都在。可否让奴家为您解下铠甲？您中的刀还插在那里边。。。。。。”
的确，在陈州南郊的这一战友宁受伤不轻，前胸肩后各被砍入数刀，已穿透重铠；胁下再中一箭——在冲击向前中逐渐失去知觉而倒下的。若不是叔父沛郡公视他如己出，强令贴身护卫亲兵出动将他抢出，这名勇士早已在万千重装步骑兵蹂践下成泥了。他失血甚多，鲜血已将他内衬的袍服浸透，外层的鱼鳞状金属甲也被凝结的血粘连，以致他身体稍动一下，甲衣都要发出铮铮的作响。
友宁当然清楚自己的伤势。但他只是朝他清丽依人的雁儿略略目光致意，一如往常的回应，让她保持宁静。他也想到此时远非顾念这些的时候，他已没有权利如此顾惜自己。于是凝视温清的目光很快从她的脸际移开了。
“禀告朱常侍，”一名副将模样的军官上前一步拱手道，“我大梁军经苦战，已将陈州外围扫清；消灭贼人黄邺部，分割斩断葛从周、尚让、霍存等贼，令其没有容身据守之处。现贼众已溃散逃逸重新集结于陈北故阳垒，预计将有北窜企图。沛公先期返回大梁，布置防卫拦截兵力，临行前他希望常侍。。。。。。”
由于刚清醒，友宁对别的汇报内容都不大能听清楚。但惟独当听到“尚让”这两个字，他便不禁脱口而出问：“你说她怎样了？她现在究竟会怎样？”
除了雁儿，副将等人愕然。也不敢问他指的他的“这个人”是谁，副将只有接着他的应口答称：“不管是谁，伪帝直到一般小喽罗，都已无路可逃，尽在诸侯大军包围掌握之中。现在东有感化镇彭城时溥大帅，西有忠武节度的精兵，向北就是本镇大梁的腹地，擒拿黄巢、尚让、葛从周等渠首正法，献捷长安唐天子，是时时有可能的事。常侍不必多虑，现诸军已展开搜剿，不会放过一个可疑贼徒！”
副将不知道他的真实心思，答非所问。友宁此时思绪恢复，就床上冲动地喝吼：“你他吗的敢？！什么天子，你说的是哪家苟庇俅天子？！在外面你就敢违抗沛公的钧旨了么。沛公明明约法三事：要善待黄家的老弟兄，除却巢贼，对葛公、尚丞相、霍将军等都要优礼。不致让其落入加强其他的藩镇！俘获一个不杀，抢先占据金银钱粮解送大梁，另外还有女乐全部宫女美妇！已有被别镇掠去的马上就地夺回，不可犹豫违者连坐斩！”
“遵令！”副将以下数十员参佐马上埋头在他面前齐刷刷跪伏下去。也包括雁儿等几个使女袅娜曼妙柔弱的身体，略屈躬微露光洁雪嫩的颈背，双手相搭依右又搭在本就跪坐着的香膝上。只是雁儿比她们又多带了几件金银环佩腕饰，头上倭式高盘的发髻上多了件宫里服事女官级别才能戴的珠花簪，更显得她光彩独出、气质艳明高贵一些。
友宁仍感不放心。他感到自己已无法在这里睡下去，一股胸中莫名又在冲荡的激流迫他要亲自把那个“她”迎归来——他要始终战斗，在她面前展现“唐帝国第一悍将”的气概，让通常是心碎无助抱恨痛楚的她得到最后安全的停靠。。。。。。从前他是力所不能，现在则责无旁贷。有叔父沛公授予兵权和手下这支雄兵他所向罕有匹敌，中原大地闻“梁”、“朱”家的旗号色变。当然他同时也是为叔父苦心开创的基业开疆拓土、报答他对自己赋予的异常信任。皆让自己充满继续赴战的动力。从而慨然轻视自己的生命，也轻视自己部下那些业已伤疲不堪的众多做炮灰的命。当下他又下令：
“扶我起来更甲！”
此刻他俨如吕布。雁儿吓了一跳，她知道此时插在他身上的刀口处仍在溢血，涂金创药的地方都赤肿起来，但她也不敢违抗，一边命另两个侍婢取过一套新的甲装，一面自己亲自上前将他连盔甲的高大身躯缓缓扶坐起来。当她手触到友宁腰间的袍带，便感到被有力地握住了。她明知那是虚假的，却宁愿认为被他完全环绕住了。好没有道理，在这个时候，他还向她投来温暖关照的眼神，好象完全懂得她辛酸、苦情。就在她略感躁热微带娇羞就要将那盈盈脉脉迎上去，却见他脸骤然严肃，声音不大但显然是下令道：
“不要看！”
“什么？”
只听“噗！”一声，就在雁儿稍不注意间，友宁已自用手强行把插在他腰腹间的那把短刃抽出来了。顿时一道血喷涌而出。
但友宁还是坐住了，定如石像，连眉头都不皱。那一瞬间，连雁儿也难以置信他何以会有这样大的勇气和坚持，是什么驱使他这样不要命。尽管雁儿也受过唐宫神策兵的秘密特别训练，但看到这种场面还是不禁掩面，倚着他胸前的铠甲抽涕起来。在医官为他包扎后，才回过神来，匆忙略显手足无措地为他拆卸掉旧的沾满血迹的那套甲装。
友宁忍着疼，保持大将的仪态不变，只是在有时实在撕裂般痛苦时才不由自主地从紧咬牙缝间“嘶嘶”吸着气。在烛灯的映照下，他朗星般双目依然犀利而透彻，是那种无愧无隐君子才有的。这眼神也常使雁儿不敢直视。倒不是因犹存的羞涩感，而是这眼神好象时时都会把自己内心世界完全看穿。。。。。。包括她不得已的苦衷和选择。好在他还全然未知，使她仍能安然服侍在他身边，一天一天、一点一点用柔情为他疗伤和承担。。。。。。
在为他换下那套可怕的甲装后，雁儿几乎承受不了，额上腮间粉汗津津，拌和着泪。但接着还要为他披系一套新的沉重甲衣，由侍卫一件件呈递上来，再一一拼装在他纹丝不动却刀伤箭伤累累没有一处完好的躯体上，犹如为一矗庙堂里的塑像再加披上一层用来吓人的凶猛兽服的感觉。
最后在呈上由七种金宝镶嵌和麒麟龙凤之属浮雕环绕的金盔之时，雁儿双膝西向跪地将盔托上头顶，由友宁双手伸出亲自接过，先置于臂右，口中默念祝皇上圣寿、国祚永世绵长之类，才能稳稳戴上。其实朱全忠及其宣武节度的手下早已不敬唐室，但对一般人还是要表面做做样子，而且对士气并无坏处。雁儿当然知道友宁和他们朱家对朝廷的真实态度，不过她自己对于唐朝皇帝仍是发自内心虔诚和无限感恩的。但她此时在这里对着这些人已不便过多表现出来，只是低着头默念似乎她也是在为友宁的出征祈祷。
之后友宁接过浑铁槊，望地上一拄，站起来时没见他身体有什么异常。不过在迈出数步后竟然踉跄了一下，双膝就要无力扑跪下去时用槊击入泥地中支撑住了。见到这场面，部将们无不感激。有人相劝：
“常侍身为大将，可不必亲行！黄巢等寇既为残余，何烦牛刀之力？！而且您职任至重，各军系之，若少有疏虞，我等小的在节度使沛公爷那儿当如何交代？也是吃罪不起！”
友宁闻言也怒道：
“我不亲自向前，主公还当仗谁！将士谁肯尽心！难道派遣友恭、友伦能完成？”
友恭是友宁堂兄，友伦则是他同父之胞弟。众人听他这样说，又都噤然不敢再发一声。
友宁又强调说：
“我并非刚愎自用，不愿他人立功。但此番合围追击黄巢，关系我大梁基业未来至重！主公要的是生擒解决黄巢以下全部，不留后患，不遗他时之隐忧！所以我必须亲行，虽战死无憾。如果大事可成，主公当不至于无故怪罪各位！”
此时站在他侧旁时刻护侍的雁儿也极想劝止他不要亲自去。但她更因知道他的心事所在而不敢明言。也怕被他看出自己的真实立场，她自己已是心事重重一团乱麻。不过越想逃避，友宁却又再次看向和想到了她，欲从她这里找到他总能得到的精神支持之源。
他甚至对她略觉歉疚。因为他又当远征，又当远离于她一段时间，从来不能使她得到被允诺的安居和宁静。而她，不知什么缘故，也从不接受他的安排愿意回到大梁城内相对稳定安乐的后方基地去呆，只习惯跟着自己颠沛流离、东征西讨。因此也无辜跟着吃到不少本可以避免的苦头和惊恐。但从没见她有半句怨言和伤感。友宁如此念旧和感怀别人一点一滴恩情的人，对此当然不能不深为动容。又由于此次出征前途未卜，自己时刻可能捐躯以及别的某些缘故，友宁甚至已提前想到应安排雁儿速返大梁，让她在叔父那里谋个后宫女职，至少保证其后半生吃穿住用无忧。自己也算妥善了却一桩难以放下的心事。。。。。。
友宁还没及开口，雁儿似乎想到他会说，冰雪聪慧的她早想到该表示些什么了：“将军志清四海、安靖宇内。早已不计生死，置一切于度外。雁儿愚昧，相随至今，蒙将军不弃。虽不敢妄自菲薄，也尝知命如朝露、运如幻梦，奴身何其脆弱！若无将军收留、保护于乱世，奴家今已死矣。从今只望终身追随，虽万难不避。若将军已抉择为主上勇敢战死，得偿平生，小雁我又安敢逃于玉碎一素练之结局乎？必将这一冰清玉洁的身子还于将军之目前也。。。。。。”
雁儿脸上微露红晕，双眸闪闪泛着波光。这种临战的时刻反倒成了秀甜蜜的不多的机会。在友宁心旌即将飘移时她适时表白自己。
友宁果然感到了犹豫。这女孩此时表现出的沉静勇气不知怎的倒让他为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焦灼隐隐担忧起来。虽然自己都不能确定当时这份真实为她的“焦灼”源自何处。不过勇决猛烈如他竟也温语着：“这是我本该做，我欠沛公一命须还，决不允你也如此。我本砀山一武夫，身处行间，本无意于功名，只愿天下百姓安乐，不复受战乱之苦。若有一人倒悬，吾心何安！至于自己，内心已空，实不遑于情感，亦也有限，难容其余——何意得姑娘垂怜至此！凡属有心皆将对你难以割舍呀。。。。。。”
若不是即将出征的气氛，各将佐都在等着，不容他们在这里“表演”儿女情长的时间。雁儿是恨不得立即将自己的头伏挨到友宁胸前的，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想要对他说一千遍、一万遍的“不要去见她，不可以去见她！。。。。。。”可惜已不能出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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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缘分的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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