辕门外尚下著雨,晰晰沥沥携着凉风披打在夹站两旁密密麻麻的甲士的刀锋或剑锋上。地上的土层早已浸透,车骑的铁轮和马蹄深深地陷入泥层。排列最前的刀牌手,冷得瑟瑟发抖。不清楚将何时能出发。
一名端立握剑站于队首的校尉模样的人也不禁心意彷徨,略带不安地朝中军大帐所在的地方张望了下。这时,一个背插虎头牌走路大模大样的军校朝他走过来,校尉赶紧对之趋身拱手道:“常侍吾兄那里对卑职有何见教?是否派吾任前锋开道?”
原来他就是友宁的亲弟朱友伦,现任汴梁节度下的右威卫将军,总管骑兵。人物长得一表斯文,但勇力刚猛不逊乃兄,他也是朱友宁最倚重的手下。当下军校见了他,也满脸客气还了礼,便称:“原来少将军立功心切,壮志可嘉!不过在下却才从常侍那里得到消息,却并非是要少将军担当先锋,前锋已由常侍自己挂印!对您另有重任,在下恐不便说,劳您亲自回一趟中军帐接受面谕!”
“啊?我兄怎么可以这样!”友伦不禁愕然,他知道他的兄长最信任自己,凡上阵必“抓”自己顶在刀刃最前面,并以此“示范”鞭策其士卒人人奋勇。而如今兄长已受重伤,其却反而要自任前锋,来抢自己“风头”,让自己在最关键的终结黄巢之役无缘上场。兄长究竟是为何突然这么“关心”自己来?友伦本能觉得是有人“进谗”,或因兄长定然有着别的不可告人苦衷?
看到他这样错愕,传令官颇不忍,禁不住也要在言语间点拨他道:“少将军勿忧。此番常侍或是觉到迎战黄巢本人,他需亲自到一线掌握,不敢假手他人——当然,这任务极度之险。或许是为考虑保护少将军你也不一定。所以你不可……”
“这不是说我粗疏幼稚!或者我有什么妨碍了。”友伦心里这样想着。他知道不该这么猜疑同胞兄长,他哥哥平时为人行事他也素知;但临到这种关头,在这唾手可取的大功劳面前,也由不得他不生出许多想法。最近兄长也颇显得怪异,像是瞒着他一些事总是不对他说。更别提让他参与中军策议。他似乎只听身边接近他的人的,特别是那个女孩的话……而这些人仅仅只是随侍。友伦感到羞辱和灰心,于是便略显率意地对传令官道:“原来兄长与我那叔父差不多了,因有了贤内助。我怕是将返汴梁养闲喽。狡兔尽,良弓藏。吾武人的命运,也就是如此不济呀,比不了……”
传令官听了,坏笑一下,对他使个眼色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少将军休如此说。上头的事我们安能确知,某些传闻只是谣言而已!现主公正在用人之际,事业渐大,少将军与主公兼亲连肺腑,将来还不是既尊且贵,我等羡慕攀附还来不及……如你还要埋怨,我等要怎么得了?呵呵呵!”
见说到现已人在大梁的“沛郡公”,友伦心里更是冷笑一下,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已明知这位传令的是要装糊涂,也就不再深问下去。知道军令不可违,再抗令抵触没有用,叹口气后命唤来一位贴身亲信的本队副尉,名杨施的,对他当面交代些自己离开后需注意之约束及军中有关事务。随后跟着传令官等人一同前来中军大帐接受新命。
临到大帐前,但见金瓜、刀斧手密布,都是身着重铠;旌旗和戈戟等也摆列得格外齐整肃然,在纷纷扬扬的冷雨中丝毫不乱。中军大将出征用的仪仗和四马牵引的大型马车座驾已备好。
在副将官属们的簇拥下,大哥友宁盔甲穿戴整齐,其外加披一件红袍,没有用伞盖遮挡,冒风雨伫立帐门外候着,他脸色略显苍白发青,但勇毅庄重之严酷神态依旧。这也是朱友伦最怕见的神情,足以让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又噎回去。不过此次友伦是决心非说不可。
从共同投身加入黄巢的队伍时开始,最初他与兄长包括表兄们的相处本是融洽平等的。那时的人们不知道什么等级尊卑的严格,聚在一起只知道满腔热情地为穷苦挨饿的百姓拼杀天下,为他们的冤屈不平伸张。彼时虽然过得艰难,但每天都热情充溢和惬意畅快。但到了进长安城特别是后来叔父归顺唐朝之后,一切事情就都变了。虽然此后实力扩充,阵容壮盛许多,钱财增加,其它方面的供给包括声誉地位等也全都有了保障,然之后兄弟们间相处之关系内容全变了。别的且不说,单就兄长而言,他以前也是信誓旦旦说自己要独守质朴,不贪财不贪功不私养女宠,保持独身洁净只为当初信念……如今统统都不算了。而且最可痛的是他对自己不再诚恳,对亲弟也猜防。存心要在他与自己之间设上一堵“墙”,故作威严和神秘,就如他用眼前这种将无数卫兵陈列在他与自己之间之类做法一样。
而在兄长身边簇拥着的那些将领,老实说,这些人友伦一个也不会正眼去觑。倒不是因他眼光高或目中无人,而是这伙人大多是唐朝廷安插过来或叔父得势后才来投奔的,品行极之低劣,目的亦卑污,故友伦对他们的道德操守是一个也不会相信的。正是他们无所不至熏染和拍马,让汴梁军本质尽失,兄长也渐渐迷失自我。且人人都已对之敢怒不敢言。
若是刚才友宁战死阵前,他们在这里竭诚拥戴的可能就是另外一个人,而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亦为完全可能。叔父沛公也会从元从子侄中再挑一员敢杀而且亡命精神的接替他,这可能轮到友恭,也可能是友伦自己——再不济还有沛公的长子友裕、老将胡真、谢瞳等随时可从汴梁后方调来领军。反正这年头想上位愿效犬马之劳的人不患缺少。而友宁不知自己的真实处境还如在浑浑噩噩梦境中人一样。。。。。。想到这,友伦也不禁为他感到悲哀。
骑兵都将朱友伦在门旗下站住,将帽盔摘下持在手中。他避免直视友宁看他的关切格外的眼光,前跨一步俯下身叫称:
“兄长,卑职来见,专聆教诲!不知撤我前锋之任,所因者何事?黄巢将灭,功劳人人当有;凡属勇将,谁甘苟免幸生!若不信任愚弟,就请在此纳印免官!”
此言一出,左右哗然,面面无不觑向友宁。友宁甚是恼怒,险些金疮迸裂,但咬牙勉力在手下面前支持着。时有左长剑都大将朱友恭是个乖觉的人,偷偷觑见友宁横握长鞭的手在微微颤抖着。其惟恐友宁不在此时下定决心全免友伦的职,以使自己将来在竞争主将位置时又平添一有力对手,当下便一抖长氅披风,站出来吼着对友伦指责道:
“大胆友伦!你丧心病狂啊,在出征之际敢出此不利之言!兼质疑主将用兵调遣,冒犯主将威严信用。若还纵容,将何以使人听命尽力!愚以为可允其自辞本兼各职,再报沛公裁处可也!”
众人耸然。但因为友恭与沛公全忠的特殊关系,谁也不敢非议他所说的。而看到这种局面,和朱友恭的表现,反而使尚未来的及出言的友宁已冷静下来。甚后悔下令之前没有与其弟通气详作说项,而且也能感到久与友伦隔阂使他产生的委屈和猜疑。然而在此地再向他详叙此令旨的真实目的意图求他谅解已不可能。只有让他稍感舒服些去勉从自己一途,否则凶神恶煞的友恭等人怎会放过他?
于是对友恭的建议,友宁便没有立即表态。但也做出无意辩解和袒护的样子。众僚属见状,一名稍大胆职任本营行军司马的进言道:
“军法不谨,有失沛公临行对常侍嘱托御军之意旨。然以愚意度之,沛公更在意当在战势胜败、霸图中原之伟业。方今用人之际,诸将之中,堪战者甚少,岂可再自去骁勇之人,适为寇仇敌方所快?如此必非沛公本意。余以为,如非大逆犯上不赦诸罪,对此辈皆应宽之。翼其自省感愧、戴罪立功为上啊!”
说完,令朱友恭大怒,但他也挑不出这话的毛病。虽然明知这里面也有暗讽他并非临阵的勇将、不能独当一面之意,却也无可奈何。因为这方面的勇气他实在欠缺,不好出头反驳的。
又一名下级的幕僚也随之委婉劝道:“黄巢虽去,我方犹是多面受敌。东界时溥侵盗宋州;此处秦宗权开始袭扰陈州、许州、曹州,近我老营辎重粮屯和眷属所在只在咫尺之距。我军力现稀少薄弱,若常侍再率大军精锐北上追擒黄巢,则此处何人可确保无虞,陈州能不失守么?辎重和众多亲眷家属在后能否不致沦敌?惟常侍深思!”
这也是友宁所忧虑的。手下多个将领,能战而且让他完全信任的确太少。不仅此也,偌大梁苑,目前在人格操守还能略为相信的大概只剩他自己亲弟友伦了。。。。。。他必须确保自己有责任保护的人们无恙且不受人身侵害,免于狂徒有可能的侵犯、觊觎。如此,绝不能让她们落入秦宗权等之手;而且,更不能把她们送回大梁去。。。。。。想到此,他决心已定。不容再与任何人商议或妥协。
自从友宁裹伤奋然为他的霸业、他内心最深想往不顾地走出去,落下的雁儿,她屏退侍从的几个女孩儿,不愿见到任何侍卫,独自忧郁然缓缓走回内帐。联想自己的宿命,今后不只是要独守空房那么简单的苦难,可能重新面临流离失所毫无依靠——将孤身迎对刀锋淫掠胁迫甚至毫无尊严,堕入污秽滚滚红尘浊世里。她就止不住为自己的苦痛凄寒之情难以自抑。虽然到此时仍不后悔勇敢放手让友宁去追逐自己真正的梦中所属,不愿至情的他因为自己过多牵挂、悲疚——但这毕竟首先是因为她太爱他的缘故。再不可能有别的办法抚慰他久已枯渴内伤的心的缘故。她没有办法挽回,她承认不能取代。就算再嫉妒、就算再不甘,已没有用。他走了。
听着辕门那方向远去的鼓角和滚滚嘈杂马蹄声,声声催人心魄。雁儿放任自己走入雨中。站在营幕之间寂无一人的过道上,杂芜的青草已长起来,沾湿了罗裙的裙裾。看着营垒上空灰濛濛的天际,孤飞的沙鸟不时划弋而过,伴着晶莹的雨点濡湿云鬓、桃红的颊,雁儿是感到了真正彻骨的寒意、彻底的寂寞。她怀疑自己是要输掉一切了。
雁儿并不可能忘掉自己在这里的真正使命。当她听到身后隐隐传来悉悉萃萃的一阵熟悉的然而却异常诡秘谨慎的脚步声,迫近了自己。她看都无须看,片刻之后,就能想到是个什么人站在营盘过道的灯火暗灭下等着自己。
来者对着雁儿躬身拱手。他已化装成汴梁军一般将校服色,不过他甲装里的黑袍还是比较突兀和少见,特别是他下巴无须、颧骨高突还有目光极之凶险无生人感已能大约道出他的真实身份了。
这个时候出现,雁儿知道他要问什么。皇上不耐烦了,因她太久没有汇报朱全忠(即沛公)的动向和“忠诚”的程度。而这关系到长安的皇室今后的决策和应对藩镇的措施。
雁儿对此当然心中有数。不过出于对友宁的感情她想避免说出全部的事实,她不希望由此而使他前途暗淡。但她毕竟同时也食唐禄忠于唐帝。于是在对方亮出身份,并问她是否安好后,她对着那个太监跪伏仆地,低声呼号几声“吾皇万岁!”然后坦然陈说:
“我现在很好,什么困难都能自己克服。不劳公公费心。多感皇上还能记着我一个小女子,我当何以为报?”
见她不肯说,那个太监也不再多问,毕竟时间紧迫,他直入主题:
“朱全忠最近如何,他究竟为何许人?皇上想动李克用了,也怕朱会谋反。他派老奴来问你,可否有机会先除掉此贼?或者挑动他手下大将的不满杀掉他,取代他?”
雁儿心想,这不天方夜谭吗。皇上怎么能这样急躁?况也违背她本志,她决不忍心去手刃心上人的亲叔父,也无意扇动友宁真去那样做。但表面上却不能那样说。于是她为那个太监分析道:
“朱全忠新立有功,或未必至此呀。陈州之战,以一敌百,其下属单弱,但人能自奋,裹创未尝返顾。相形之下,各诸侯多为消极观望。虽如此,全忠决为国剿尽贼寇,现已率大军冒雨北上追贼。其忠心可用,其勤恪可见。未来虽不可知,但当前朝廷在关东地区的可倚赖支柱,却是除全忠再无其人。若敌寇未灭,先示猜忌吞并之意,非长久持重之道。或将反逼使全忠……”
那公公很不满意,下颌动了动,声调尖酸阴沉对她说:
“你虽读过书,毕竟年轻识浅,女子之见。怎知世道人心之险恶,又怎解陛下之战略?你既为历代忠臣之后,就应对陛下奉命必谨!你若对此贼存情,宗庙社稷必将遭无穷之后患!”
雁儿仍不愿奉命。她说:
“奴家非不忠,但不愿为此无妄陷害之事。况奴家已万无机会接近此贼,因此断难完成圣命也!”
太监随即露出凶相,但又死盯在她身上道:
“为主上你必须献出自己的一切。你绝对有把握引诱到此贼。你只管去做,当享受更好。其它的无须你忧心,一切有我们的人安排……”
雁儿未想到一个太监也会说出这样的话,顿时无言以对,只感又羞又辱。就在这时,隐约听到她所在军帐的耳房前木道上传来“噔噔”的马靴踏来渐近的声音,疑是卫兵例行巡营。她认为朝廷派来的秘使会立即跑掉的。不过那秘使仍死死盯住她,阴鸷的眼神令她害怕,似有未尽之言,也未有要放过她之意。所以她又仓皇跪下来等。脸上的恐惧焦虑神色已无法掩饰。片刻之后那秘使终于出口:
“你若抗旨,九族难保。但你若成功杀却贼首,皇上说的,准封贵妃,享万世无尽之荣。什么要求都可尽意满足。任你选吧!——”
雁儿聆旨时把头已跪伏下去。待再抬头,他已先自没了踪影,看不清这个职业潜伏者逃去的方向。堂堂的朝廷专使竟然这样,加上他搁下的新“圣旨”言犹在耳,彷如晴天霹雳又一字字炸响在雁儿耳边。。。。。。打碎了她残存最后梦幻。让自命忠唐的她一时也感到绝望不已。
她几乎要瘫倒在湿漉漉的泥草地上。
恍惚间,雁儿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个披甲身材伟岸的人扶了起来。她本能想要拒绝,可是却更深沦入他的抱怀。朦胧中她看到了他同样俊朗骄傲的脸庞。
“你是谁?你不可以这样!。。。。。。”
那人答道:
“我是友伦。不要害怕,今后有我保护你!”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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