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子感到一种自己无法摆脱的宿命。那就是逃亡,永不停止、没有终点的逃亡…而今又将开始。
这种生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曹州,仓垣,嵖岈山,濉水,黄梅,太湖,天长,滁州…还有宣城,宁国,广德,天目山,衢州,信州,仙霞岭,武夷山,福建,潮州,广州…之后到湘州,朗州,江陵,洞庭湖,江州…东都,长安城。最后在官兵穷追尽剿下绕一大圈子又回到原处,就是当初所谓自己“队伍”出发开拔的地点…
亲身经过、犹能历历如在目前这十多年间,可以耗尽了许多人一生中最好的华年,都一味用在厮杀、逃命、造反、复仇……而不是用于尽情享受和平安定的美好幸福生活。这其间有多少人感受过痛苦疲惫、不甘和不值的内心煎熬,又有谁能知道?!
为何一直在受追和剿?是谁一直在苦苦逼迫不肯放过自己?就如同内心为何一直不能平静、休养生息,不能抛弃仇恨,放弃成见,与之互相谅宥、重新好好相待呢。或甘愿接受其安排的一切命运包括(恩赐自己一个全尸)…?
他的心为何也如此之硬和残忍?……
“只要他的一句说话且亲口道出。谁说我不愿意认?甘愿担下所有罪过(为尚让),在他面前千刀万剐亦能保持甜蜜如初笑颜。。。”
尽管在属下及侍女面前仍极力做出镇定自若的情态,但锦香在私下里还是暗自为女主人的真实内心状况担忧揪一把汗。
她内心绝不希望打这一仗。因为她本来是那么柔弱悲悯,情谊深重。
面对面刀兵相向的结局必然是可想而知。
这样她再也没有可能能回到“过去”。
就算是随军越过艰危险峻万分的崤谷关孔道、或商洛古栈道(在秦岭),锦香发现尚夫人的脸色和神情也没这么难受忧郁过。前方尚未开战接敌,但坐在车上的她已是面呈苍白,眼神失落而抑郁。
此时尚让也不在身边。锦香以为是夜风深寒,便拿过一披棉袍要披裹到她身上。被她以车外担任护卫的骑士们也正衣单身寒为由推拒。
这时,从侧面看到她脸际幽美秀雅的长睫毛上挂着一星两点晶莹泪珠…
像在躲闪。
那一段无法回避的过往。
这于她是不常见的。记得从前,无论多么艰难和危险的状况,她的双眼总是洋溢骄傲与勇气的灿烂光焰。就算不用说话,也能使周围人们包括他们这些下人感到无形的鼓舞和激励。热血沸腾、生命炽热。平添坚持的力量和信心,去战天斗地。
然而,由于经受了尚让无尽的失败,不停地在兵败。以及目前已看不到任何前景的黯淡,(又系与朝廷和“正义”为敌,及遭到沿途百姓唾弃厌恨)她难道还不够绝望和感到灰暗吗。她此时还会想到别的什么?
她本来可以选择逃离。与在官府和普通百姓眼里已罪大恶极、其刑当诛的贼船上尚让等相比,她曾犯下的“过恶”是够轻的,她是有求生希望的。她原来是有大好机会免受尚氏及黄巢之类人的诛连及并坐。
但她自己业已放弃。她一向都是那么执拗和坚持自己。“信念”不肯轻易松动的,宁可一条绝路走到黑。也不会要让谁帮助。
因为她觉得,明火执仗的尚让包括黄巢等诸强人“流寇”固然邪恶异常,形象凶残乖戾,(就算穿上龙袍)身上仍不免有强盗贼寇的种种陋习恶行,就算今时抛弃之也固不为无义。然另外有一些人的所作所为和内心“龌龊”邪险程度,她曾早已看透,更令她为之不齿和不能原谅的。
所以她宁肯选择尚让。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优秀”、在恶人丛中多么难能可贵,和值得献出一生的忠诚。
令子钦佩那个曾经意图救自己的人的勇气。不过他投错了主子,或曰他不能自主“生错”在了那个家族里。她本来不能怪他,也毫无怨恨之意(相反有歉疚)。她命中注定要亲手将之葬送,注定要承受这不能承受代价的吞噬。现在只能把之当为不能不拼死相搏的最大敌人。
尚夫人脸上很快就恢复正常神态。意识到自己本来担当的“角色”后,端坐正位的身姿向前一倾,径自对着帘外守候匍匐贴地的兵卒传令出声:
“告诉赵将军,不须再等候。疾速破敌,无失战机!勿以我等为牵挂,勿怀妇人之仁,勿再后望!亦可权当,妾身等已不复存在于世!”
她自顾自说着,咬牙切齿。竟是一反平常的温柔顺受的声调。却殊不察觉,一直侍坐身后仔细照看着她的锦香已被嚇到面无人色。
听到鼓响,位于对面阵地上的黄巢军喽啰们便立马第一时间涌了上来——执刀枪挥动戈矛鼓噪不已,人数明显更众,遮蔽盖住了半道山梁,大部分都披挂雕镂菊花章纹的“黄金甲”,加之号旗和穿戴的头巾也为金黄色。并且侧翼还配属重骑兵。
为首的黄巢军队将头顶耀眼金盔,盔上飘垂的血红缨穗足有半尺长。体长八尺,腕下悬一柄墨黑色的浑铁长锏,立即策马先行出阵前。约离一丈有余,便驻马远远眺望起来。
他想不明白的是,衰弱的尚让叛军蛰伏已久,抵抗甚微;此时不呆在原地苟延残喘,等待束手就擒,还敢主动进攻,甚是反常。
因为时辰,此刻四近光线甚为黯淡。夕阳余晖已尽落下,萧瑟西风无情刮过这莽莽山野,不时扬卷起迷目的尘沙。使对阵敌兵的踪迹人马影子一时难以觉察。
但敌兵进攻的鼓点和骑兵掠阵冲锋密集的马蹄声确实越来越近。黄巢将始不敢大意。不过虽感有些骇异来者的气势,异乎往常,但仍自信本方的兵力雄厚远胜于彼,又以逸待劳,先期占据有利地形,足以立于不败。
于是在稍待片刻,凭经验判断尚让的骑兵突击先锋已进抵距本方阵地百十步内,他决定先给“叛军”来个下马威,挫彼锐气,狠狠吃个苦头。便举起手中的令旗,向身后挥动吼叫着喝令:
“弓弩手准备。搭弓,上箭!”
随着一声口令“发!”,整齐列阵一字排开的黄巢军箭筒士们顿时千箭齐发。利箭划过空中一阵阵“嗖”“嗖”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飞雨一般直扑疾速猛冲过来的敌人骑兵群。
果然,须臾之后,不断从对面传来骑兵中箭的惨叫哀吼和落马触地的声音,以及战马摆脱缰绳的嘶鸣,此起彼伏。像是乱作一团。
黄巢将脸上不由浮露出一丝不易察觉轻蔑的笑。凭经验,敌人死伤惨重,至少士气已是强弩之末,又缺少后备和补充,是无法再组织强有力攻势了的。而尚让如此不自量力,这很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兴风作浪的冒险。
他正准备放心地招呼身后的步骑兵全队大胆压上,伺机围歼剿绝败残的尚让军,尽情斩杀一个不留。蓦地,似乎听到来自漠漠昏夜空中也有一个声音同时在叫着自己,那声音以前有点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他有些不敢相信。然而全身一阵激灵脑血都突往顶上涌起。虽已本能意识到事情已不对却一时难想到危险会来自何处。
等他想到举起手中兵器,一支槊突从刺斜里飞速投刺过来,正中他的钢锏,火花迸爆的同时也震落虎口。他顿时没了兵器,正待策马转身落荒而逃,一敌将模样的已纵马飞奔至跟前,把手中另一支槊迎面刺破一下戳入至腰背后脊椎,穿个透明。
孤身突出阵前的黄巢将顿时痛苦地侧身而倒。那敌将在他身将倾倒时又迎头接过,拔出佩刀快速刺穿颈项。
尚让的部将在了结他前还留有话语,毕竟从前效命同一主子。说道:“本待留你狗命,无奈尔愚忠执迷已甚。惟有如此相报,勿怪!”
赵周躲开箭雨,突袭斩却黄巢军首将。等他举起那首级时,一时利箭又纷纷射来,嗖嗖地在身边划空而过,有几支甚至贴着他的甲衣边缘,使胯下战马受惊得几乎要把他摔下去。但赵周已顾不得害怕或躲闪,他将手中的长枪矛尖奋力向上一举,猛力挥动,这是示意后方将士展开全部出击。
因黄巢军士气已落。他们本对同室操戈心生厌倦,这下见首将已亡,尚让军都已摆出拼命的架势,不要命地冲来,怎么还会做无谓的牺牲?于是阵前松动,后队和中间也开始动摇,渐渐地后退之浪不可遏止,竟在敌兵冲来的当面让出一条丈余宽的通路来。。。。
赵周见状,仍下令部下骑兵队保持势头、速度继续向前冲突开路,但却不得向正向两翼退散、避让的黄巢军展开深入追击,一点不得恋战。他知道此非其时,并非为怜悯那些贼兵的残命。
但仍有狙击手的冷箭不时从两侧的山峰上射下。在行进的队列中经常有中箭倒地或落马者。甚至有一支白羽毛尾箭头带钢蔟的利箭射穿有重重厚毡包裹的马车厢,来到尚夫人令子和其侍女锦香的身畔。
箭锋在距离锦香身体仅仅有数寸的地方被卡住了。但锦香见状上前奋不顾身护住的是令子的身体。。。虽然自己内心也是万分的惊恐、害怕,想要哭喊。
这种被猛烈撞击并被人紧紧护住全身的感觉。。。似乎似曾熟悉。所以令子没有因保持“仪态”和尊贵而立即推开紧紧偎抱住自己的锦香。
她静静默想了一下,不动声色。终于回想起来了。
那一瞬间,她内心蔓延至身体上的颤栗,锦香也同时感觉到。
那不是害怕,那是甜蜜,还有一点点忧郁的交织。
他身体强烈的温暖的体感,仿佛犹在昨日的感觉,又像时隔不久。要不,怎么如有魔力,唤起她满身清新洋溢,重新遐想薄发……
她多么想仍回到那少女时代。在那时,她可以享受,她可以不必忌惮任何。天天在那种天真烂漫、对她发自内心的声声呼唤中生活着,自己也如沐春风,可以毫无顾忌、任从自己性子和心爱的去回应着,他……
对比现在,她对那种记忆中的东西难免不重新向往、回味。就算表面再掩饰,在面对自己的心时,她无法对自己否认这一点。
只是,已无缘回去。他已不是原来的他,她亦远非从前那个心思单纯的自己。。。
“夫人,您怎么哭了,还这么伤心哩?”
听到锦香对自己的说话,虽然很快回过神来,但令子知道还是吃她看到自己方才一时真情流露不觉流出的几滴泪。好在自己及时收住了。
为掩饰尚存的不安和心潮起伏,忙说是因为心疼阵亡将士的牺牲。他们就在车外列阵,不停在奋勇抵御,在这箭雨中难免有死有伤的。
“可是您也差点被射中!仗打这么久了,也不见有人来禀报?亦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是个完呀…”
锦香脸上现出忧心忡忡的样儿。她其实别有心事,特别又非常牵挂着赵周,不知道他此际的生死存亡。他会不会只管一人一骑冲在前头又毫不在意她此时的揪心呢。
令子没有注意锦香的神色,她内心猛地也感到一种沉重的歉疚立即袭上心来:
“好像是吧。我也没法知道前方的情况,不知道那是个啥子情形?是什么滋味耶。有时候真恨自己,没法替他们去承担半分!”
她沉浸在一种怪异的情绪当中。说不清楚是惭愧还是失落、懊丧?还是那份青春将尽时的不甘……总之是不能够坦然对人说出来的。令子不由惨然一笑。
锦香却没想那么多。她只念及,以现在的战势,孤胆英雄的赵周很可能已遇到危险或“不测”状况。如果真是那样结果,她还怎么原谅自己?
锦香当然不能把这种不祥预感讲出来。她只能小心翼翼进言:
“如果战事不利,奴婢说的只是万一――您应该亲自召问将佐士卒,询问能否坚持继续。若已力所不支,可否暂允他们……”
令子听了,还没能猜到她真实的想法。虽亦对战事牺牲略感不安,但仍坚持表示:
“汝之所言。明日吾当亲至军前,临询将士疾苦。此际不可再过分自我爱惜也…将与其壹同生死。惟不可再轻言退。退即士气不复,万劫将临!吾料赵将军万人敌、气慨天生,全军属目。不亚梁苑当初那人…天意也必然眷佑,助其力破贼兵吧。你以为?”
锦香听了不由脸红燥热。让她同样不去注意尚夫人说话时的异样痴情:
“奴婢我怎么能知?赵郎之勇,自无可疑。然他止有一人,非铁打之躯,何况现在又饥又疲、已多日不食。奴婢是担心明日之决战时…”
锦香想到,他还身披上百斤重的铁甲,手执更不知多重的戈仗,时刻不得休息,要与绝对优势之敌竭力拼杀。时刻处在敌人刀枪暗弩的投射之下。虽说交战厮杀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但不知怎的这次却使她对他开始增添更多担忧或揪心…她也不想自己会有这么不好的预感。
令子同样内心无法轻松。固然她一厢认定赵周就是她心中那另一个“他”的一个影子,亦一般的勇猛坚毅异于常人,可寄托全军的命运。但他将面对的敌手实在过于强大,也非等闲之徒,若明日之战他不能坚持,或中途遭遇不测战殒,则“尚家军”帐下也实在别无能战之将。
令子知道她需做最坏打算。除将尚让扮做百姓重新永远匿迹民间,备好退路;她自己则已无生念,以一白练也足以解脱了。不止因为战败,她也不能忍受生俘之辱又重新面对他…于是便道:
“赵郎若亲见你如此悉心,私心必喜而且足矣!你放心,既与其为运命一体,赵郎若有故,不能成功,吾便不能独生,吾当身先随之而去,亦不负相知相信相托之重!汝当知吾此素志之坚也,虽万难——”
见尚夫人已如此坚决,锦香也不便再多说什么,知有尚夫人作主决不会抛弃她的赵郎。然她已不敢想象明天的景象,那定是伏尸数万、流血涂地而后已。尚夫人的斗志和战意方炽,谁也阻止不了。只是有一点不解和令人痛心之处,夫人现在为何一意地一有些绝望之虞便首先想到“自经”而没有别的想法?退一步说,假设,她若先自“了结”了,留下尚丞相一个人怎么办?将置尚让于一个何种境地她想过了吗?
尚丞相一直很得士心和拥戴。但他身为主帅,目今仍不见露面,也没发过一条手谕指示。他是否已感到自我威信不足或干脆撒手不管。。。犹豫了半晌,锦香还是觉得“有必要”将自己心中这个“疑团”求夫人当面释清。并也祈她珍惜自己——只为那个仍真爱自己的人这惟一理由可以(为他苟活)么…壮了壮胆正欲启口,这时车外却突传来跟随侍卫紧急传报的尖叫:
“禀告夫人,遣往徐州求援时溥都统的信使已返回,求特予紧急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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