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子认得那人叫赵匡威,是帐前体己卫士之一,深有胆勇。其被赵周视同兄弟、本家,派做贴身侍卫尚丞相夫人的八勇士之一。现在果然不负所望,带着另外七名武士来表示愿尽死护卫夫人等冲破重围。
因为梁的重骑兵和长枪手群就要涌到眼前了。尚军前阵溃乱不能抵敌。周围不停有护卫人等在战死,尸相枕籍,惨不忍睹。也不知尚让他们现在处境如何?首尾已不能顾,无法相救,令子亦感到自己就一定能从此混乱酷烈的惨境中突出去么?可能等不及…内心顿时掠过一丝寒意和绝望。思忖权衡片刻,遂对匡威等人道:
“你等忠心可嘉,足以为慰!然妾身只适为汝等将士之负累也。汝等疾进,勿以我为意!若能遇徐州时都统,请告之速发救兵进援,拔出我夫君,存尚氏一脉!”
匡威听罢,急得劝道:“君夫人不可!我等受命,只保护君夫人一人,生死均不可暂离。若您有失,我等何以复命,何面目再见尚相啊!”
令子本意是觉得,在此时刻,若尚让不见,或已战死阵中,则她一人能出,又将有何意义?但这些人实在是忠心可感。而她本人,仍不是十分决绝,总感到还有些牵挂仍未了却……但说不清是为何。她知道若不能决然,则此际间不容发,将必为唐(梁)军所俘,到时辱不胜辱,身体和灵魂何堪再次那种体验…又将以何身份再次与那故人相见,他还会容忍如此破碎不堪的自己乎?…
令子的目光不禁有些游弋和闪动。她必须速下决断。于是情不禁用手去抚摸就在她身下哽咽不止的侍儿锦香。想安慰锦香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锦香已感到她手在抖,也有些湿润。听到她问:
“妹妹,你是还想再见到赵周将军的,对吧?”
此时面如菜色的锦香赶紧点着头。然后有些诧异地看她的脸。
锦香不知道君夫人是以她之一言来让自己下决心的。
也无法想象君夫人此时内心深处又漾起生的意念…她眼前重新浮现旧时那些花草,那些云彩,那些信誓旦旦……所有能想到的生意盎然的景致。那都与眼前这些全然无关的…
于是匡威赶紧顿首请求:“请夫人登舆吧!不必再犹豫!”
看到尚军已呈溃败之势,刘捍等梁军将帅内心却无法轻松起来。因为敌军显示的抵抗决心是不可能轻易屈服,战斗无法在短时间内迅速解决。而在其军阵后方,却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复杂新情况。
得到探马斥候报告,徐州行营(唐)都统时溥大帅亲自带着大军越过宋州边境,前锋将至七盘岭,可能意图“抢功”。听得这个讯息,刘捍想都未想,仍然下令全部强弩只对准尚军发射,后阵预备的诸军也须出击向下压。尽快解决残剩尚军。
此时有部将提醒这位监军本军所处地域本就属时溥地盘,或处梁、徐交界。彼来兴师问罪或有因由。此际当应以主要兵力占据地形,防备更强大更危险的时溥而不应再顾尚让。刘捍当即大怒,认为这是部下们心生懈怠所致,他喊叫道:
“此寇(指尚让)横行天下十数年,目下羽翼尽失、即将成擒。正你我共建大功、同邀富贵的最佳时机!今岂可因为一小小临时之故而弃之?再有动摇军心者我将动用主公所授之剑!”
他并放言时溥乃冢中枯骨,便犯其境有何可惧。早晚“主公”必尽收其地,使其阶下受辱。今便全师尽来也不足忧,预料这老匹夫“不敢战”只是来围观。
见他说的如此狂肆,梁将中稍有军事智识者都感到不寒而栗。却俱默然不敢拂其意。杨施本待也沉默,任其自为,但想到友宁临出发时嘱托,竟也忍不住抗声言曰:
“将军万不可轻易时溥!想此老贼原也发迹于土寇,狼子野心,驱逐其主将,而自僭尊位。其余之事迹概可知矣,还有何事信其不可为?将军既受主公托付,必须持重,防人之心切不可无!…”
刘捍听他语露讥讽,怒不可遏。当即数落其罪道:
“杨都将,若不是你玩寇,战势何以至此?!尚敢在此巧言说道,公然违背主公钧旨。若非主公明察汝等居心,预为防范,则大事去矣!好大胆!来人――”
随即有数人上前来将其围住。周围诸将官因畏惧刘捍权势,都在冷眼旁观不敢出声。杨施无奈只能下马,交出手中兵器及佩刀。心想反正已不能完成友宁托付之任务,回去横竖都是个死,如今却要死在刘捍这个毫无能力的威福小人手中而告终。不禁长叹一声,束手就缚。
见此情景,一旁的徐怀玉、王檀、丁会等将赶紧表态:
“卑职等确信时溥不敢轻犯,其无能为也!必为主公先翦除此寇,擒拿渠魁。回头再灭徐州而朝食!”
大梁的数万精兵不顾一切地分数路倾巢而下,箭雨炮石滚滚蔽空,伴着喊杀声震天动地。使残余在重围中的尚军已无处可避,陷入最后无望苦斗。
阵形早已被斩为数段。赵匡威等人不再顾得到其余,只护得尚夫人一马车苦苦战斗前行,所有辎重包括钱粮财宝等尽已抛弃殆尽。其护兵随从等死伤惨重,仅有八名壮士始终仍在马车左右。
匡威自己也搏战到血流遍体,无一处不带伤。回身见那马车被摧毁严重,厢体已不能蔽身,到处残破。而梁兵继续疯狂拥上来,必欲抢夺马车,他知道已没有别的法子可想,遂沉着地对其中一位壮士道:
“唐恩,你想法让夫人同你走,上你的马。我与其余弟兄引开官军。速去!”
“这——”唐恩听令后不由愣了一会。但亦明了情势紧急,唱一个大诺后,火速持兵器跃下马,几个箭步冲至马车车厢后面。
他犹豫一下,猛力掀开遮护的绵质布帘,定睛一看惊呆了——原来马车的顶棚早已被箭和炮石击穿,破个大洞,厢板上一片狼藉。然而夫人兀自静静闭目端然坐着,不为所动。细观她身上除了妆容发髻仍整,并非完好无损,左胁下袍服全染红了,向外渗着殷殷的鲜血,间有滴到厢板上...夫人身边还紧倚伏趴着另一个女孩,她也受伤动弹不得。
见此情景唐恩上前止说一声“得罪了!”,便张开猿臂拦腰扶夹起令子的身体。夫人并没有反抗或异辞,一切任由他举动,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反倒是夫人的侍女,见状惊恐也要追随下车,胡乱呼喊着。因无将令,唐恩只能将其强捺于车上而离去。
这边赵匡威已见唐恩扶抱着一个白色穿宫服的身体上了自己马,便向牵拉着马车车厢的马匹狠打一鞭,高声鼓噪呼喊着,领着数名壮士向相反方向横冲过去。
刘捍看见,马上挥舞鞭鞘指示各军一齐向那马车合围而上,务要生擒。因为尚军所剩无几,他也算看明白了那坐在马车上仍被残余“贼人”死死保卫着的会是什么人物。
正在暗自得意,忽然旁边扈从的一将官惨叫着栽倒下马,头正砸在岩石上,登时亡命…
“中箭了!――”随着一声惊叫,又一兵卒被不知何处射来之利箭洞穿咽喉,扑倒于地。顿时周围的人慌作一团,手足无措欲四散遁逃。也有胆大悍勇的手持盾牌欲来遮护刘捍将军周围。
“退后者斩!”刘捍一面吼着。他虽然身披重甲护体,却也少经历这样的场面,敌兵竟然直截袭击到他中军阵附近来了,可见外围侧翼业已被突破,却无人禀报。他心下一慌,竟也无暇询问究竟是何处来之敌,距离远近,就向亲随负责传令的喊道:
“速命丁会,悉抽调精兵来护卫中军,即到否则迟矣!诸军随后转进!”
他最后一句是允许撤离。得到此令,早已惶惶如惊弓之鸟的左右将校立即喝令扈从卫士们掩护主帅先行离开,剩下尚位于后面的将士担任阻截,竭力抵御蜂拥奔袭而来的大股不明之敌。
至于在岭下仍与尚让残军拼死搏杀的其余人马,刘捍已无暇顾及,任其自生自灭。
霎时,梁军数万在东边来的大军的迎头冲击下阵线开始溃乱,被分为数截。其人马死伤累累、惨不忍睹。纵是强梁精锐如梁苑,也不免再衰三竭、兵败如山倒。除少数仍在负隅顽抗,其余纷纷撤围沿坡岭而下,向西向南溃退,已不成队形。
犹在包围中苦斗不止的尚让也见得那马车被溃退的梁军裹胁着渐渐西去。仿若人海怒潮中一叶孤舟,显得那样飘零与无助。
此时他身畔仅剩亲随护卫百余人了,还需保护一个重伤血流不止的断臂赵周。然而尚让没有选择,他也无人再可依倚和指使,只有亲自冒险犯难再入去救她出来。
于是尚让下令增拨二十名士卒保护赵周继续东行撤退,至安全地方屯驻。他自己仅率剩下的四十名骑士返戈奋不顾身再次朝着人潮最密集的梁阵冲锋而入…
梁军虽在溃退,然困兽犹斗。尚让见此形势竟也无心庆祝——他随众之人马已被悉数歼灭殆尽。在此唐末之世,没有自己兵马地盘的下场意味着什么,尚让当然异常清楚。就算此战役后苟全得性命,亦已与一匹夫无异。
想到自己生涯将尽,只因当初不合跟从了黄巢,这个没有一点真龙气象的贩盐饿夫、穷酸落第子,一步错,步步错……尚让愤怒得只顾奋力猛杀,对着梁兵狂乱挥舞大刀。加上身边护兵也是出死力搏斗,不遗余力,直杀得梁兵纷纷辟易,各自溃散,不敢当道阻挡了。
眼看要冲到接近那辆马车,抵抗忽然猛烈了起来。一梁将从刺斜杀出,挥钢刀兼施暗箭,一下就撂倒奔在最前两名尚兵,一头栽到尘埃里。
尚让大怒,正要放声狂骂,那将已先驻马停住,吼道:
“尚贼,背主老匹夫!尚何面目立于天地间也?!你既无路可去,独不见霍彦威、葛从周之事乎?”
原来骂的是他背叛黄巢的事。并且再一次诱降。尚让竟一时无言。但事已至此,豁出去了,他绝不肯也不能投效朱全忠。马上挥刀,欲与此人性命相搏。
“汝何人?敢出此言!汝无名之辈,投诚朱三,甘为奴狗。定是活不耐烦!孤家今当成全于你!!”
他纵横江湖的时节,这等小辈不知在何处。然乍一交手,立时感到对手力道非凡,年轻果然气盛,刀法并不留一丝破绽,让他想起当年对付过的李存孝、张自勉等猛将。
尚让救令子心切,虽已非造反初起时之雄风,所向披靡之气概,但仍能抖擞精神,竭尽平生全力与之相搏战。然此将太过厉害,可能也欲手刃斩杀曾风云一时的尚让而立名扬威,毫不相让,竟使尚让一时有招架不住力怯之感…
尚让心想便是战死于此处,也算得其所矣,可免那阶下难捱无穷之苦…于是奋然狂啸怒吼一声,尽出全力将刀锋向那将的腰胁要害处劈刺而去——
那年轻将军早有预料,一舒闪狼腰轻轻躲闪过去,放尚让进来,尚让已止不住马,眼睁睁看着那将举起锋利刀刃,就将向自己脖项后落下去…
忽听得“叭”一声响,不知哪里来的箭镞,正射中那将的右耳下,听得他惨叫一声,刀不自觉抖动下不能迅疾挥落。尚让就趁这空隙竟能躲过冲将过去了。
尚让不及看清那射箭救自己的究为何人。那梁将已怒火爆起,奋然自拔去射入耳内的箭,不顾血流如注,策马狂奔冲向他感到箭射出的方向。足有十几箭步,尔后挥刀猛劈,射箭的人应声而仆…
“匡威…”尚让喃喃呼道。他已顾不上这边,趁这隙间快马终于逃奔到那马车之旁。
他看到的马车四周,八位壮士已战到一个不剩。只余一杆孤零零立着、旗角尽残破的“尚”字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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