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劲袍,身负长剑,头戴斗笠,垂下的白纱遮住了面孔。
穿行在田间小道上,身量是个少年模样。
耳边传来咒骂声时少年不曾在意,直到对方说了一句:
“看这个臭乞丐,穿的还是胤朝的衣裳,揍他,胤朝都没了,一看就是前朝余孽,打死他!”
于是少年脚步一转,循声而去。
在走过破庙的转角,看到那群围起来的小孩子时,原先准备拔剑的手转了个方向,连着剑鞘握在手上走了过去。
“咚咚咚!”的几声,剑鞘砸在脑壳上的声音显得非常清脆,但是被砸的人可能不这么想。
直到几个孩子气势汹汹地转过头,脱口而出的问候在对上那个比他们高了一个头的带着斗笠的少年身上时戛然而止。
“你……你谁呀?!”
硬撑起来的气势在少年伸手拔剑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跑!”
一个眼尖的少年看出了长剑是开刃的武器,拽着旁边的小伙伴惊慌失措地跑掉了,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纷纷跟上,跟后面有狗撵似的一溜烟跑没影了。
出鞘不到一掌的剑收了回去,低头看了一眼倚靠在门槛上落魄的乞丐,冲天的酒气引得少年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将长剑背回肩上,走出两步后回头看了一眼睡着的乞丐,从腰封里摸出二两碎银放在了这人身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披着晚霞离开了破庙。
走远后,呼呼大睡的乞丐睁开眼,眯着眼睛一手捞过身上的碎银,坐起来后又握着葫芦喝了口酒,视线落在走远的青衫少年身上。
“嗝!”打了个酒嗝,碎银子塞进腰间松瘪的破布袋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量拉长后一股顶天立地的气势在邋里邋遢的男人身上显现出来,又在他摇摇晃晃迈出站不稳的步子后消散一空。
乞丐跟上了少年,隔着一段距离。
这一跟就足足跟了三天。
崔明折站在田埂上,身旁是一棵高大的棕树,展开的叶子想把蒲扇一样挡着阳光。
站了许久后,崔明折回过头看向身后那个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的乞丐,斗笠下的眼神冰冷而沉默,良久后,崔明折向着乞丐走过去,右手探过肩头,将身后的长剑拔出鞘。
剑身上的牡丹纹样看起来雍容华贵,但是垂下的剑穗上裹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锵!”的一声,刺下的长剑第三次刺空扎在地面上。
开始以为自己多管闲事了,后来以为自己自投罗网了,现在他怀疑他就是脑子有坑。
崔明折一击不中收起剑倒握在掌心,准备转身离开时剑穗被人一把拽住了,崔明折脸色冷了下来,“撒手!”
乞丐一只手还拽着崔明折的剑穗,一只手抻直了,长着大大的嘴打了个哈欠,抻了个懒腰。
被发丝遮住眉毛的脸上脏兮兮的不知道沾着什么东西,那双睡眼惺忪的眼睛看着少年,突然咧嘴一笑,崔明折苦中作乐地想,这乞丐一口牙倒是挺白的。
乞丐长吐一口气,站起来后松了手,弯下腰看着这个身量只到他肩膀的少年,说:“小子,看你骨骼清奇,有没有兴趣跟老子学剑法,走剑道?”
崔明折转身就走,“没兴趣。”
这是乞丐和崔明折说的第一句话,但是崔明折半点想听的意思都没有,但是走出几步后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崔明折知道,是那个人又跟了上来。
第一天发现人跟着时是在深夜,他走在官道上,幽静的环境下,身后的脚步声很明显,他以为是追杀的人,但是转头看见个邋里邋遢的乞丐,直到出剑后被对方“不小心”躲了过去,凑近后闻到了对方身上腌出味儿的酒臭,差点熏吐了,当时就确定了,这绝对不是来追杀他的。
虽然他的人头现在很值钱,但是那个人找来的杀手不可能把自己搞成这么烂的模样。
他要风度,底下的人也跟着要讲礼,可能会穿着学子服对着他恭敬一拜请他自己取下自己的头颅,别让人费力打起来,但是绝不可能像个刚吃饱的乞丐垂涎肉包子一样尾随他不放却什么都不做。
之后崔明折不再管他,但是接连翻山越岭走了三天,不是没碰到过村子,但是没见这乞丐去要饭,反而是一到饭点就盯着他手里的干馍馍不放,最后用他给出去的碎银子换走了两张干硬的馍,那嚼肉干一样难以下咽的样子令给银子给馍的崔明折感到手痒,想砍人。
在夜幕降临时,看了一眼天色,崔明折眉头皱了起来,雨下起来之前他是走不出这座山了,他得找个能避雨的落脚处。
四下看了一眼,陌生的密林里,很难辨别方向。
崔明折只能凭着直觉照着能穿行的地方走,身后的乞丐又不见了,崔明折也没去在意。
直到耳边传来了水声,循声而去,找到一条水流清澈的小溪。
崔明折捧着水喝了好几口,又取下腰间水囊灌满,苍白干涩起皮的唇多了点点红润。
“喂,小子。”
崔明折抬头,看见了不远处蹲在树下的乞丐,依旧是那副看不见脸的邋遢。
“有个山洞。”
乞丐这么说。
崔明折余光里已经出现了初秋的最后一波萤火虫,在溪边明灭闪烁着。
崔明折深吸一口气,将水囊系在腰间,脚步有些艰难地向着乞丐走过去。
乞丐看着他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又钻进了灌木丛里,崔明着跟进去,走上不长的一段路,还当真是看见了一个幽深的山洞,洞口的灌木上躺着长长的,雪白的蛇蜕。
长剑出鞘握在手上,崔明折在乞丐的注视下率先迈步走进了山洞里,一阵凌乱的破空声传出来后,崔明折从里面走出来,斗笠下的脸比蛇蜕还白。
将手上软哒哒的长条丢出去,看着它在草丛里痉挛扭曲,红色的蛇血从剑尖上一路淌下来,低落在洞口的草地上。
崔明折看了一旁蹲着的乞丐一眼,转身走进了洞里,乞丐跟了进去。
夜晚,就近凑来的树枝树叶生了火,砍了些干枯的荒草铺在洞里当床榻,崔明折用长剑串着一张馍烤着,耳边是洞外滂沱的雨声和洞里某个不修边幅的人发出的呼噜声。
吭哧吭哧硬是一声比一声响,都快盖过外头的雨声了。
少年看了一眼在火光里背对着他睡的很香的男人,解开下巴的绳结取下了斗笠,露出了一张剑眉星目的少年面孔。
虽然坐在荒山野岭的山洞里,哪怕靠着难以下咽的干饼度日,少年依旧背脊笔直,透着受过良好教养的风度和姿态。
垂下的眼眸中映照进热烈璀璨的火光,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兵戈扰攘的动静,鼻翼间能闻到的只有血的气息,一张口便是字不成字、句不成句的啜泣。
但是挣开那一层刀光剑影,坐在火堆边的少年眉目清寒,脸上吝啬于夜色半点表情。
“啪!”的一声,少年回过神来,手上的饼有些糊了,炸开了一个口子。
撕掉糊块,崔明折小口小口地吃着馍,用水囊里寒凉的水咽下去。
靠在身后的石壁上,无声地深呼吸一口气,在呼噜声和雨声的交响中闭上了眼睛。
“殿下。”
一阵温和的女生呼唤让他刚闭上的眼睛再次挣开,但是入目的火堆提醒着他现实。
往火堆里架了几根粗壮的树干,崔明折再次坐回去闭上眼,放任被哭喊和血光裹满的梦魇将他带入意识深处。
寒风吹进洞里,呼噜声戛然而止,背对着火光睡着的乞丐睁开了墨色的眸子,慢条斯理地坐了起来,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歪倒在枯草上睡着的少年,视线一转移向洞口,对上了几双油绿的眸子。
垂涎的饿狼仿佛看见了不可战胜的天敌,呲着的牙收敛了起来,怎么放轻脚步围过来的,就怎么夹着尾巴退了出去。
狼群离去后,男人站起来走到少年身边蹲下,有些脏兮兮的手摸上少年脑门,蹭一手汗。
“啧……我可不是医修,这凡人发热要怎么治啊?”
嘟囔了一句话后男人从腰间的破布袋里摸出来一只白玉瓶来,将里面隐隐带着点绿色的液体倒了一点点在少年口中。
眉心慢慢松开,被高热折磨的人松散了下来,只是眼角泪水淌进了鬓发里,露出两分清醒时见不到的脆弱。
男人摸了摸后脑勺,在距离少年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在地上用石块摆出一个复杂的形状后,洞里的寒风突然歇了下来,暖意开始充盈在洞里。
“殿下……”
“蒙叔?是你吗?”
少年在黑暗里的呼唤发出了回音。
但是随之而来的,是雷雨的疯狂冲刷,模糊的视线勉强挣出一丝清明,看见的,是不知前路的山道。
他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感受到了喉咙传来的刺疼。
“蒙叔,别睡……跟我说句话!”
崔明折颤抖着呼唤着背上的人。
良久后,背上的人抬起手,颤抖着挽住了崔明折的脖子,许是大喜过望,在山道上背着人狂奔的少年一时忘却了他身后的人已经就剩一口气的事实。
“殿下,放我下来吧。”
“不要!”
崔明折严词拒绝了对方,被地上石头绊了个趔趄,但是胳膊撑住了身体,没有摔在地上,耳边传来了马蹄声,越来越近,但是崔明折的脚步越来越艰难,他没体力了……
雷雨大作,手上的刀都已经钝了,刀身上的血迹已经被冲刷干净,映出了山头上狰狞的电光。
泪水、泥泞和血迹混在一起,只有崔明折不知疲倦地在被追杀的道路上努力奔跑着。
“殿下……”身后的人凑近了些,断断续续的热气喷洒在耳边,夹杂着洗不干净的血气。
“殿下,后面的路,末将不能陪您走了,您得……一个人……坚强地走下去。”
“我不……”
崔明折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顺着脸颊淌下,一身简洁的青色劲装逐渐在暴雨中被新干净一块块血污。
“这个世界对您可能不是很友好了,但是……它有春天的玉兰、盛夏的杜鹃、金秋的木樨、寒冬的腊梅,它还是很美的……往后的人间四季,您得一个人去看了……”
“蒙叔……”崔明折不敢停下,只能是口头上求着,“求你,别丢下我……孤不准你死,蒙柊,你的职责还没结束,孤不准你停在这里,你听见没有!”
蒙柊的声音越发飘忽,掩盖在雷雨声里,几乎听不见了。
“就陪您走到这儿了,末将走不动了,末将……有愧陛下和娘娘,小殿下,把我放下吧,往后……辛苦您了,小殿下……”
身后再没了声音,虚虚挽在脖子上的手耷了下去,寒夜的雨砸在身上,跑着的人,比背上的人冷下来还快。
“噼啪!”的一声炸响,随之而来的是雷雨声和一阵吭哧吭哧的声音。
惊魂未定的少年转过头,看见的是睡得流口水的邋遢男人。
是……呼噜声啊……
活了十六年,头一次见一个人把呼噜打得这么响。
但是心上涌出来的不安,无声无息地褪了下去。
坐起来后才难受到身上的黏腻,崔明折扯了下领口,抬手摸到了有些打结的额发。
崔明着意识到了。
他发热了?
视线再次转向那个呼呼大睡的男人,崔明折垂下眉眼,一句话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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