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连下了两天两夜,等到第三天的傍晚,暴雨才停了下来。
崔明折走出山洞,看了一眼山边赤霞,眉头皱着。
山路湿滑,要现在下山吗?
身后传来踩在碎石上的脚步声,崔明折没在意,可迈出一步后,身后传来隐约破空生。
直觉让身体先脑子一步做出了反应,转身,抬手,长剑挡住了拍来的掌。
崔明折冷下眉眼,少年有凛冽的龙章凤姿,但是抵不过至高强者随意的一掌,即便挡住了,也倒飞了出去。
崔明折在空中强行扭转身形落在地面,长剑未曾出鞘,只是持在胸前,那是一个防备且随时攻击的姿势。
晚霞照耀下,乞丐取下腰间的酒葫芦,扒开塞子的一瞬间,酒香散在空气中。
崔明折没有降低防备心,这葫芦在手喝了几天了,从没见添过,可就这喝法,早该尽了,可偏偏残阳下,酒液从葫芦口倒入口中,那汩汩清流不是酒是什么。
长剑缓缓出鞘,崔明折感受到了脊背蔓上来的凉意。
这个男人,很强,比他见过的人都强!
那种纷纷见到兵临城下,四面楚歌般的战栗,被那个不急不慢地喝酒的人轻描淡写见引了出来。
崔明折持剑在手,看着那个乞丐随手折了一支洞口的茅草在手上,发梢遮掩下的眼睛侧着看过来,下一瞬间,长剑与草叶撞击出金戈铿锵声!
“当!”的一声,崔明折心下震撼地看着被挡住的茅草,冷汗从鼻尖冒了出来。
见鬼了吧?!什么人能用茅草和静心冶炼出的利刃对打的?!
可他崔明折今日不仅是亲眼见到了,还跟人打上了!
叶片竖直似贴片一样和长剑擦出了火花,但是崔明折连眼睛都不敢眨,错身而过后回身刺过去,被叶片横过来挡住。
当真似剑刃一般弯曲后被大力弹回来,崔明折一击不成手腕翻转蓄势,对着乞丐心口劈下去,但是眼睁睁看着对方轻飘飘一侧身就躲了过去,甚至还有余力抬起茅草给他肩头划拉了一道不轻不重的口子。
崔明折站稳后看着乞丐,动了动胳膊,这伤口……真就跟茅草划出来的一样浅,但是刺疼。
神色不变,落地后足见点地,原地翻转身形,以剑做刀,对着乞丐一剑又一剑直接砍下去。
“当当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林中鸟雀惊飞,四周倏忽安静下来,只剩下渐渐沉重的呼吸和刀光剑影在树干上闪过。
再一次被一脚踹飞出去,崔明折稳住身形,甩了甩发麻的手,看着乞丐的眼神有些凝重,更多的是匪夷所思,主要是他亲眼看见对方折的草,亲手跟对方三十多招,可对方手上的草已经□□!
“啧!”
崔明折觉得他十多年来看过的书、受过的教育都遭到了摧枯拉朽的挑战和崩溃。
但是举剑在肩时,对方却突然丢掉了手上的草,冲他摆了摆手,仰着脖子又喝了口酒。
咽下去后才对崔明折说:“不打了不打了。”
崔明折神色冷淡,“是阁下先袭击我的!”
“是啊,”乞丐偏过头看着这个才到他肩膀的少年,少年头上又戴上了那个遮脸的斗笠,乞丐很无所谓地说:
“所以呢?你又打不过我。”
崔明折放下剑,嘴角抽搐了一下,眉心不展,“阁下跟了一路了,现在能说了吧?到底想干什么?”
说到这个,乞丐一眨眼就出现在崔明折面前,快地崔明折甚至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对方一巴掌按在他肩上,才急忙退开去。
“本座想收你为徒,你意下如何?”
好快的身法!
崔明折想着,要是刚刚对方用上这个身法和他打,过不了三十招,他一个照面就能被对方用茅草穿透了心脏。
本来打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对方谁心所欲,轻描淡写,根本没拿他当回事,但是现在突然之间知道差距这么大,对方和他打的时候别说放水了,那是直接逗小孩儿玩儿,崔明折觉得他的理智和教养都在摇摇欲坠。
欲言又止几番后,崔明折深呼吸一口气,收剑回鞘,只觉得脑子在嗡嗡作响。
抱拳对乞丐道:
“在下感谢前辈的好意,但是在下身负血海深仇,不宜同旁人牵扯上任何关系,时间根骨上佳者众,前辈还是另觅良缘吧。”
说完,崔明折也不管乞丐是什么想法,根本不想听这个气人的玩意儿说话,转身就走,下山!现在就下山!
他宁愿被千里追杀,也不想再跟这个乞丐呆上一时半刻了。
乞丐想说的话被迫憋了回去,看着少年头也不回,差点被跑起来的背影,摸摸脑袋,疑惑地呢喃道:
“至于这么避如蛇蝎吗?本座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
崔明折走在下山的路上,本来没有荒山野岭没有路,但是只要能走,哪里都能当路。
身后乞丐又追了上来,还跟他说:“你跑什么?我说的难道不对吗?你是不是被人捧惯了所以他们不跟你说实话的?诶我跟你讲良药苦口利于病知道吗……”
崔明折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乞丐,说:
“我没病。”
说完就走了。
乞丐站在原地想了想,又想了想……
“啥意思?我知道你没病啊……”
说着又追了上去。
崔明折一忍再忍,还是觉得昨晚风寒没治好一样地,脑瓜子嗡嗡响,也像是千军万马从他理智上狠狠地碾过去,最后忍无可忍,冲着乞丐很礼貌地微笑着说:
“前辈,请您跟我分道扬镳吧,我没这个福气,谢谢您。”
说完崔明折提气跃上树,蹬着树干直接往山下窜,速度快了不知道多少。
“哦——”
乞丐看着少年的身影眨眼间消失在林子里,抬手挠了挠下巴,若有所思,“这就是轻功吗?”
说完感叹了一句:
“好慢啊……”
林中无人听见这气死人的话,但是刚落在头顶树上的麻雀本想落在树梢上,下一刻翻了个白眼后麻溜地转身了,只在树梢上留下了一滩黄白之物。
乞丐猛地跳脚离开原地,看着落在刚刚他站立的地方的一滩……捏着鼻子看了一眼头顶,脸上一阵扭曲。
“什么鬼……”
——这厢,崔明折不多时便下了山。
落定在山道上,崔明折抬头看向不远处露出的屋檐和炊烟,有些迟疑地四下扫了一圈,最后沿着小路往村庄里走了过去。
在看到人影后崔明折躲在树后,看了一眼扛着锄头往村子里走的布衣百姓,眼神冷淡,然后转身俯低身形蹲在一处矮墙后面,几处转过,确定这是一个人烟稀少的村子后,崔明折扫了一眼自己一身江湖人的装扮,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敲了敲一户人家的门。
“叩叩叩。”
“谁呀?”
门内传来妇人的高声询问。
崔明折捏了捏喉咙,压低嗓音道:“大姐,路过的,想跟您问问路。”
门开了,是个面容和善的妇人,脸上带笑,身后屋子里探出了汉子的身形来,看向门外。
乍一看见戴着斗笠遮着脸的人,妇人猛地把门合了一半,道:
“你这是打哪来?是要往哪去?”
崔明折抱拳行礼,压着粗噶的嗓子说:
“我从桃山来的,想去恭州,我马在路上丢了,想问问最近的城镇怎么走?这儿离恭州还有多远?另外,想问您卖点儿吃的,贵点不要紧,主要是这附近就这一个村子。”
说完崔明折从腰间钱袋里摸出一把铜钱递过去,布条裹住了过于白皙的手,连个指甲都没露出来。
恰好这个时候屋里的男人走了过去,上下扫了一眼这个侠客手上的剑,又看了看他衣摆上濡湿的睡姿,两个人对视一眼后男人从崔明折手上捡了六枚铜板放在妇人手里,低声道:
“家里的馒头和菜包子你去热热,装几个来给这个兄弟。”
妇人接过铜板点头,“诶。”
完了又对崔明折说:“这我当家的,你等他说,我去给你准备吃的。”
崔明折点了下头,“麻烦嫂子了。”
妇人笑着摆摆手,进了屋子。
妇人走后,男人拉开门,将崔明折请进来在院子里坐下,说:“兄弟,你是要去恭州是吧?”
“对。”崔明折偏过头咳嗽了两声,道:“这不是打仗吗,本来是大胤京城跟着我家老叔走标的,结果打起来之后表叔死在乱军刀下了,尸体都没个全乎的,这趟是回恭州去报丧的。”
“嘶!”男人抽了口冷气,“哎哟,这段时间南边儿可乱呢!胤朝那个狗皇帝死了,但是听说让太子逃了,新帝正满世界追杀呢,前段时间听说好像是往官州那边追过去了。”
“新帝?”崔明折斗笠下的声音充满疑惑,“我离开京城那会儿老皇帝刚死,叛军在城里到处搜人,白天黑夜的,外边儿天就没黑过,但是叛军那边儿谁登基了?啥时候的事儿?我这马丢了之后尽往山路上走,不敢上官道,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汉子给侠士倒了碗粗糙的热茶递过去,侠士道了声谢,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汉子低下身子压低了声音说:
“传过来的消息是宣家的小将军攻下了京城。”
“宣家?哪个宣家?”
汉子咂咂嘴,“嗐!亏你还是京城来的,还能有哪个宣家?”
侠士身子一直,随后也压低了声音,说:“宣大将军那个宣家?”
“诶!”
“不是说宣家被老皇帝满门抄斩了么?”
“没呢!都以为死绝了,实则宣家最出色的那个儿子给悄摸逃了,听说以前还是太子伴读呢……就是那个十年前在军中计夺岭山,一战扬名的宣小将军。”
侠士喝了口水,沉默了下有些感概道:“这可真是造化弄人。”
“可不是嘛!”汉子低声,但是语气有些亢奋,脸上都带了笑,“要我说啊,宣家掀了崔家的皇位,干的可真是大快人心的事儿,何况登基的还是宣家人。宣家世代忠良,断不会跟前边儿那个狗皇帝一样不拿百姓当人看,胤朝的百姓呐,好日子要来了……”
话音刚落,妇人提着个布袋子从屋子里出来,冲着汉子轻轻踹了一脚,嗔道:
“说啥呢?大老远都听着你这嗓门儿了。”
“这不是跟小兄弟聊到南边的事儿了,这兄弟南边京城来的嘞。”
“哟!”
妇人惊奇地看了一眼这个侠士,“少侠是胤朝京城人?大富人家啊!”
侠士结果妇人递过来的布袋子,“我可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就是个被人收养的乞儿,收养我的老叔是个镖师,他是恭州人,老叔前段时间死了,我给他家报丧来了。”
妇人脸上是歉意,“难怪你一口南边儿口音,还千里迢迢到大景来了。”
“哎哟,瞧我这记性!”汉子一拍脑门儿,道:“小兄弟,你从村子里出去之后往南边儿的官道上走,顺着官道走就行,放心,我大景安全着呢。你顺着路,走上三个多时辰就能看到镇子了,镇子上有驿站,你是租马车还是跟商队,那边儿都方便,镇子上到恭州就是马车还得走一个多月呢。”
侠士点点头,“行,我记住了。这村子里有谁家能借宿的不?”
男人看向了妇人,妇人想了想后领着侠士到门口给他指,说:
“看见冒烟的没?那是村长家,我记得他家有个空余的小院儿,以前也有路过的去他家借住过,也不收钱,别把房子给人砸了就成,你要不去他家问问?今儿村长家应该是一家子都在。”
“行。”侠士应下来,再次拱手抱拳,“那就不打扰了,多谢大哥嫂子。”
夫妇二人都是和善地笑笑,“客气啥……”
崔明折提着食物走向炊烟袅袅的人家,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和二人说话的声音。
妇人估计是又拍了男人一巴掌,让他以后嘴上把个门儿,别什么话都说,当心惹祸,男人则是大大咧咧地表示又没说自家事,还笑着说隔壁皇朝又咋了,妇人拗不过,干脆一块儿讨论起来。
声音逐渐远去,崔明折走过一个转角后停了下来,握着剑和布袋的手慢慢攥紧,布条下爆出了骨骼和青筋的形状,一滴晶莹水珠落在地面上,绽放出泥水的花,紧接着被一脚碾过。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青衫的少侠敲响了村长家的门,借了一宿小院用来睡觉,晚间,上了年纪的村长还给远道而来的人送来了一碗暖乎乎的肉汤,小少侠依旧戴着斗笠,但是很礼貌地接下。
村长回家后,被自己儿子从肩头的披肩夹缝里翻出来五枚铜板儿,这就是镇上一碗肉汤的价格。
第二天一早,天色蒙蒙亮,村长家儿子端着一碗汤面敲响小院门,却发现门没锁。进去一看,屋子里干干净净,人早就走了,榻上叠好的被子就像是没用过一样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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