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奔赴,循着简陋的舆图,崔明折翻山越岭,躲着城池和村庄行了一个月,停在一处山涧边。
耳边是细长的瀑布砸落的声音,崔明折捧起凉水搓了把脸,长出一口气,就近找了处平潭的沙地堆起枯枝柴火,从行囊里取出最后半块干硬的馍,烤得温热以后撕扯着开始嚼。
这一路走来,他心力交瘁,便是夜行军也不带这么折腾的。
身下垫着杂乱的枯草,一动就窸窣作响。崔明折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寒风肆虐,篝火都被吹得火星四溅的,但是扑面而来的热气总算是让僵硬的面庞稍稍松缓了一点。
从袖子里露出指尖,对着脸皮揉了揉。
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最难以忍受的是孤独。
崔明折嚼着干硬的馍,心里想了点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
等到恭州以后,他不会已经忘记了人该怎么说话吧?
“啧。”
意味不明地啧舌一下子,混着捂到温热的水咽了下去。
水里带着盐,算是这一路上维持他为数不多的吃的有味儿的东西了。
上一个城池的卤肉好像在丢给那个老乞丐的时候一起丢了出去,那邋遢的老头子倒是有口福了……
崔明折又撕了一口饼子进嘴里细嚼慢咽着,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一晃而过一抹郁卒,随后又归于虚无。
水流声,木柴燃烧的声音,还是座下枯草的声音,混杂起来也挺热闹,热闹到令人心底都在发凉。
叹了口气,崔明折把饼子卷起来,想了想后摸出一张防水的皮革裹了起来,就这么塞进怀里。崔明折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稍微动了动手脚以后,寒风忽地吹来,掀起了斗篷的一角,露出了腰间的马鞭。
取下马鞭握在手里,余光里,四周灌木丛里黑影逐渐围拢过来,水声再也盖不住的脚步穿行声音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崔明折侧头看了一眼身后溪流对面同样冒出来的人影,嘴角咧出冷笑,还真是……大手笔。
行至火光照耀处,来人身上墨色的铁甲闪烁着细碎的流金,手中刀戟寒光凛冽。
看来那些人确实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他刚刚进入大胤的边境,他的行踪就暴露了。邻国可能确实没想杀他,不过是将他驱赶引导入大胤玄甲军的包围圈里罢了。
甩了甩手上的短鞭,长身玉立与溪畔,身后的火光被他镀上了一层明灭的光。
来人果真是那人一手带出来的,刀剑相向时还端着君子的礼,冲他拱手抱拳,声如洪钟,道:“太子殿下,末将不想为难您,大胤崔氏,该终结了,您是束手就擒还是负隅顽抗,今日您都走不出这条清溪了。”
崔明折偏过头想了想,然后浅浅笑开,声音有些沙哑,说:“你这算不算是阳奉阴违?”
那人立在黑暗里,姿态更加端方有礼,可说出口的话嘛——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崔明折不置可否,只是笑,他说:“怨气这么大呀?”
话音落下,双方心照不宣地同时动起了手。
他们是来杀他的,不是来抓他的。
他的人头确实值钱,但是对于如今的新朝,一个活着的前朝太子,比一具尸体来得更加安抚人心。
毕竟——先帝昏聩不假,崔由这个太子却是实实在在做了不少利民之策。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新朝子民需要一个仁慈的掌权者,谋逆的叛军却不需要一个“心慈手软”的掌舵人。
半身入了灌木丛,暗处的利箭擦着脸颊飞射而过,崔明折一鞭子挑开了握着刀劈下来的手,头也不回地俯身下腰,一个后踢踹开了身后袭来的人。
这暗夜下的清溪,可谓是十面埋伏,草木皆兵。
双拳难敌四手,宫廷教养大的骄子,可比不得风里来雨里去的军人。
不多时,崔明折被逼退到篝火旁,手中辫子只剩下一截柄头了。丢开手上没用的头,崔明折再退,一脚踏进了冰寒的溪水中,身后背着的布帛包裹的长条扯下来抓在掌心里,抬手挡住了袭向心头的箭。
四周敌军围着他站做了一圈,崔明折站在没及腿肚的溪水中,慢条斯理地解开绑缚的布帛,露出了一把造型精致到令人怀疑它华而不实的剑。
风吹过,脸上传来刺痛,崔明折垂着眼眸,没去管是否破相,抬手握住剑柄,“呲!”的一声拔出了剑,剑身映着凌乱的,满地燃烧的木头。
破空声在踏水声响起的同时,迎着扑过来的壮硕的黑影,擦出了点点星火。
剑身照不出暗夜下的眉眼,但是一双眼睛装着茕茕火焰燃烧在锃亮的宝剑上,崔明折看着那双眼睛,脑子里突兀地想起那个跟了他一路的老乞丐,那一身邋里邋遢的破烂衣裳,凌乱癫狂的枯草一样的头发,和时不时从污遭下露出来的那双清寒锐利的眼。
崔明折挽了个剑花,嘴角一勾,身上气势徒然多了几分淡漠恣意,抬手道:
“来。”
——夜静更深,草木葳蕤,刀光剑影不绝于耳的深山老林里,树干上到挂着朱眼滚圆的蝙蝠,凉风吹过时,脖颈上细细软软的毛变得凌乱,像个水滴一样到挂在树干上,细看,树干上密密麻麻到挂着数十个差不多模样的“水滴”。
当溪流深处的水浪被长剑斩出被盖的厚度飞扬起来时,“轰——”的一声震响从水面传到树林里。
“吱吱——”的声音渐次响起,围拢在瀑布上的一群人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视线所及之处是林中狂乱飞舞的蝙蝠。
被水打湿后变得厚重的棉服被包裹在冰冷的盔甲之下,一道身影从包围圈里飞出来,带着一道赤金色的拖尾,向着瀑布底下坠落。
扒着水中的石墩子,低头看了一眼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领头的军士抬手道:“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黑影四散,从水中出来后沿着溪流而下,一时分不清他们身上的玄甲和夜色哪一个更黑。
溪流往下汇入一条湍急的河流,河水激浪打在两侧山崖上,山崖石头上的菖蒲长势喜人。
“啪!”的一声轻响,急流中一只手冲出来,抓在了石头上,指尖扣着湿滑的青苔被河水带出去两寸,险险停在了边缘凸出来的地方。
随后另一只手带着身影从河水中冒出来,手上布帛绑着一把剑,剑柄上盛放着重瓣牡丹,显得华丽珍贵。
浪涛重重冲刷着水中的身影,几次爬起又落下后才艰难地抓着一把石菖蒲把自己挂上了山崖下的石头上,下一刻手中一松,被拽掉的一丛石菖蒲被河水带走,疏忽便不见了踪影。
崔明折反身坐在了石头上,喘着粗气,偏过头咳着水,眼神都是迷茫的。
等气舒缓以后崔明折才一点点松开绑在手心的布帛,取下腰间的剑鞘时发现腰带打了死劫,顺手一剑直接割断了,倒立里剑鞘将里面的水倒出来,抖了抖才收剑回鞘。
指腹在剑鞘上按了两下,“咔哒”锁鞘声隐没在水声里。
吸水的厚斗篷在水下就已经脱掉了,缓了缓气力以后,崔明折抓了抓冷到僵硬的胳膊,随后顺着脚下的石头爬上了一棵崖上松,攀着树干爬到了水面上,随后在树干摇摇欲坠之时猛地起跳,身形在空中连续翻了两次后越过了水面,但是落地时内力不够,从半空中“扑通!”砸落在草地上。
“咳咳咳——”
崔明折偏过头又咳出了一些水,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
撑着地站起来后抬手捏了捏左边肩膀。
他落地时为了护住常用手偏转了方向,结果就是他左手现在脱臼了。
深呼吸一口气,踩着半人高的茅草丛走进了林子里,草叶时不时划过裸露出来的手和脸,留下道道血痕。
拔剑用来开路,穿过越来越高的草丛,又穿过一段长满了荆棘的蛇窝,崔明折终于看到了比较平缓的林地。
初冬的深林……
崔明折坐在树下,抬手面无表情地拍自己一巴掌。
初冬的深林——有蚊子。
抓着左手动了动,随后侧身压在身后的树上,身形猛地往前一倒,“咔!”的一声,胳膊复原后整只手传来了蚂蚁啃食一样的酸麻疼痛,连带着整个人都打了个冷战。
崔明折靠回树上,一边甩着巴掌和蚊子作斗争,一边抢时间给自己调整状态。
他顺水而下,被浪水冲出了不知道多远,追击的人没那么快找到他,但是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允许他在外久留,他需要伤药,也需要暖身,更需要休息。
等到急促的心跳恢复平和,崔明折站了起来,四下扫了一圈后,选定了一个方向前行,路上顺便劈了一截比较粗壮的荆条,剃出手柄的位置以后握在了手上。
走出林子时天边已经升起了鱼肚白,崔明折在树后观察了一下前方一目了然的草地丘陵,半晌才现身走上去,高处观察了一圈后看见了不远处的村落,崔明折绕道顺着边缘离开,找到了无人的小路,一路前行后在日出十分终于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一个荒山野岭的废弃村落。
走近以后,崔明折眉心微蹙,这面积……好像不只是个村子,起码是个小城。
但是两侧木房子都已经破破烂烂,长满了枯草,这地方怕不是连耗子都能饿死。
转了一圈以后,崔明折找到了一个比较明亮,保存还算完好的大院子,翻过围墙后踩着墙边的石桌走下来,在敞亮的堂屋里清理出一块干净的空地,就地取材堆了堆篝火用枯草和小木棍,绑着发带搓起火来。
怀里取出已经泡涨了的粗面馍馍,架在火堆边就这么热起来。这半两银子一大包的粗面馍馍不知道替他挡住了多少攻击,原本半月形的一块如今变得零零碎碎,就剩下一层皮贴在后面了。
拼拼凑凑了两个架子开始烘烤衣服,崔明折裸着半身赤脚坐在火堆边,身上的裤子在冒白汽,昏昏欲睡的同时还时不时地抖抖靠得发烫的裤腿。
前面考得差不多了转身站起来暖屁股。
热气冲在背上的时候崔明折打了个冷战,抬手抹了把脸,脸颊绯红,不知道是这么多年受过的礼仪教养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还是身体发热导致的,亦或许都有?
等到裤子干透,崔明折靠在堂屋正中的桌子腿上,往火堆里丢了几块木头,抓了把一旁挂着的衣服,出手湿润,于是就这么裸着半身,手往膝盖上一搭,脑袋一偏,靠在胳膊上就这么睡着了。
他一个多月没睡过好觉了……好困……
风吹过院中青黄的草丛,院外一株枯树探出墙头,光秃秃的枝桠上还坠着几只黄澄澄的柿子。
一觉睡醒时,面前的火堆还在燃着,赤红的木炭上堆积着苍白的烬。
崔明折摸了摸挂起来的衣服,把烘干考暖的衣服一件件又穿了回去,遇到展不平的褶皱也只能拍了拍后当它不存在。
院外已是黄昏的凉,崔明折抬头就看见了那挂在枝头的柿子,拿着剑过去劈了两枝提回来,把火堆刨了刨加了两块木板,寻了两个手感软的柿子随便擦了擦便吃了下去。
好冰……
泡发后又烤得梆硬的馍馍实在是难以下咽,但是有限的食物,不知道尽头的前路,崔明折深吸一口气,将就着也填进了肚子里。
管他好不好吃,吃不死就得吃。
没有多停留,崔明折揣了几个柿子在身上就起身离开了院子,临走还刨了院子里的土把火堆填了。
走出街道,还没走出城池,崔明折脚步一顿,随即猛地飞奔起来。
跑到街角,一种后背发凉的感觉窜出来,崔明折下意识地低头俯身,“嘭!”的一声,一只箭矢在他前方不远处的梁柱上扎进去,尾羽颤出了残影。
箭矢粗糙,一看就不是军队出品,好消息,甩脱了;坏消息,被不知道哪里来的人盯上了。
他不能是误入什么人的大本营了吧?
崔明折躲到了一旁的柱子后面,挡不住他人,但是能挡住他……内脏。
侧头看过去,身后不见一个人影。
那是那股被人盯上的感觉不会有假,这支朝他射来的箭都还在一旁房屋梁柱上呢。
崔明折深呼吸一口气,冲出了街道,笔直地往城外奔去。
他休息了几乎一个大白天,不见有人出来杀他,准备走了反倒是有人冒出来了。
崔明折脑子里晃过四个大字——倒霉透顶。
一口气冲出街道后崔明折转身翻进了树林子里,身后“咻咻”两声后崔明折半蹲在灌木后看出去,废墟堆里隐隐探出两颗头来,头上插着羽毛,脸上涂彩,四下逡巡着。
崔明折松了口气,不是冲他人头来的,只是碰巧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范围,这种地方向来排外得厉害。
矮着身形穿行在树林里,走到看不见废墟的地方了才慢慢直起身来。
抬手按了一把腰腹,指尖染上了血。
伤口裂开了。
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倚着树坐了下来,把衣摆割成条条重新把渗血的腰间缠起来。
临走时瞥见身后树干上蹭到的血迹,顺手连着树皮一起撕下来掩埋在青苔下面。但是刚走出林子没几步,身后草木窸窣的动静越来越大,没明显不是风能吹出来的。崔明折猛然回头,迎面而来一支箭矢。
后仰、下腰、单手后空翻,那一瞬间足够他看清箭矢的模样。
他休息了一个大白天,已经足够这些人追上来找到他,他这是被守株待兔了。说不定他会被那几个猎户攻击也是因为他们搞的鬼。
玄甲在树干后面露出一角,崔明折想也不想,转头飞奔。
跑下小路后躲在一棵树后回头看了一眼,林子里冲出来三十几个玄甲军,速度飞快地冲下山来。
人还多了一倍!
崔明折拔剑出鞘,跑的同时把剑柄绑在了手上,跑出去一里地后在一段上坡路被人追上了,左肩中了一箭,崔明折重心失衡,险些从山坡上滚下去。
单手单剑在围攻里面不占优势,动作变得滞涩,在背上被一支长戟横穿擦过后,崔明折顶着迎面而来的一刀,用以伤换伤的打法给自己撕开了一个口子,但是山坡上面只有一条路——通往一处悬崖!
两侧比人高的荆棘丛挡住了视线,崔明折险险在崖边刹住脚步,一回头,身后一群人已经追了上来。
领头的站在不远处,上前两步,正准备说些什么,就见崖上那人顶着身后剧烈的风,仰面往后跃下。
崔明折跳崖了。
被狂风吹乱了头发,胡乱打在脸上的时候,崔明折还有心情调整呼吸。
崔家的儿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不会成为任何人的俘虏。
他如今算不算是死在自己手里的?!
崔明折深呼吸一口气,寒风灌进嘴里,他偏过头猛地咳了好几声。
最后看着擦肩而过的氤氲白雾,崔明折疲惫地眨了眨眼,然后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问他:
“你就这么认输了?”
崔明折惊骇地在半空中无用地刨了两下,然后眼睁睁看着白雾里浮现出一道人影来。
崔明折:“……”
他倒下来后因为头重脚轻的关系,变成了头朝下的模样往下面栽,但是这道和他一样下坠的人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胡子,他一眼看过去看到的是脚……
“前辈,你这是……”
老乞丐问崔明折:“我可以救你。”
崔明折忍耐地揉了把眼睛,道:“前辈,有没有可能,你会跟我一起摔死?”
老乞丐仰头道:“那不可能。”
说完又问崔明折:“你还想不想活?我可以救你。”
崔明折仔细深思一番,他手脚已经冻僵了,而且能感觉到他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崔明折按了按心口,说:“承蒙前辈厚爱,此番小子若是当真大难不死,待了结完身上的恩怨之后,小子愿拜您为师,此后荣辱与共,情仇一体。”
老乞丐点了点头,一把抹下呼在脸上的胡子,笑出了大白牙,道:“那便睡上一觉吧,睡醒你就安全了。”
话音刚落,崔明折脑袋昏昏沉沉地重起来,眼睛一闭,就这么睡着了。
他没看见的是,他闭上眼睛之后,原本下坠的动作在老乞丐抬手抓住他的脚倒提在手上以后停了下来,他们停在了半空中。
山岭之外,有奇珍异兽,巨木奇葩。
高不见底的山崖之下,是另一番仙家景象。
四周萦绕着淡淡的肉眼不可见的炁,在收到吸引钻进崔明折身体之前,被老乞丐一巴掌拍散了去。
老乞丐把崔明折放在一把悬空的剑上,摇摇头,低声道:“还不到时候。”
说完手往后一背,凌空而起,往悬崖上飞去。
绕过崖上找路准备下山的那些甲胄着身的军士,老乞丐落地在一个大城外的人群聚集地,木制的简陋牌坊上是【聚贤寨】几个字。
“这儿倒是还算干净。”
在宅子里看了好大一圈,最后在寨子里一个小女娃娃抱着一盆衣服去河边的时候,老乞丐将崔明折放在了上游的河滩上,拔掉了他肩上和腿上的两支箭矢,任由血迹混入水流中冲刷而下,引起了下游几声惊呼。
掌心握紧,手心箭矢当场化作齑粉,精铁的箭头也不例外。
等到有人影小心翼翼顺水而上时,老乞丐一转身,便消失在了河边,只留下半身泡在水里的崔明折,俯趴在河滩上,双眼紧闭,一副生死不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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