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日落,寒风凛冽,吹剐着枝头枯黄的叶。等最后一片叶子从细瘦的枝桠上坠下,不远处屋中一双紧闭的眼缓慢睁开。
入眼时模糊的光影,眨了几番后视线逐渐清晰,看见的便是房梁上正在结网的画面,墨色的蛛小小的一点,在细白的网上悠闲爬动。
崔明折动了动手指,随后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先感受到的时四肢的僵硬,后知后觉屋里的寒冷。
大开的窗棂拢进来一枝枯黄了一半花瓣的金菊。
低头摸了一把裹得严严实实,行动不便的绷带。绷带很干净,药香也是带点苦涩的青草气。崔明折记忆回笼,首先排除了这里是老乞丐的地方,其次才是意外地按上心口,透过轻薄的中衣和厚实的绷带,用力按下去才感受到了尚在活跃着的心跳。
他活下来了……
那么高的悬崖,是怎么做到的?
床头叠放着棕黄的布衣,崔明折试探着捞过来,展开看了一眼,动手调整了下身上的绷带,这才穿上棉服,下床趔趄几步后咬着牙站直了,走出去拉开门,迎面是整洁的地面和两侧空荡的晾晒架子。
第一个问题:这是哪?
床边是他的剑,出门时一并带上了。
背着剑走出大门,走到空荡的院子里以后崔明折侧头看向枝头,几只麻雀背对着他在枝头跳跃。
但是麻雀的声音没能掩盖外卖传来的笑闹声。
轻缓的女子声音,还有尖利的小孩子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什么。
“你醒了。”
身后传来声音,很清楚的女声。
崔明折心一提,他没有听见对方脚步声。
但是回过头,身后哪有人?
“上面。”
崔明折循着提示抬起头,看见房顶上坐着一个穿着绿袄子的女孩子,年岁不大,还扎着双髻,笑起来脸上有两枚梨涡,嗯……下牙还缺了一颗。
小姑娘盘着腿坐在瓦片上,垂头看着院子里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少年,眼睛微微眯起,说:“是我们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把你捡回来的,大寨主说你伤的很重,你睡了快两个月了,冬天都来了。大寨主说你这几天会醒,让我有空过来守着,等你醒了去告诉他。”
崔明折点了下头,冲着小姑娘抬手抱拳。
试探着开口说了一句:“多谢,给你们添麻烦了。”
声音有些哑,气流划过嗓子时带来一些刺疼。
小姑娘笑着站起来,踩着屋脊到了一边,崔明折眼皮微抽地看着她抱着一旁的树爬下来,直到双脚落地之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小姑娘拍了拍一副,回过头看见少年一直在不远处等着,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不赞同,但是到底是没说什么。
小姑娘下巴一仰,道:“我叫灵珊,机灵的灵,珊瑚的珊。”
崔明折点了下头,回道:“我姓韩,韩明折。”
小姑娘拍了拍手掌沾的灰,跑向大门口,“韩家哥哥,我带你去找大寨主,跟上!”
崔明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提步跟了上去。
债主?还是寨主?
这是个寨子还是庄子?
走出大门后看着宽敞的道路,崔明折明了了,是寨主。
这是个寨子。
往来的除了懵懂的稚子,还有成群的鸡鸭,要不是不远处伫立着瞭望的高塔,说这是个平静祥和的村子也是有人信的。
穿过一众打量、审视、好奇的目光,崔明折伫立在原地,等着玩老鹰抓小鸡的一群小娃娃从身边转了一圈后跑掉,这才跟上前面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灵珊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见这个长得好看的大哥哥跟上就不管了。
冲进堂屋里,小姑娘人还没进去,声音已经穿透了整个大堂。
“大寨主——”
屋内,四个中年人各自手上不是拿着瓜子就是端着茶碗,听见声音后相似一笑。
一个妇人跷着腿喝了口茶,坐姿大大咧咧的,笑道:
“这小丫头这嗓门儿,比唢呐都嘹亮。”
上首的男子挠了挠下巴的胡子,笑着说:“可别让她听到,给她高兴坏了。”
话音刚落,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槛上探进来半个身子,仰着头看了一眼屋子里两男两女,眯了下眼,“大债主,二债主,三债主,三夫人,你们是不是在说我?”
妇人发髻的女子朝着灵珊招了招手,说:“来,瓜子。”
灵珊顿时笑出一口大白牙,翻过门槛,跑去一只手抓了一把,塞进衣兜里,再抓一把,继续塞,盘子里瓜子去了半数,才算是把两个衣兜塞满。
塞满不算,两只手还各自抓了满满一把。
四个长辈看着小姑娘欢欢喜喜地被打断了思路,脑子里只剩下眼前的瓜子,晓得很是和蔼,但是大债主突然想起来了,等小姑娘抓高兴了,问:“灵珊,你怎么突然跑过来了?”
灵珊懵了一下,然后有些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却并没有看见那个跟了一路的少年郎,跑到门口看了一眼,天井也并没有人影,有些迷糊地回过头来,说:
“那个韩家哥哥醒了,大债主说等他醒了带他来找你的,但是我好像把他跑丢了……”
声音越来越小,但是天生嗓子嘹亮,还是让人听得一清二楚。
长者们笑开来,二债主是个儒雅的长衫,对着小姑娘摆摆手,道:“不是跑丢了,估计在外面等着,你去把人喊进来吧。”
毕竟在一个陌生地方醒来,不管是戒心还是礼貌,小孩儿没有随意踏入“别人家”的家门的行为,是可以理解并且预料的。
何况大门口本就有守卫,就算是灵珊这个虎妞拉着人过来,也不见得能把人带进来。
灵珊不理解,但是二债主让她把人喊进来她听懂了。
小姑娘又抱着门框翻出去,不多时,蹦蹦跳跳的声音又回来了。
少年郎虽然一身都是绷带,但是落地无声,跟在小姑娘身后落后两步进了院子,穿过种着幽兰的山石,一抬头,屋子里坐着四个人,沉默地看着他。
上首的男人一脸稳重,脸上是浅浅的笑意,看见崔明折出现在门外以后先是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他全身,眼神很是温和。
他们对他都没有恶意。
肉眼可见的善意。
崔明折垂了下眼,抬腿跨过门槛,入了门后小姑娘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几位长辈,还没翻过门槛的腿又收了回去,一溜烟儿就跑了。
“我去找小虎他们啦——”
声音越发走远,带着独属于小孩子的明朗。
崔明折收回视线,抬手对屋中上首的人抱拳。
“小子韩明折,多谢各位前辈搭救。”
头上簪着红叶的女子温婉地笑了笑,丹寇绯红,剥开瓜子后放进一旁的碟子里,接过话头,说:
“这里是聚贤寨,是灵珊几个小丫头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发现的你,几个半大小子合力把你从河边拖回来的。”
女子说着抬手指了指上座的人,道:“这是大寨主,辛,辛仲寒;也是他决定把你留下来还给你治伤的。”说完指了指自己,“我是寨中二寨主钟月,”说着又指了指对面的两个人,道:“那是三债主林忠瀚和三夫人柳争,目前寨中做主的便是我们几个,你倒是醒的正是时候,赶上我们都在寨子里。”
三债主和三夫人都是比较大大咧咧的性子,对视一眼后三夫人对崔明折抬了抬下巴,说:“小子,说说你的来历吧,要是说不清楚,少不得怎么救的你,就能怎么收拾你。”
话说得严重,但是崔明折却只在几个人面上看出了一点点试探和打量,仍旧没有感受到什么不怀好意的森然。
崔明折立在中央,眨了下眼,抿了下唇,拱手道:“小子是个孤儿,被一位镖师养大,自幼生活在大胤天京。大胤乱起来的时候,收养我的表叔死在乱刀之下,我替他收了尸。他是恭州一个叫年江堡的地方的人,表叔说过他家中或许还有一位妹子,我这一趟是回恭州报丧的。
表叔生前替一些贵人做事,贵人倒台后他的仇家找上门来,我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表叔唯一的儿子没能走出天京就被追杀的人杀死了,连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一句。
我是被那些人一路追到一处悬崖,他们什么都没问,他们只是想杀我,我从崖上跌落进一条江还是河里?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
三寨主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闻言道:“所以你不仅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你也不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东西?”
崔明折点头,“是。表叔虽然是镖师,但是他并没有想过让他儿子还是我跟他一样走运镖的路子,在家也从来不会提及跟他运镖有关的事情。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他生前有没有招惹什么仇家,至少在表叔身死之前,这些人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出现过。”
三寨主连着嗑了两颗瓜子,这才道:“江湖中人的做派。”
其他人跟着点点头,三夫人应道:“是有这么点儿意思。”
二寨主拿帕子擦了擦指尖的尘屑,看向崔明折,“那韩家小子,你还是要去龚州那个什么河给你表叔家报丧吗?”
少年郎点头,“这是我该做的。”
于是几个人转头看向上座一言不发的大寨主,崔明折也循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
大寨主看着崔明折,视线有些许的恍惚,然后问崔明折:“追杀你的人不见得就这么放过你,他大抵是从上游被冲下来的,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我聚贤寨从来不是怕事的,但是毕竟萍水相逢,救你一场已经仁至义尽,我们会留你到伤好,也不需你的报答。此处距离恭州也不算太远了,到时候送你一匹马,你自己前路保重了。”
崔明折感激地行了一礼,“多谢各位前辈!”
大寨主摆摆手,道:“不必,举手之劳,这段时间你只管好好养伤,你行动不便,有什么需要的,到时候我找个人照顾你,你直接告诉他就行。”
少年郎离开后,屋子里再次剩下几个中年人,面面相觑。许久后,三夫人收起二郎腿,抬手戳了戳三寨主,却是看着另外两位寨主,说:
“这小子什么身份来历?你们怎么好像都认识他?”
大寨主和二债主对视一眼,笑容有些苦涩,性子最是粗枝大叶的三寨主脸上有些纠结,显得扭曲,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三夫人柳争顿时意识到,这少年的来历,恐怕不仅仅是他们“知道”这么简单,怕不是还有什么渊源。
大寨主有些惆怅地抬头看向门外,语气飘忽:
“这孩子,和他母亲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二寨主低头剥着瓜子,眼睛逐渐水润,吸了吸鼻子后抬起头长舒一口气,对上三夫人柳争关切的神色,怔愣了一下后笑了笑,泛红的一双眼睛使劲眨了眨,把盈满眶的水润收了回去,道:
“弟妹不用担心,只是突然见到故人之后,有些感概罢了。”
柳争深吸一口气,在自家不争气地男人背上使劲“啪!”的一巴掌,道:“不碍事,我不问就是了。”
三寨主扭曲着脸强忍着背上火辣辣的疼,把脸上泪水抹了一把,粗生粗气地说:
“小娃娃吃了不少苦,未来的路不好走,我们帮不了他,但是也不能柝他的后腿。大哥——”
对上三弟的眼睛,大寨主隐隐叹了口气,道:“带上你媳妇儿一块儿,记得处理干净点儿。”
这回柳争听得懂了,笑着道:“大哥放心,我盯着呢。”
说完两口子起身朝着两个人告辞,柳争挽着她男人的胳膊,两口子离开了视线范围内。
不多时,门外通通通一阵马蹄声狂奔而过,等到声音消去后,屋中两个人依旧一言不发。
钟月把玩着手上的绣帕,指腹不断地从角落的牡丹上拂过,良久,低声说:“大哥,我有点儿想老四……”
话音落下,一朵水花在手帕上绽开。
大寨主抬手抵着半张脸,手肘支在扶手上,闻言道:“……在孩子面前别露馅儿了就行。”
钟月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闭上眼睛时,两颗饱满的水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她说:
“我知道。”
新文的大纲还在艰难生产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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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少年和山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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