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只是一面镜子。
赫兰默然眨了下银白色的羽睫。
这面落地镜被雕刻了繁复花纹的浅金色框架包裹着,金属镜框上还镶嵌了两颗呈卵状纺锤形的深蓝色晶石。
不过,从框架上的一处缺口来看,原本应该有三颗蓝晶石在这上面。
另一颗是遗失了吗?
扭头一看,刚才换衣服时用到的那面镜子还好端端地伫立在整洁一新的大床边。
为什么寝殿里要放两面镜子?
赫兰百思不得其解。
他曾听说,在龙祸纪元以前,人族御法者曾通过纂刻符文、魔铸等方式为器物注入强大的法力,创造了不可胜数的附魔神器。
如今这些器物早已销声匿迹,幸存的人类说它们大都被巨龙据为己有,藏在王庭宫殿的深处。
能被阿戈雷德如此重视地摆放在寝殿中,想必这一定不是普通的镜子。赫兰这么想着,小心抬起手,在那镜面上轻点一下。
哗——
霎时间奇怪的声音凭空响起,仿佛退潮时的澎湃水声,带着些争先恐后般的急迫感,真实得令人如临其境。
赫兰愣在原地,只见在他指尖触碰过的位置,光滑的镜面竟诡异地漾起圈圈波纹,不断地往外扩散着。
“这是什么……”他困惑地小声呢喃。
像是作为回应,镜面再次波动起来,透过那隐约的潮声,古老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星辰律法。”
小银龙吓了一跳,下意识扫视一周,警惕起来,最后通过镜面波纹的律动确定了是面前的镜子在说话。
镜子会说话……
他试探着问:“你刚才说什么?”
那个声音重复道:“星辰律法。”
星律教廷的信条?赫兰听过太多星语者的故事,这句话早已烂熟于心。
此时此刻,罔顾这一行为可能导致的后果,他念出了下一句。
“凡俗之序?”
沉寂的镜面上波纹再现,那个声音继续:“星光亘古。”
啊,真的对上了。
赫兰即刻回答:“信仰永生。”紧张得攥紧了手心。
话音刚落,下一瞬镜面便开始旋转,不断地向中间收缩,接着漩涡的中心变成黑色,仿佛墨汁在水中扩散一般,很快就漫延至整个镜面。
那么突然,而后一切又回归平静。
赫兰踌躇须臾,再次试探着用手指去触碰镜面,孰料这次自己的手竟直接伸进了漆黑的镜中。
这也是一道传送门吗?
这个想法令小银龙冲动地迈出一只脚,但旋即又停顿下来。两股不同的声音在脑海中左右互搏,激烈地对抗着。
天色不早了,再拖下去阿戈雷德就要回来了,此刻不逃更待何时?
可是另一端通往哪里还未可知,这不啻于一场豪赌。万一它通向一个比棘峰谷地还要危险的地方……
赫兰犹豫不决,直到龙堡上空开始隐隐震动,可怖的龙啸如闷雷般在周天世界炸开。
惊疑地望向外边,只见原本渐趋暗沉的天色一下子变得黝黑,震耳欲聋的轰隆隆响动愈发接近,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踏在心间。
盘踞于哨塔之上的大龙几乎在同一时刻吼叫起来,不是警戒,而是恭迎。赫兰只觉得自己骨头都要被震散架了。
“主君回来了!!”
最后是守在门外的龙仆这一声呼喊令他做出了抉择,心一横眼一闭,不管不顾地钻入黑镜之中。
咚,咚,咚。
心脏在激烈地搏动着。
里面什么都看不清,赫兰还没走几步便一脚踏空,从高处摔了下去。
意识里天翻地覆,不知道在黑暗中滚了多少圈才终于停住。
他躺在地上沉重地喘息着。
浑身都好痛,就像被人暴揍了一顿,摔下来时裙摆和披纱被尖锐的碎石枯枝挂住、撕裂,已经不复原样,鞋子和龙晶耳坠各掉了一只。
赫兰缓了半天劲,撑着地面坐起来,本想摘掉身上那些繁复的首饰,然而手掌撑在地上时他忽而发现这触感不太对劲。
这是什么??
此处夜色正浓,云层吝啬地漏出一点月光,借着这微弱的光线,赫兰终于看清了——
这是一个万人坑,自己正处在密密麻麻的人类骨骸之上。
毛骨悚然的感觉像一条蛇攀上了他的躯体。
少年大惊失色,不顾疼痛挣扎着爬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停顿下来。
他想要飞起来逃走,然而双翼不知为何伸不出来,连直接化为龙形都做不到了。
怎么会这样?
连天公也不作美,浮云缓缓移动,将那点微不足道的月光也收回去了。
世界再次陷入黑暗,同时也让黑夜中的微芒变得尤为明显。
正是在这样的昏黑之中,赫兰稍一侧脸,发现了远处两抹如鬼火般的碧影,正悄无声息地朝自己靠近着。
更遥远的地方则传来凄厉的嚎叫。
是妖狼!
没有片刻迟疑,他将仅剩一只的鞋子蹬掉,转身拔腿就跑,在无边黑暗中磕磕绊绊地拼命奔逃,脚底被锋利的砾石和断裂的碎骨磨得鲜血淋漓也丝毫不敢慢下来。
身后瘆人的响动伴着腥风愈挨愈近,妖狼喉咙中的咕噜声听起来近在咫尺。
虽然从小东躲西藏谨慎度日的经历让他练就了逃跑的本领,但要跟妖狼比奔跑还是压根儿不够看的。
危急时刻赫兰灵光一闪,拽下颈间的龙晶项链就朝身后的妖狼扔了出去。
然而项链刚脱手他就后悔了。
蠢死了,应该拿在手里吓它的,丢出去能管什么用?
果不其然,那头畜牲被龙晶吓了一跳,但旋即又绕过地上的项链,呲着牙继续朝自己扑来。
赫兰后退一步,抬手想摘下仅剩一只的龙晶耳坠。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有什么东西微微泛着光,他余光一扫,注意到那似乎是某种符文。
妖狼低吼着冲上来,赫兰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过去,太暗了看不清位置所以一手攥在发光的刀刃上。
掌心被锋利依旧的刀刃割破,他忍痛从土中拔出了这把长刀。
感应到邪恶之物的靠近,刀身上古老的符文散发出愈发强烈的亮光,宛如灯杖。
妖狼似乎被这光亮所灼伤,连退几步后龇牙咆哮,一摆尾转身匆匆离开。
赫兰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那头妖狼便朝着远方发出刺耳的嚎叫。
亡灵呼啸般的回应接二连三地响彻漫山遍野,绿莹莹的眼瞳如跃动的鬼火,接连在黑暗中现形,仿佛是涌动的萤火虫群。
完了。
跑——!!
赫兰提着刀再次没命地奔逃起来。
右侧密匝匝的树林上空泄露出更为耀眼的光芒,只一眼他便调整方向,毅然决然地奔向有光的地方。
不知道有多少头妖狼在树丛中穿梭着,赫兰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可怕声响。
那是它们的身体在冲破灌丛和低矮的枝桠。
前方是一片开阔的草原,万丈银光从天穹一泄而下,像是倾倒了漫天银河,浩浩荡荡地无声流动着。
远看就像一根巨大的光柱,无声无息地伫立于天地之间,照破了浓厚的夜色。
那淅沥银光时而被扰乱,两道巨型波纹徐徐漾开,像是巨龙伸展开的双翼,承接住部分散落的银瀑,下方的流光较为微弱,如薄纱一般,更显轻盈剔透。
越来越近了——
赫兰没有多想便一头撞入这盛大的银纱光幕之中。
刹那间日照像针一样刺入紫罗兰色的眼瞳。
小银龙不受控制地眯起眼,抬手挡了一下,在看清悬挂于空的太阳时猛然一惊,不可置信地仰起头。
光幕之内的世界竟处于白昼。
他回头谨慎地观望片刻,确信随后而至的妖狼不敢踏入此间,这才堪堪松了口气。
又一次死里逃生。
赫兰转过身,开始打量起这个在银光的环绕下与世隔绝的世界,将手中沉重的长刀放下。
眼前的一切明晃晃地昭示着,这是一处硝烟未散的战场。
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被烈焰炙烤过,焦黑一片,腾腾热气伴着烟雾飘向上空,将天穹都染得灰蒙蒙的,举目四顾,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人族那烧焦的尸骸。
不,还有龙族的。
赫兰缓慢地走着,将周遭的惨状都纳入眼底。
难以言喻的刺鼻气味在这片土地上弥漫着,让人抑制不住地直犯恶心。
那些龙族的尸体虽然没怎么被烧焦,但大部分都残缺不全,断了龙角的、折了翅膀的、被斩断尾巴或四肢的,甚至是被砍头的,以七零八碎的状态横尸遍野。
相较起来,被箭射成刺猬竟是比较体面的死法了。
在一张被烈焰熔化了一半的巨弩旁边,人龙相搏的场景吸引了赫兰的注意力。
一头绿龙将一个人类压倒在地,它的体型也就比自己略大,放在龙族之中其实压根儿不够看的。
此刻它那锋利无比的前爪划破了人类的腹部,血红的脏器流了出来、摊在地上。
而那名人类还在顽强反抗,手中带着闪亮符文的利剑刺进了绿龙的胸腔,只余剑柄和一小截剑刃还暴露在外。
同归于尽的一人一龙保持着这样一个诡异姿势,一动不动。
赫兰心中的疑惑更甚,再次打量四周,发现四周的烟雾竟然也是定格的状态,就好像——
时间略过了这片土地。
他小步凑近去,注意到那名人类的衣服上有个别致的金属领扣。
两颗拖着焰尾的五角星,一颗方向朝上,另一颗则向下,彼此环绕形成一个圆环。
双星旋,这是星律教廷的标志。
赫兰双眼放空,脑海里一片空白。
教廷已经覆灭有一千年了,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战争?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抬眼望去,前方的雾气更加浓厚,隐蔽了阳光,让前路消失在茫茫灰雾之中。
赫兰迈开腿,罔顾自伤痕累累的双脚细密攀升而上的疼痛,像是着了魔般朝这片时停之地中心的迷雾走去。
越来越近,他终于看清了,那里有一个黑发男人。
两道长不可测的黑色锁链从雾中延伸出来,分别束缚住了男人的双手,紧绷的链条将他定格在空中,而浓雾所化的尖刺则穿透了他的身体,由后背贯穿至前胸。
赫兰仰起头,怔愣地凝视着这一幕,心中涌动着一股奇怪的感觉。
半晌,他转过身,相当平静地继续走向迷雾深处。
他想看看那黑链的另一端是什么。
走出十来步,一切都彻底不可见了,摸索着行进时赫兰偶然一手搭在了链条上。
只一触碰,那金属锁链便瞬间化为齑粉,了无残影。
奇怪的雾气也仿佛被风吹拂般流动起来,缓缓消散,连带着贯穿男人身体的那根雾刺也消失不见。
于是那人“砰”的一声坠落在地。
赫兰反应过来,忙不迭跑过去,俯下身跪在地上,轻轻将男人的脸转过来。
看清这张脸时小银龙愣了一瞬,眨两下眼睛。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族。
不对,赫兰晃晃脑袋,将注意力集中到那贯穿胸口的创口上。
糟了,那雾气似乎有毒。
他看见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蔓延着,赶忙将男人的衣服扯开,让伤口袒露出来。
“你还好吗?”
那人紧闭着双眼,没有任何反应,呼吸也似乎若有若无。
呃,大概是没救了吧。
他又默默把那衣服拢起来,好让人可以体面地离开。不料手腕忽而被攥住,赫兰一怔,默默打量起面前的男人。
这人明明看起来已经没气了,力气却大得让他挣脱不开。
小银龙一时间陷入了自我怀疑。他真的这么弱吗?连一个气数已尽的人都比不过?
黑发男人就这样抓着他的手,两片苍白的薄唇以微小的幅度翕动着。
“什么?”
赫兰将垂下来的碍事发丝别到耳后,凑近去听临终之人的遗嘱。
“银龙……”
那声音气若游丝,但足以让人听清了。
真厉害,眼睛都不用睁开就知道他是银龙。赫兰在心里赞叹道,不愧是星语者。
他的左手被男人握住,虽不是十指相扣却也掌心相贴,显得有些过分亲昵了,对于只有一面之缘的两个人来说。
赫兰想抽回手,却发现,随着他们头顶弥漫的雾气散去,阳光重新闪耀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时,奇怪的金色纹路开始出现在男人的皮肤上。
日光所及之处,金纹如同受到召唤般即刻浮现,赫兰好奇地用手轻轻触碰,即刻被烫得一颤。
想必这人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他在金纹就要沿着脖颈攀上脸庞时皱着眉侧过头,抬起一只手挡在脸前,而另一只手……感受到异样,赫兰这才意识到,他们先前交握在一起的手居然分不开了。
纯白的微光正从两人紧紧相贴的掌间渗出。
怎么会这样?
“放开——”那人嘶声急促道。
“好,好,我想想办法。”
赫兰心中颇有怨念。明明是你非要抓着我的手。
好不容易终于松开时,他看到对方的掌心和自己一样也受了伤。而现在,那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弥合。
小银龙不明所以,又愕然望向男人的胸口处,发现那可怖的创口已经愈合了一半了。
怎么回事?
仍未苏醒的男人微微扭头,日光自紫罗兰色的眼瞳前一晃而过。
什么东西在反光?赫兰被晃得两眼一花,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这人的额间长出了一片银白色的龙鳞!
刚才好像还没有的啊?!
难道是……赫兰难以置信地猜测,他们的手紧贴在一起的时候,或许阴差阳错地完成了转化龙仆的血契。
龙族转化龙仆的方法有两种。
最常见的是通过身体部位直接接触,在对方身上造成伤口,这些创口会成为“龙病”的开端,要想不继续恶化就只能一心一意地侍奉主君。
这样的方法比较低级,大部分龙族都能使用。不过也不排除有的龙族太过弱小,费尽心思留下伤口结果别人自愈了。赫兰自认为是属于这一类的。
另一种方法是与转化对象鲜血交融,完成世代延续的主仆血契。
这要求龙族的实力必须足够强大,毕竟以血作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被龙血转化的龙仆,其后代一诞生便带着血契烙印,除非生下的是主君的子嗣,否则世代为奴的宿命无法更改。
龙仆的命运是悲惨的,一旦主君死去,患龙病的龙仆会尽数变成狂躁的翼手龙,而通过血契转化的龙仆则会同样走向生命的终结。
赫兰太有自知之明了,以他自身的实力,分明是不可能通过血契转化龙仆的,怎么会……他思绪纷乱,小心地擦了擦男人的额头,再三确认那里确实长出了银色的鳞片。
“……”
好心救人,结果把人变成自己的奴仆了。
看样子,这个男人很有可能也是星律教廷的御法者,给一只废物龙当龙仆,对他来说可能还不如死了呢。
赫兰不安地靠在男人身旁,默默抱住膝盖。
虽然他确实想有个人陪伴在身边——一个永远不会伤害和欺负自己的人,但从没想过以这么强人所难的方式来达成。
罢了,还是想想等人醒来后自己该怎样解释才不会被揍。
思忖间,喉咙猛地一紧,赫兰毫无防备被一只大手用力掐着按倒在地,如瀑银丝在焦黑的地面铺散开来。
这么快就醒了啊,他在心里为自己默哀三秒。
“你——”
男人嘶哑的声音陡然顿住。
重新流动的风自由地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扬起沉淀了千年的烟尘。
微尘撞入眼中,赫兰被刺激得想流眼泪,下意识抬手去揉眼。男人松开了他的脖颈,继而抓住他的双手按到地上。
手腕被攥得生疼,赫兰倒抽一口凉气,又因为异物的闯入而睁不开眼,生理性的眼泪一下子就淌了下来。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做好了再添些新伤痕的准备。然而身上的男人却不再动作了,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僵持着,仿佛时间又重新冻结了起来。
怎么还不揍我?
赫兰愈发疑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被对方凶狠阴沉的目光吓得一哆嗦。
身上人的双瞳深邃幽暗如化不开的浓雾,此刻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
这样的颜色,不像是人族的眼睛。
黑发男人看自己的眼神跟活见鬼了一般,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开口:
“你是银龙的孩子?”
总算见上面了(躺)小白花的好日子在后头
阿弥沙不会伤害他,欺负什么的就说不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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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时停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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