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兰茫然地望着身上的男人,紫罗兰色的眼瞳中清晰倒映出面前人的轮廓。
半长的黑发沾染了灰白的烟尘,凌乱不堪地垂下,有几缕发丝似乎是因为汗湿而黏连在脸侧和颈间。
分明是一副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但那仿佛精心雕琢而成的标志五官又令人越看越觉得英气逼人,几乎移不开眼。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双灰色的眼瞳看着太过死气沉沉,与整个人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
或许是因为背着光,他身上那些发烫的金色纹路渐趋黯淡,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问你话呢。”
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发起呆来的小银龙,微微皱眉,似是失去了耐心。
在那并不算多么友好的凝视下,赫兰连忙胡乱点头。
“是、是的。”
自己本身就是银龙,那自然也应该是银龙的孩子,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恍惚间那片灰色的眼眸中几乎要析出寒冰来。赫兰感受到自背脊缓慢攀升的寒意,紧张地思索着究竟哪里冒犯到了面前的人。
“你父亲在哪,母亲是谁?”
赫兰被问懵了,不明白男人的用意。
设想一下,从人龙大战的古战场上苏醒的星语者,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陌生的龙族,这时他会想做什么?
或许是想屠龙,不仅屠自己一只,还要往上把他的父母祖辈都揪出来斩草除根。
赫兰汗涔涔的,尽管害怕不已,他还是如实回答:“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见过父母。”
男人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自眉眼间流淌而过。
小银龙眼看着他归于沉默,正思忖要怎样在不刺激人的前提下提醒他——他们已经缔结了主仆血契。
未来得及开口,刹那间就变了天。
灰雾集聚于空翻涌不息,暴动如沸腾之水,将日光切割成无数块金色碎片,光影纷乱。
不多时,湛蓝天穹之上绽开一道纵向的裂痕,随之而来的还有玻璃碎裂般的清脆声响,远在天边却又清晰可闻。
那裂痕像闪电一样迅疾蔓延,霎时间苍穹寸寸断裂分崩离析,无数碎片拖着炽白的焰尾如陨星从天而降。
赫兰躺在地上,怔怔地望着密集坠落的光点,思绪仿佛被拉扯到了龙族阴影笼罩下的战场上。
势不可挡的炽热龙焰伴随着爆裂声从云霄倾泄而下,诡谲的鳞光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纵使拥有强大的结界、坚固的城墙和数量可观的巨弩,也无法抵御龙族那声势浩大的地毯式轰炸。
对于人类和其他曾经听闻龙族征服的号角声的种族来说,这简直是噩梦般的场景。
紫罗兰色的眼瞳被这样的光芒点燃。
赫兰听过那么多龙族征战的故事,第一次眼里有了如此鲜明具象的画面。
夜幕先是从裂缝中窥见这片时停之地,而后野蛮地侵入并迅速扩展自己的势力,眨眼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就重新统治了一切。
手腕被松开,男人没有丝毫犹豫地覆在他身上,将他严严实实地护住。硝烟、焦土和血腥的气息随之萦绕在鼻间,仿佛是战争的余音在回响。
赫兰睁大眼睛,他的脸几乎贴在男人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声,面对这世界末日般的场面,内心不知为何却异常平静。
是因为血契的原因吗?至少现在他知道,这是世界上唯一永远不会伤害他的人。
在这场盛大的光雨落幕之前,他们周遭的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
风过间,遍地横陈的尸骸化为尘埃与白骨,巨弩、箭矢以及未曾附魔的刀剑转眼便锈迹斑斑,随后翻滚着的尘土吞并了所有。
结界崩塌后厚重的时光洪流冲袭而过,赫兰闭上眼放缓了呼吸,双手无意识地揪住身上人腰侧的衣料。
风声止后,尘埃落定。男人活动着筋骨站起身,眺望天际的一轮圆月。
赫兰于是也从地面爬起来,然而未等他站稳,恐怖的狼嚎便在近旁炸开,激得他浑身寒毛直竖。
月明星稀的稀树草原上碧影憧憧,宛如数抹跃动的鬼火。约莫五十多头妖狼气势汹汹地将两人团团围困,缓缓逼近,眼看着包围圈越缩越小——
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小银龙惊惧地缩到男人身侧,瑟瑟发抖。
那灰色的眼瞳幽幽转向他,声音平淡,蕴含着货真价实的疑惑:
“害怕什么,你不是会飞么?”
“不……我现在没办法化形。”赫兰沮丧地小声道,没意识到自己又揪紧了男人的衣角。
低吼着的妖狼就要扑至跟前了,男人没再说什么,而是稍微抬手——
霎时间飞沙走石迷蒙了视线,赫兰赶紧闭眼,连银白发丝都在劲风的作用力下狠厉抽打在脸上。
碎石沙尘与枯枝败叶一齐沸腾,拔地而起形如展翼的鹰隼,尖啸着朝狼群冲袭而去,连空气都在微微震颤。
毫无防备的狼群被迫四散闪避,原野上哀声连连,黑影乱窜如无头苍蝇。
体型最为壮硕的头狼仰天长嗥一声,双眼遽然黑化,那两抹莹绿被浓墨所浸染,化作了主君眼睛。
赫兰只觉手臂猛然一紧,冷不防被男人用力拽到了身后,避开了妖狼扫射过来的视线。
伸展的鹰翼收缩回旋成龙卷风,目标明确地将头狼卷入其中,它只来得及发出半嗓子凄厉的哀嚎便被吞没无影。
群龙无首的狼群徘徊不定,终于退散后狂暴的风阵也停息下来,月下的原野重新回归宁静。
“谁在追踪你?”男人蓦地朝他发问。
赫兰一哆嗦,还沉浸在惊惧与震撼中没能回过神来:“啊?”
男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稍稍靠近,抬手抚上他的右耳,轻轻摘下仅剩的那只龙晶耳坠。
“哪来的?”
赫兰犹豫一下,小声回答:“是黑山的。”
他特意使用了人族对黑沙主君的称呼。
毕竟阿戈雷德作为其在龙族中的名讳,其实并不广为人知。
借着柔和的月光,他看见面前的人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垂眸端量手中的黑晶耳坠。
“德克索的后代。”男人了然地开口,“它在龙族叫什么?”
赫兰对上他质询的目光,困惑不已地歪了歪脑袋。这个人既然连“黑山”这个称号都不认得,又怎么知道阿戈雷德是德克索的后代?
难道星语者神通广大到摸摸龙晶就能感知到龙族的血脉谱系了?
那要不要带他回巢穴,让他摸摸自己的龙晶?兴许就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了。
小银龙的眼睛越来越亮,终于仰起头回答:“他叫阿戈雷德,是当今黑沙王庭的主君。”
“哦,那个小崽子。”
男人随意地将耳坠收起。
“……”
赫兰无措地干瞪着眼。
小崽子?这用来形容自己还说得过去,形容阿戈雷德……
那只能说明,他们之间隔着一段非常漫长的时光,在这个人生活的时代,阿戈雷德甚至还未长成。
“你是旧时代的星语者,对吗?”他试探着问出了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男人闻言,好笑地望着他:“你这么怕我,怎么,以前在星语者手上吃过亏?”
“没有……”赫兰斟酌着,犹豫着,还是决定说出实情:“已经没有星语者了。”
“嗯?”
“星律教廷已经覆灭一千年了,星语者也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了。”
出乎意料的,男人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神情没有惊愕,没有犹疑,木然地应了一声:“是么。”
“抱歉。”赫兰低下头,一时不由得也有些难过。
一睁眼发现自己成了旧时代的孤魂,同伴销声匿迹,族人没落衰败,这实在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事情。
下一瞬头顶多了一份重量。
大手轻抚着他的脑袋,第一次体验这种感觉的小银龙迷糊了片刻。
“你说你的父母已经不在了?”男人轻轻开口。
赫兰感受到那声音中的疲惫,点了点头:“我没有见过他们。”
男人叹息一声,收回了手,转身迈开腿:“走。”
“去哪?”他紧忙跟上去。
“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等你安顿好我就——”
男人忽而头疼似的捂住脑袋,脚步停顿下来。
赫兰心中一紧。
糟糕,忘了还有这茬事。
灰色眼瞳猛然收缩,男人不可置信地摸上前额,触碰到那光滑的银白鳞片。
“你做了什么??”
“对不起!”赫兰吓得连退两步,惶恐到差点摔倒,“我只是想救你,你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就变成这样了,我不是故意的!!”
……
最后还是没有被揍。
“叫什么名字?”
“赫兰。”
他们从容易暴露的旷野转移到了树林之中,有郁郁葱葱的枝叶作为掩护,被主君的眼线发现的可能性会大大降低。
白色的焰火飘浮于空,为背风岩块旁的这处临时落脚点输送着光照与热量。
赫兰拘谨地坐在地上,左脚踝被人握在手中。
黑发灰瞳的男人一边用疗愈法术修复他伤痕累累的双脚,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
心生好感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即使知道对于强大的御法者来说,一点点疗愈术根本不足挂齿,他还是像对塞缪尔和安纳瑞一样,不由自主地对面前的人产生好感。
并且,在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个人和塞缪尔、安纳瑞都不一样。
他是自己的龙仆。
如果将来他们各自拥有子嗣,那么后代也会延续他们的关系,因为血脉不断血契便不会终结。
赫兰还没能习惯这个事实,一时间又发起呆来。
“手呢。”男人示意道。
他回过神来,乖乖将被刀刃划破了掌心的左手伸过去。男人抓着他的手腕,专注地垂下眼眸。
赫兰偷偷抬眼看他,好奇地打量这个从时停之地苏醒的奇怪男人。
那浓密的眼睫在冷冽俊逸的脸庞上投下一片不小的阴影,英挺的鼻梁下方是正微微抿起的两片薄唇。
小银龙看得入神,然后措不及防与那双灰瞳四目相对。
男人只是看着他,不带有任何情绪地,“身上还有伤吗?”
赫兰怔愣一瞬。
其实是有的,但他不好意思脱下蔽体的衣物——哪怕这是条裙子,而且多处撕裂,已然不复当初华丽耀眼的模样了。
“没有了。”他小声地撒了个谎,旋即又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于是认真地望着男人:“你知道了我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你的。”
“阿弥沙。”
赫兰由衷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的模样令对面的人怔了片刻。
“别开玩笑了,我知道阿弥沙是谁。”
男人眯了眯眼:“是么?”
“那当然!”赫兰的眼眸顿时亮闪闪的,捡起一小截枯枝坐到男人身边,在地上沙沙地画了起来,藏在裙子下的尾巴也欢快地小幅度晃悠着。
“星律教廷的最后一位教皇,曾经击杀三位龙族主君的传奇人物,人龙两族有谁会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团上下舞动着的焰火很有眼力见地飘浮过来,照亮了他所作的画。
一个潦草的火柴人,手持利剑,面对着三头满嘴獠牙的狰狞巨兽。
男人瞥了两眼,忍俊不禁,纠正道:“他用的不是剑,这三头龙也不是同时被击杀的。”
“确实有很多不同的版本……”赫兰沉吟片刻,脑袋凑到男人跟前:“你是那时候的人,一定知道很多吧,可以告诉我吗?还有你的名字,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会被封印在古战场上?那又是什么时候的战争……”
男人默然看着他。
小银龙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小心地开口:“那、先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弥沙,主君。”那人朝他一笑。
赫兰局促起来,尾尖都拘谨地绷直了片刻。这温和的笑容很有感染力,但主君的称呼实在令他惶恐。
“你也叫阿弥沙……好、好。”
他盯着跃动的火焰陷入了沉思。
阿弥沙曾经是所有星语者的领袖,景仰崇拜着他的人不计其数,为此取了相同的名字也很正常。
虽然,历史只会记住一个阿弥沙。
“你不用这么叫我的,阿弥沙,我们可以做朋友。”他诚挚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
阿弥沙没搭理这份好友邀请,目光意味不明地掠过他的脸庞,评价道:“确实是一副好皮囊。”
赫兰愣住了,唇瓣翕动一瞬。
过往的阴影拢上心头,小银龙条件反射地警觉起来,恐惧之意从紫罗兰色的眼瞳中浮现,恍如退潮时出露的礁石。
阿弥沙没有任何打算靠近的迹象,只是接着问:“阿戈雷德追踪你是因为这个?”
他微微松一口气,低头抱住膝盖,纤长秀气的银白鳞尾从裙摆下伸出,缠绕在小腿上,声音很轻很轻:“嗯。”
阿弥沙久久没有回应。
小银龙疑惑地扭过头去,有些惊悚地发现,男人正借着焰火的光照打量手中的一个物件。
那东西一闪一闪的,仔细一看,是那只龙晶耳坠。
龙晶最初是人族使用的称谓,在古龙语中这种晶体被称为“生命宝石”,因其存在与龙族的生命息息相关。
龙族产下蛋后,会将其藏入一处隐蔽的地穴,用龙焰填满洞穴再堵住出口,此后龙蛋便会在里面逐渐孵化,龙晶也正是在这一时期诞生。
如果龙蛋正常孵化,那么在幼龙即将破壳的后期,巢穴内就会开始出现龙晶。
一般来说,龙族越强大,地穴就会产出越多的晶体。
在以往常有人族觊觎龙晶。
毕竟这种晶体坚硬、美丽还不易得——龙晶地穴不是那么好找的,找到之后能不能活着离开也是个问题,因为雄龙和雌龙都会时不时在幼崽的地穴附近徘徊巡视。
过于珍稀使得龙晶往往有价无市,旧时只有王公贵族能用上龙晶所制的饰品。而教廷则拥有着数量最多的龙晶,这是因为这种晶体还可以制成屠龙的武器。
不同于御法者从自然的法力之源中汲取能量,龙族本身就拥有超自然的能量,并且随着自身的成长,这种力量会愈发强大。
已经完全长成的巨龙,它的鳞甲能够抵御附魔的武器,即使受伤创口也会疾速愈合,它的龙焰拥有毁天灭地般的威力,利爪能够撕毁御法者布下的一切结界。
唯独龙晶留下的伤口是巨龙的致命弱点。
龙晶所蕴含的能量与龙族成正比,普通的龙族若被自己的龙晶所伤,顶多是伤口愈合得慢一些,而如果是强大的巨龙,那龙晶造成的创伤往往是无法愈合的。
像阿戈雷德这种强大的存在,本应该分外谨慎地藏匿自己的龙晶,可是他没有。
这其实也说得通,毕竟在绝大多数人手中龙晶都是一块美丽的废物,只有星语者能催动龙晶的能量并为自己所用,而他们已经在罗塞瑞尔大陆销声匿迹近百年了。
但现在自己面前就有一个,并且他手里还握着黑沙王庭主君的龙晶。
“主君,以后您不会再被欺负了。”
阿弥沙幽幽的一句话听得赫兰一激灵。
自己还什么都没说,他的龙仆就默认他被欺负了。
虽然也没说错就是了。
“除了阿戈雷德,龙族还有几头巨龙?”
阿弥沙说着,将他刚才拿来画画的那截枯枝又递了过来。
“……”
赫兰不敢拒绝,接过枯枝,凭印象在地上简要画出各大王庭的方位,断断续续地介绍着:
“除了阿戈雷德,还有红龙主君伊弗瑞拉,她盘踞于西境的地火王庭。”
“绿龙主君卡拉提和他的翡翠王庭大概在这个位置,靠近石心森林。”
“东部是潮洇王庭,蓝龙主君戈利汶在这里。”
阿弥沙略微点头,“还有一个呢?”
“还有北地霜歌王庭的主君,冰霜巨龙努卡罗维。”
赫兰停顿一下,在远离四大王庭的北部画了一个圈。
“黑沙王庭势力最盛,其次是地火、翡翠、潮洇,霜歌王庭很神秘,我了解的不多,但据说连阿戈雷德也不敢冒犯那位女王。”
“好。”阿弥沙满意地笑了。
接着他伸出手,直接在黑沙、地火和翡翠王庭的标志上各画一个大交叉,霜歌和潮洇则被斜线划过。
“暂且先这样。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就动身去找戈利汶。”
“啊?!”
赫兰瞪着地面上那几个简陋的符号,差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阿弥沙前期对小白花的态度古怪是有原因的,但赫兰在他这里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两人是1v1双初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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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旧日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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