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江雪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熟悉的黑暗。
这种目盲的感觉他并不陌生，说是熟悉也不为过。前世他将慕琉声的一身魔气引入自己的灵核时，冲断了眼睛附近的灵脉和筋络，双目自此看不见任何事物，畏光畏风，很是脆弱。
目盲并不令人惊讶，他只是有些不理解为何自己还活着？甚至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哪一世。
“唔。”
丹田处灵核中的魔气翻滚搅动，谢江雪疼得躺倒在地上，发白的面容看着格外可怜。
“断灵根，引魔气，现在眼睛也瞎了。”有冰冷如霜雪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接下来就是取灵核祛魔种，从此沦为凡人远离大道。”
“谢江雪，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
谢江雪听到熟悉的声音，才慢慢有了真实的感觉。
他确实还活着，而且是在重生后还活着的。
几日前的记忆清晰起来——
他引入魔气后如前世一般入了魔，但是因为自身没有灵力同凡人无二，只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打伤了云天雾等人，很快就被制住。
云天雾和其他人并没有将入魔的他当场诛杀，而是控制住他带回了道宗。
谢江雪摩挲着身下寒冰凿成的地基，确定了自己所处的地方。
是道宗地牢。
万年寒冰的冷气侵入骨髓，灵核中的魔气又控制不住四处逃窜。他明明整个人处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可却觉得此时前所未有的轻松。
两世紧绷着的情绪真正松懈了下来，谢江雪蜷缩在寒冰地牢里，扬着唇发出无声的笑，笑得喉咙里的血都咳了出来。
“咳咳。”谢江雪微弱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大师姐，好久不见。”
三千道宗大师姐华飞月，寒月道灵虚境，乃是不输谢江雪的天才。只是为人冷淡不喜交际，毕生只爱修行，旁人见得少，名气便不如谢江雪响亮罢了。
“我辈修士逆天争命，为求大道上下求索矢志不渝，既然有幸踏上了选择的道，便应一路向前，至死方休。”华飞月的声音如同月下寒霜，也叫人冷得发抖，“你今日所为，我很失望。”
谢江雪没有灵力的身体挡不住寒冷，忍不住又咳了一声，然后慢慢道：“师姐，我今日所为之事，便是我的道。”
华飞月手里握着寒月剑，看着道宗地牢里狼狈的师弟，目光久久未动。
“掌门有令，千秋峰千秋台提审谢江雪，众弟子观审。”
掌门令带着灵力传遍道宗，地牢里的人自然也都听见了。
执法弟子上前，有些为难地开口，“华师姐，我们需带谢师兄……”他顿了顿，改口，“带谢江雪前往千秋台。”
华飞月一言未发，转身直接离开，不过看方向她并没有往千秋台去。
执法弟子松了口气，招呼了两个人上前，“过去把人带上。”
两名小弟子过去架起虚弱无力的谢江雪。
执法弟子弯了弯腰，“谢师兄，得罪了。”
＊
千秋峰为三千道宗主峰，居于群峰正中的位置，千秋台则是峰顶千秋殿前的一座大平台，也是道宗平日召开重要大典的地方。因为地界宽敞且设有法阵，可以容得下万数人存在。
此刻除了闭死关和历练未归的弟子，三千道宗所有人几乎都在这儿了。
除此之外还有昆仑墟、药毒宗、山海阁等派的人，都是跟随师门前来观审，穿着各派统一的宗门服饰，零零散散地站着。
当然，台上的大多是年轻弟子，宗门长老和大能俱都坐在云端，从下往上只能看到空中一座又一座的巨大交椅。
“静。”
道宗掌门的声音直入神魂，下面窃窃私语的众人立刻停下了交谈。
“带谢江雪。”
谢江雪出现的时候，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三千道宗谢江雪的名声，在场的人没有没听说过的。
谢霁，字江雪，天生道种，极品灵根，天阶灵核。他甫一踏上修炼之路，就拥有了旁人终其一生都难以拥有的起点。
而谢江雪本人也确实没有辜负自己的天赋，七岁蒙珠境大圆满，十二岁入飞花境，然后坐道三年，于十五岁择定三千大道之首浮生道，引起修真界一片轰动。
要知道，虽然蒙珠境意味着作为凡人拥有了修炼的可能性，但飞花境才是修士正式踏入修炼之路的起点。
入飞花境之后，修士便将开始择道，在三千大道中选择同自己有缘的道，进而继续修炼。择道听来容易，但缘分一词最是虚无缥缈，很多人要花十年百年的时间，甚至直到身死也寻不到道的人比比皆是。
谢江雪却只用了三年。
更别说谢江雪所择之道，是修真界已有数千年无人踏足的浮生道。
三千大道第一道。
非绝世天才难叩其门。
江停雪肃肃，郎艳绝千秋；
长风九万里，一剑三千道。
这说的便是谢江雪三年坐道，一朝出关一剑劈开了灵江水，风雪俱都停滞，茫茫天地独他一人的景象。
接下来便是直入灵虚境，在十八岁还未成人的年纪稳稳坐住了同辈第一人的宝座。
这般人物，在众弟子眼中从来都是望其项背的存在。
可今日，他们都有些恍惚。
失去了灵力，魔气萦绕的谢江雪面色苍白，因为目盲走路时略带蹒跚，倚靠着身侧的两名道宗弟子才不至过于狼狈。
凌乱散落的发丝下，那张漂亮精致的面庞往常鲜有人敢去注视，此时却被诸多的视线来回逡巡，肆意至极。
也是，失去了灵力的人本就对外界不够敏锐，更别说谢江雪的双目还看不到东西。
“谢师兄的情况……看着不大好。”道宗的弟子中有人没忍住用灵力传音。
“谢师兄从来都是最意气风发的，何曾有过这样虚弱不堪的时候？”
“谢师兄，感觉很痛苦……”
一名昆仑墟的小弟子也忍不住加入传音，“我实在搞不明白谢江雪这是做什么？不过一个天魔子，生来就是罪人，为了护他变成现在这样，只能说是活该。”
“你说谁活该呢？”道宗弟子直接回怼，“那是我谢师兄重情重义心地善良，这才不忍白白断送一条性命。”
“哼，我就不信谢江雪不后悔。现在他灵核里全是魔气，彻底祛除肯定得将灵核完全摘除才行，我就等着看这位天之骄子一朝跌落凡尘的好戏。”
他们这边吵得热闹，别的地方也有其他门派的人暗自交谈。
“说实话，谢江雪长得真好看啊。”
“废话，他仙人临世姿容绝代的赞誉你没听过？”
“听是听过，不过总觉得不真实，而且以前面对他我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儿，更别说看他的脸了。”
“哎，那你们说谢江雪变成了凡人以后道宗还会留着他吗？”
“不会吧，道宗向来只招收天赋绝佳的弟子，谢江雪都要废了，道宗留着他干嘛？”
“那道宗要是赶他出来的话，我是不是可以把他带回去当……”
“你不会是想让谢江雪当炉鼎吧？你疯了！你这么大的胆？！”
“不是，我是说道侣！再说了，炉鼎又能怎么样？一个废人，我收他当炉鼎那是抬举。”
“说得硬气，我就不信你面对谢江雪本人真好意思折辱他。”
“……”
“嘘，噤声。”
有人抬头听到空中传来的动静，连忙开口提醒，制止了大家传音吵架的行为。
“谢江雪，你可知罪？”
道宗掌门熟悉的声音从天际传来。
谢江雪看不见周围的情形，没有灵力他也听不清旁人传音的内容，此时听到这声略带苍老的声音忍不住心下难受。
掌门还是同前世一样，永远都想给他一个机会。
“弟子知罪。”
执法弟子和两名小弟子对着天际的尊长们行了一礼，便退到一旁。
谢江雪跪在千秋台中央，瘦削的身体显得有些脆弱，可他的声音却很是坚定。
“弟子谢江雪，于华容道将天魔子魔种引入己身，被魔气控制伤及同门和诸派道友，在此告罪。”
“好在魔种已经被弟子引入灵核，可随之一同毁去，为我正道除去后患。然弟子行径有负宗门教诲，愿自逐于道宗，受一切应有之罚。”
“谢霁，住嘴。”一道声音带着莫名的情绪叫出了谢江雪的名字。
虚空中，面容俊美的青衣执扇人起身，对着周围各派的宗主和长老们弯下了腰：“诸位，孽徒年少无知，好在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未曾铸成大错。希望诸位能看在灵均的面子上，给这孽障一个改过机会。”
伏灵均没有设置结界隔绝声音，所以下面的众人都将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
谢江雪不由眼眶湿热，“师尊，是弟子轻狂莽撞，堕了师尊名号。千错万错都在弟子一人，所有惩罚弟子都认了，师尊不必为徒儿——”
伏灵均一道术法下去，直接封了谢江雪的口。
“诸位，我和掌门师兄在藏书阁连夜查阅，发现魔种转移之术还有回旋的余地。”伏灵均和道宗掌门对视一眼，“只要施术者逆转运行术法，便可将魔种连带魔气返回原主，到时魔种回到天魔子身上，我们再除去也不迟。”
这也是道宗将谢江雪带回后没有立刻处置的原因。
谢江雪的天资绝佳，万年都难得一见，就此折去实在可惜。
至于慕琉声，魔气重回体内后自然是保不住性命的。
只是修行分正魔两道，人也有偏私之心，谢江雪和慕琉声，他们自然是希望保住谢江雪的。
昆仑墟一向与道宗交好，这个消息是昨晚就知道了的，闻言开口表示赞成，“江雪这孩子也是一时想岔，此事既然有万全之法，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药毒宗的三位宗主对视一眼，统一开口，“我们没有意见。”
山海阁来的是副阁主，闻言笑眯眯地表示，“在下听各位的。”
其他的门派不如这几家势大，自然不敢反对。更何况谢江雪的师尊伏灵均，他们是真的不敢惹。
伏灵均轻轻吐了一口气，“多谢诸位。”
说罢他解开噤声术，“孽徒，可曾听清了？”
随着这句话，浑身是伤的慕琉声被人带到了谢江雪身旁。
谢江雪听得清楚，他感激师尊和掌门的回护，可是……
谢江雪闭了闭眼，“师尊，弟子有罪。”
万人聚集的场合一片寂静。
谢江雪深深俯下身，将头磕在地上，“师尊，弟子有罪，弟子请罚。”
他这一番举动是明明白白地拒绝了伏灵均的提议。
“谢师兄！”
道宗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直接开口，“谢师兄，你真的要为一个魔种放弃自己千辛万苦求来的道吗？”
“师兄，我自从入了道宗就一直视你为榜样，我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追上你，然后走到你面前堂堂正正请你指教，可现在……可现在我才刚入飞花境，你就要背道而去吗？”
“师兄，谢师兄，请你回头！”
“请师兄回头！”
“……”
道宗弟子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开口相劝，整个场合乱得不行，上方的师长们却没有加以制止。
所有人都在等谢江雪改变自己的想法。
慕琉声将众人的话收入耳中，然后慢慢爬到谢江雪的身边，用粘着血液的手轻轻抓住对方的衣袖。
“谢江雪，你把魔气还回来吧。”他的声音虚弱而坚定，“我不怕。”
谢江雪直起身子，轻轻拍了拍慕琉声的肩膀。
“师尊，宗主，诸位长老，还有各位道友。”他的声音前温柔而坚定，“江雪心意已决，请诸位成全。”
微风吹动谢江雪身上的衣衫，让他的身形显得很是单薄，“慕琉声出世一十二载，未曾主动害过一人，身负魔种非他之过。天道容他存世，弟子，也愿予其一条生路。”
“我今日所为，师长们便只当我是殉道吧。”
谢江雪跪在地上，腰肢却依然是挺直的。
他将魔种引入体内，毁去灵核消灭魔种，虽说从此和大道分离，但是到底能保住一条命。而慕琉声未曾修炼，根本不知如何控制魔气，一但返还回去，正道想要解决魔种就必会伤及对方性命。
今生能得一个大家都活着的结局，不过舍他一人的修行之路而已，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谢江雪于是再次俯身，“弟子请罪。”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
虚空中的道宗掌门叹了口气，“允。”
*
——“师尊，你说我的浮生道到底是什么道？”
——“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
浮生劫尽，长日灯明。
万物生生不息。
注∶1.受不弱，2.眼睛会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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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江停雪肃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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