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宗地牢的使用次数其实并不多。
寻常弟子犯错大多会罚去思过台，地牢中关押着的基本都是一时难以处理的魔物，或者部分罪大恶极的修真界败类。
这便显得谢江雪的存在格外突出。
原本一双最是潋滟的桃花目此时黯淡无光，又因为没有任何的遮挡物，双眸暴露在空气中，被周遭寒气刺激得止不住流泪，不过片刻眼尾就已经红透一片了。
谢江雪扯了扯自己腰上的寒冰锁链，却被冷得下意识缩回了手。
“现在知道冷知道疼了？”一道寒凉的声音响起，“谢霁，你可真是有能耐。”
用这样的语调叫谢江雪的，世上也只有一个人了。
谢江雪勉力勾了勾嘴唇，“师尊。”
“别笑了，看着丑。”
伏灵均灵扇一挥，他身上的铁链瞬间脱落。
道宗执法堂的弟子看着不合适，忍不住上前，“灵均长老，谢师兄魔气缠身，需用寒冰锁链束缚，这是规矩。”
“一个灵根全断的人也值得你们害怕，执法堂在楚屏手里可真是没落了。”伏灵均丝毫不给面子，“行了，我带人去执刑台，有事尽管让楚屏来找我。”
伏灵均用灵力将谢江雪整个卷了过来，然后一手揽住他的腰部，感受到对方身上比冰块还要低的温度时，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垂眸看了眼怀中脆弱的人，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谢江雪却先开口了，“师尊，慕琉声他……”
“放下你的心吧。”伏灵均冷哼一声，“没有了魔种的天魔子就是个普通人，我道宗不至于如此滥杀无辜。”
谢江雪闻言松了口气。
执刑台设在执法堂外头，走起来需要穿过整个地牢，花得时间不少。伏灵均不乐意瞧着谢江雪没尊严地被人连拖带拽带去，这才亲自动身过来。
一路上他再没说过半句话。
直到外头的阳光照在身上的那一刻，伏灵均才开口，“接续灵根对我而言不是难事，只要灵核不碎，你的修为便有恢复的可能。”
“现在，你还有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
谢江雪感受着身上一点点暖和起来的温度，抬起那双极为脆弱的双目直视天上的耀日，生理性的泪水落满了脸颊，可他的声音却平静而温和。
“弟子，不悔。”
伏灵均握扇的手紧了紧，然后冷冷出声，“谢江雪，我真是后悔当初收了你做徒弟。”
——“谢江雪，收你做徒弟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前世今生极为相似的话重合在了一起。
谢江雪一阵恍惚，然后忍着喉咙中的涩意开口，“弟子有负师尊教诲，是弟子之过。”
他想，接下来的事应当就和前世一样。挖去灵核，被道宗除名，和伏灵均断绝师徒关系，从此和这座他自小生活长大的山门再无任何关联。
那么这声“师尊”，就是他最后一次呼唤对方了。
谢江雪压抑不住心头的酸涩。
他其实真的，好舍不得啊。
伏灵均带着谢江雪来到执法堂时，众人都看到了他黑到极致的面孔，同他几十年前提剑屠城时的一般无二。
主位上的几人面面相觑，有点不敢贸然开口刺激他。
毕竟这家伙做起事向来不管不顾的，最是肆意妄为，也就是收了徒弟后的这些年收敛许多，从前对方要是遇到这样的事，怕直接拆了执法堂都是有可能的。
“咳。”最后还是道宗掌门开口，“灵均，你把江雪放下吧。”
伏灵均闭了闭眼，然后对着自家师兄微微颔首，松开揽着谢江雪的手，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谢江雪失去支撑后勉力站定，思考着此处还可能有谁。
师尊，掌门，还有道宗其他几位长老应该都是在的。魔种事关重大，需要上西州四大宗门共同决策，那么除道宗之外的昆仑墟、山海阁、药毒宗也都会在，派来的也想必都是熟人。
至于其他的小宗门，此时自然是没资格在场的。
谢江雪的脑海有些迟钝地转了一圈，然后缓缓俯身行礼，“江雪见过掌门和各位长老，见过云掌门，蔺副阁主，还有药宗主，毒宗主和绝宗主。”
座上几人对视几眼，都看到了彼此面上的可惜叹惋之色。
这般玲珑之心的绝世天才，就此折去实在不免让人觉得可惜。
道宗掌门抚了抚白须，缓声开口，“江雪，你要知道，今日你做出这个选择，往后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谢江雪低头，“江雪明白。”
道宗掌门看他毫无改变想法的打算，又瞧瞧面无表情的伏灵均，然后摇了摇头。
“三千道宗太上长老伏灵均座下弟子谢江雪，于华容道贸然引入魔种于己身，伤及同行弟子数人，为罪，当罚。”
“然其本意乃为以万全之计除去魔种，其心可嘉，当奖。”
“赏罚相抵，便算无功，亦无过。”
“但魔种不可存于世，此为我修真界共识。”道宗掌门看着谢江雪，有些浑浊的眼中依然温和，“谢霁，今日宗门取你灵核，以祛魔种之力，保我修真界万全，对此决议你可有不服？”
和前世大相径庭的决定让谢江雪愣住，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下意识想向自己的师尊寻求帮助。
可却因为目不能视没能找到对方所在的位置。
伏灵均靠着椅背，半眯着的眼看起来似是对场中情形毫不在意，可微微握紧扶手的动作却出卖了他。
“谢霁，可有不服？”
第二次的询问声传来，谢江雪这才慢慢回神，然后他摇了摇头，“弟子无有不服。”
“好。”道宗掌门侧头，看向场中的另外一人，“楚屏师弟，你掌管执法堂，那么取灵核一事就由你来动手。”
一身黑衣，面容严肃的执法堂长老微微颔首，“是，掌门师兄。”
这是先前早就商量好了的决定，场中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异议。
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道宗对谢江雪的处罚过轻了，但他们也不是不通人情，只要魔种之事能解决，这些权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可。
但在楚屏正要抬脚时，谢江雪却忽然开口了，“诸位师长，江雪有一不情之请。”
道宗掌门有些诧异，但声音依然温和，“你且说来。”
“掌门，我想自己动手挖出灵核。”
谢江雪看不到众人的表情，但猜也能猜到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魔种之力现在已经全数存在我的灵核之中，但我现在身无灵力，楚长老若是凭空将它取出，我怕我会压制不住魔气，让它窜入到我体内他处。”
“所以江雪请掌门赐诛魔刺一用，我会自己动手将它挖出。”
座上众人齐齐沉默。
他们是修仙之人，便是取灵核也自有少些伤痛的办法，大可以在不损及谢江雪身体的情况下取出，只是正如谢江雪所说，这样做确实有风险。
若是动手时有了差错，有些许微末的魔力悄悄藏匿于谢江雪体内一角，指不定以后会生出什么波折。
但用诛魔刺就不一样了。
这是道宗的天阶灵器，最能克制魔物魔力，一旦刺入，谢江雪体内的魔气半柱香内都将无法游蹿。
“虽说楚长老动手也可，但到底是我对我自己的身体更为熟悉，我清楚地知道我的灵核位置，也最知晓体内魔气有无异动。”谢江雪道，“所以我自己动手，之后诸位师长再行查验，是最保险的办法。”
谢江雪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同意，可这一世的灵核他一定要自己取。
前世就是在取灵核这件事上出了差错，有一缕凝聚了魔种精髓的魔气悄然留在了他的体内，没被任何人发现。
包括谢江雪本人。
直到后来……
谢江雪不愿再去想前世的事，将乞求的目光投向伏灵均，“师尊……”
“允了他吧。”
伏灵均侧过头去不看阶下的人，“诛魔刺在前，我等共同查验在后，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众人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掌门看大家都没意见，同意了谢江雪的提议，“楚屏师弟，你且坐下吧。”
“是。”楚屏看了眼场中的谢江雪，垂眸坐了回去。
随即掌门手中凭空幻化出了一柄一尺长的短刺，散发着幽然寒光。
谢江雪抬手，诛魔刺便在掌门挥袖后稳稳落在了他手中。
伏灵均仰头闭上眼，捏着的扇子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露出了青筋。
谢江雪握住诛魔刺的手柄，然后放在丹田处的位置，没有犹豫地狠狠刺了进去。
“唔。”
他到底还是没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
可手下的动作却丝毫没受到影响，短刺划开皮肤，在体内不断搅动，一点点地挖出了那枚黑气萦绕的灵核。
现在，或者应该叫它魔核更为贴切。
‘哐啷’
终于，诛魔刺从谢江雪的手中掉落在地，伴随着的是汩汩流出的鲜血，瞬间洇湿了大片地面。
谢江雪用最后的力气将手中魔核举过头顶，“请诸位查验。”
这一句话说完，他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便彻底晕了过去。
魔核升至半空中，掌门依次请昆仑墟、山海阁和药毒宗的主事者分别查验，最后才是道宗。
毒宗主查完发出一声感叹，“没有问题。此魔核中魔力之强大罕见至极，不愧是天魔子身负的魔种之力。”
“正如我们所猜测，这魔核中的魔力太过强大，无法在一夕之间毁去，净化起来也不是一年半载能做成的事。”道宗掌门说道，“那便按照之前商讨做出的决议，魔核放在我道宗的寒冰地牢，由执法堂和各宗派人共同看守。之后，各宗再另派长老每月轮流前来净化，直至此魔核魔力彻底消散后再将其毁去。”
“诸位觉得如何？”
这事之前众人已经商讨过，的确是目前最合适的办法了，于是便都没有异议。
“可。”
道宗掌门点点头，挥手布下阵法包裹魔核，然后视线向下落到了谢江雪身上，“为防万一，江雪体内的情况也请诸位各自探查一番吧。”
在未经本人同意的情况下，让不属于自己的灵力入体，对修士而言是极大的冒犯。可现在情况特殊，道宗掌门和伏灵均都清楚，必须趁此机会彻底洗脱谢江雪身上可能会有的质疑声。
一道又一道不同属性的灵气游走周身，谢江雪便是在昏迷中都有些难以忍受，面色苍白如雪。
“这孩子体内已经没有任何魔力了。”昆仑墟的云掌门收回手叹了口气，“灵根尽碎，丹田空荡，也没有一丝灵力了。”
“他的身体，从此再无法储存任何灵气进行修炼。”
“换句话说，余生，无缘大道了。”
伏灵均此时忽然站了起来，面色冷得像是要渗出冰来，“诸位若是探查完毕，我便带着小徒回琼华殿了。”
药宗主闻言，有些诧异，“灵均道友，这孩子如今已同凡人无二，你还要继续让他做你的弟子吗？”
伏灵均走到阶下，俯身将浑身是血的谢江雪抱起，然后对着众人淡声开口，“我伏灵均此生只有一个弟子，那就是谢江雪。”
“从前是，现在是，未来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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