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旧人，梦里终相认】
“你说什么？”
林茵即便是亲耳所听，也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她心心念念想除掉的人真的没了？
陈怀平重复了一遍，“千真万确，官家已经贴出告示，白纸黑字。”
“这三年我未曾敢闭眼，终于……”她激动地不知该如何表达。
陈怀平表情则显得冷静许多，“这次就算那小子再命大，也抵不过火烧。”
林茵听到这话，眉头一皱，“你为何要多此一举去放那把火？”
她觉得陈怀平做事太过冒险了。
“夜长梦多，若等那两人动手，恐生意外。”
“你有没有想过，要是被人发现，我与你皆脱不了干系！”林茵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陈怀平不以为然，“世上无人比死人嘴严，多一个人知晓此事，我们就多一分危险，一把火烧了干净，免得节外生枝。”
“而且多亏了火，才可至今无人发现你的身份。”
林茵身体发抖，反驳道，“闭嘴！根本没人会信你的话！”
这世上，有且只有陈怀平一个人知道她是谁，就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她以为只要坚信自己是林茵，那就没人能把这个身份抢走。
“你做的那些事都与我无半分关系！别连累我和景安！”
说完便起身准备离开房间，她觉得房里的空气进不到肺里，像随时要窒息一般。
“你要去哪？”陈怀平已经习惯林茵阴晴不定的态度。
林茵头也不回，“与你无关！”
陈怀平面无表情看着林茵走远，并没有出声挽留。
有些事一旦开始，便永远回不了头。
林茵走到书房，但连清并不在。
“老爷呢？”
“夫人忘了，今逢初一，老爷去寺里参拜了。”跟在身边的丫鬟绿云出声解释。
绿云悄悄抬头，发现林茵脸色难看，立马把头又低了下去，甚至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
林茵手里捏着帕子，染了淡粉的指甲掐进手心。
但转念一想，人都死了，就当去参拜亡魂了。
她理了理头发，“晚些叫厨房把汤炖上，记得撇掉油，老爷不喜油腻。”
绿云点头，“是。”
林茵离开的步伐一顿，“景安在做什么？”
“小少爷精神不佳，应该在房里休息。”
“这都几日了，怎么还是不好？我去瞧瞧。”
说完便去寻连景安，进门后发现他光着脚在床榻上玩着一对布老虎，这是江素卿缝的，他和连宛之一人一个。
“景安，娘来看你了，身体哪里不舒服，和娘说说。”
林茵走进来，顺手把两只布老虎拿走丢在床尾。
连景安立刻跳起来，迅速把布老虎捡回来抱在怀里，头埋得很深，“我没有不舒服。”
书院放假，他好几日没看见小木了，心里莫名生出一种害怕，就像又看见哥哥为了救自己跳进水里，再也没回来的感觉。
林茵见状，扭头骂绿云，“我不是让你把这两个东西丢掉，为什么还在这？”
绿云害怕地发抖，磕磕巴巴地回，“奴，奴婢丢了的……”
“娘，你别骂她，是我自己捡回来的。”连景安摸了摸小老虎有些磨损的小耳朵。
林茵不好发作，只能瞪了一眼绿云，转头轻声细语，“小安，娘给你买新的，好不好？这个都破了。”
与那对母子有关的东西，她一眼都不想看见，既然都死了，东西就没必要留了。
连景安不像以前一样撒娇来蒙混过关，反而很平静地拒绝，“我就要这个，等哥哥回来，我还要还给他。”
他一直爱护地收着属于连宛之的小老虎，哥哥舍不得这个，肯定会回来的，如果不在了，也不知道哥哥会不会生气。
“哥哥，哥哥，你为什么总是念着他！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林茵气得伸手去抢小老虎。
“你说谎！你说过要找哥哥回来的！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连景安呲溜一下跑下床，带上两只小老虎，光着脚跑走了。
“小安！”
林茵追到房门口，扶着门框，看着连景安跑走的身影，叹了口气，对绿云说，“带好鞋袜，去跟着小少爷。”
连景安能去哪呢？
事实上，他哪里也去不了。
他光着脚跑到了江素卿的小院，坐在院子里的木榻上，两只脚悬空，抱着小老虎发呆。
以前，只要他犯错被娘亲罚，总是会躲到大娘这里，大娘总是会拿出好吃的给他，也会告诉他犯错不对，但改正就是好孩子。
大娘身体不好，不爱外出，总喜欢给他们讲故事，特别是各种精怪故事，他每次听得害怕，就躲到大娘怀里，但哥哥比自己胆子大，不叫也不喊。
一阵风吹来，像是带回来已经逝去的人。
“大娘～”
四岁的连景安扭着豆丁一样的小身板左摇右晃地跑进院子里，声音带着哭腔。
房门打开，从里走出一位秀雅绝俗的女子，乌黑得头发盘成类似堕马髻的样式，只用了一根素玉簪子装饰，穿着青色的衣衫，远山眉舒展，琥珀杏眸含水波动，脸色虽有些苍白，但气质却是说不尽的温柔，像是春风夹带着书卷气。
此人便是江素卿，旁边牵着四岁多的连宛之，
“慢些跑。”江素卿笑着弯下腰，打开手迎接连景安。
连景安像个小炮弹，用藕节一样的手抱住江素卿，“大娘，娘亲用竹节打我手心……”
说完还摊开手好好展示红红的小肉手。
“哟，还真是，和大娘说说是为何？”江素卿吹了吹连景安的手心。
“我，我没完成娘亲布置的功课……”
“只是这样？”江素卿觉得林茵不至于因为这件事责罚孩子。
连景安眨了眨眼，犹豫了半刻，低声细语，“我偷爬树捉鸟儿……”
他看了一眼江素卿的表情，飞快解释，“我没有摔下来！”
江素卿一听，牵着两个孩子坐到院子的塌上。
江素卿抬起手指了指天空中排开的青鸟，“小安，你看天上的鸟儿，它们是不是很开心？”
连景安嘟嘴，“嗯，开心的，在唱歌。”
所以，他想让鸟儿给自己做朋友，天天给自己唱歌。
“那如果它生活在笼子里，还会那么开心吗？”
连宛之虽然不说话，但伸出了手轻轻握住连景安的手指，无声地给他安慰。
连景安好像知道了江素卿问他的理由，“不会，它听不懂我们的话，它要和家人在一起的。”
江素卿听到这个答案，温柔一笑，“小安很聪明，爱花则远观，喜物则爱护，不打扰万物的自然规律，便可以更长久的相互陪伴。”
兄弟二人听的迷迷糊糊，似懂非懂。
但连景安知道江素卿在夸自己，也有些底气了，“嗯！”
江素卿低头问不说话的连宛之，“宛儿，你觉得小安有哪里做错了吗？”
连宛之鸦羽一般的睫毛扇了扇，“弟弟小，不能爬树，危险。”
江素卿听到这句回答，笑着看向连景安，“你觉得哥哥说的对吗？”
连景安脸一红，反抓住哥哥的手，“说的对。”
小孩子哪有不皮的，连宛之身体不好，耗体力的运动都不能常做，就剩连景安精力多的没处使，爬树捉鸟也算是人之常情。
“正是因为你娘亲担心你的安危，所以才罚你的，你可明白？”江素卿捏了捏连景安肉肉的脸蛋。
“我明白啦！”原来娘亲是爱他才这么做的。
“等会回去，要与你娘亲道个歉，但如果她再罚你，就找爹或大娘，可记住了？”
“嗯！记住了，大娘，我还想听故事～”
江素卿点了一下连景安的额头，“小机灵鬼。”
“晴鸢，替我将那本《奇云志异》寻来，再拿盘花生酥。”
晴鸢是与她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情同姐妹，情义至深。
“好的，小姐。”
晴鸢应了一声，她喊江素卿小姐习惯了，即便陪嫁到连府，也未曾改口叫过夫人，连老爷也觉得她叫小姐并无不妥，让她们自在些就好。
晴鸢不止拿来了书本和点心，还带了一条毯子和靠枕，她得让自家小姐舒服些，千万别受凉了，“来，小姐，靠上来。”
“还是你细心，咳，咳。”
江素卿靠在塌上，挪动的动作太大引发了几声咳嗽，为略微苍白的脸上添了几丝绯红。
江素卿的咳嗽声，就像雷打在晴鸢的心脏上。
这些年吃了那么多补药也不见成效，看着江素卿远不如从前的身体，晴鸢觉得自己对不起老爷夫人，没照顾好小姐。
“小姐，可还好？要不要进屋休息？”
连景安紧张地趴在榻边，“大娘……没事吧？”
“娘。”连宛之摸了摸江素卿的脸。
江素卿摆摆手，“不碍事，天天闷在屋里，人都快长霉了，你看，天气多好啊，你也别站着，坐着听故事。”
晴鸢见江素卿不听自己的劝解，也无奈地坐在石凳上守着。
江素卿两边各贴着一个小豆丁，眼巴巴地瞧着她，她在注视下翻开了书，轻柔的嗓音开始讲述起那些奇闻异志。
“池州刘士玉孝廉，有书室为狐所据。白昼与人对语，掷瓦石击人，但不睹其形耳。知州平原董思任良吏也，闻其事，自往驱之……”
一大两小听得入迷，看着江素卿轻轻挥动的手，像是进入了话本中的异世界。
这方小院仿佛隔绝外界的世外桃源，任何的悲伤痛苦以及不好的事都会在此消散，只留下一阵风，吹拂拥抱着每个人。
风来了，又走了，带走已逝去的人，留下回忆的种子，深深扎在活着的人的身体里。
连景安觉得自己好似听见了大娘和哥哥的声音，但好像又是风声，双手不由抱布老虎抱得更紧了。
他喜欢自己的娘，也喜欢大娘，喜欢哥哥，喜欢爹爹，喜欢小木，喜欢孙武，喜欢许言姐姐，喜欢好多人。
但他觉得自己的喜欢的人，都不见了，找也找不回来。
两只布老虎身上，有几滴散开的水渍，渗入布里。
跟上来的绿云看着小少爷微微抽动的身体，也不上前去，只是默不做声，站在院门口等着。
……
小木觉得自己好像又做梦了，他睁开眼睛，原以为会看到一片黑暗。
却没想到，自己还是待在房里，旁边还睡着许言，许言的手还搭在自己被子上，手上的伤已经开始结痂了。
小木打算闭上眼睛继续睡，突然间，他好像看见了桌边坐着人。
但人为什么会发光？
小木瞧瞧抬起头，往外看。
“宛儿，过来。”一声极致温柔的女声传来。
宛儿？那人在叫自己吗？
小木慢慢坐起身，他怕吵醒许言，眼睛在对方和许言之间不断来回，像是在考虑什么。
“莫怕，这是梦里，她不会醒的，来娘这里。”发着白光的女子耐心解释。
梦会如此真实吗？
小木听到对方说是自己的娘，但白光挡住了对方的容貌，他想看看娘亲的样子。
他轻手轻脚下了床，站在离女子还有一步距离的位置，“你真是我娘？”
女子轻笑，“你仔细瞧瞧我的脸。”
小木下定决心走近，白光逐渐变淡，露出了江素卿那张温婉素雅的容颜。
旁人若能看见她和小木，怕是得说江素卿生了一个自己，两人简直是一模一样，除了那双眼睛。
自从许言经常用拍立得给小木照相，他也知道了自己的容貌何样。
现在他看清了来人的脸，自然能分辨真假。
“现在可信了？”江素卿伸手轻轻拉住小木。
不知道小木到底是高兴还是激动傻了，既没有哭，也没有兴奋大喊，只是伸手碰了一下江素卿的脸，温温的。
半晌后。
“你为何现在才找我？
“娘从未忘记你，梦里每每想与你见面说话，却总是不能如愿，这次是你想起了我，我才能来找你。”江素卿声音里有太多的无奈。
“那白天能来找我吗？我已经记住你的样子了。”小木像是找回了孩童的稚气，不自觉说话都带着些依赖。
江素卿抚摸着小木的脸，“娘会陪着你，看不见我的时候，也会如此。”
江素卿并没有正面回答生死的问题，小木也没有听懂其中含义。
可能是血缘的力量和驱动，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和安心促使着他向江素卿靠近。
小木伸出手臂抱住了江素卿。
母子二人拥抱着，“娘很高兴，如今你能如此健康。”
小木指了指许言，“她对我好，很好。”
江素卿拍着小木的背，“娘知道，她心善坚韧，世间难得，你不可忘恩。”
小木点头，他当然不会忘记许言，他要加倍的对许言好。
“宛儿，娘要走了。”
“不要。”小木抓住江素卿的衣服，不想让她走。
“还记得娘说过什么？”
“你会永远在我身边。”
“宛儿，好好生活，汝终固己之，莫忧身外事。”江素卿的声音逐渐变淡。
小木伸手去抓，“别走。”
眼见要摔倒在地，突然环境一转，小木躺在床上，脚底踩空，瞬间睁开眼睛。
还是那个房间，旁边还是许言，只是桌边根本没有江素卿。
小木喘着气，原来真的是梦吗？
可他还记得娘的样子，娘的体温，手指抓紧又松开。
许言被小木踩空的动作碰到，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发现小木躺在床上，举起手对着床顶抓着什么。
这孩子，梦游呢？
梦游哪有睁开眼睛的。
许言一伸手把被子给小木盖好，再连人带被的卷巴卷巴抱到怀里，拍呀拍，嘴里不停发出嗯嗯哄小孩的声音。
这一套动作下来，许言根本没真的清醒过，拍着拍着，她的动作慢了下来，逐渐又进入了梦乡。
小木原本那种从梦中醒来的失落，在许言温暖的怀里逐渐消散，闻着安心的味道，也进入了睡梦。
他想，如果再梦见娘亲，一定也要一起梦到许言。
这样，他就可以让自己最爱的两个人见面了。
这章其实我说不出的一种悲伤感，对比之下，两对母子，不同人生。
小木：娘，她对我好。
许言：伯母好。
江素卿：好的，儿媳妇。
许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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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母子梦中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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