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苍梧宗内所发生之事有如插上了翅膀,在所过之处掀起了惊涛骇浪。
梁惜因和其余各宗修士不过休息了一夜,就又急匆匆地赴往苍梧宗商议后续事宜。最终定于明日午时对白元绪施刑,同时烧毁密室中所有早便不该存在于世的书册。
那些早已隐退的苍梧宗前任掌门也被各种方式“请”了出来,被要求着在众人面前坦白他们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有罪的自当依规论处,无罪的也不会被强留于此。
除此之外,还要核查白元绪交代的在民间布幻阵的地点,以确保并无遗漏。只要白元绪一死,这些幻阵失了维系,就会自动失效。届时在阵中禁锢多年的怨气将会一齐倾泻而出,是以要提前在这些地方布上渡灵阵,让阵中亡魂得以再入轮回。
处理完这一系列事情后,天色已晚。梁惜因和重霄相牵着踏在满地的落叶和碎琼般的月光上。重霄侧目望着梁惜因,说:“阿因今日也是累了,回去早些歇息。”
梁惜因回道:“我不过是布了几个阵,要说累还是既微哥最累,整个修仙界都把担子压在他身上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随意聊着,待走到落雪轩时,梁惜因却止住了脚步。院门前立着一个清瘦的身影,似乎已经等候多时。重霄眸色微沉,念出了来人的名字:“贺千遮。”
片刻后,梁惜因和重霄一人一边坐在桌旁,贺千遮则垂头站在二人面前。梁惜因拨着盏中茶沫,语气肯定:“为了白元绪?”
贺千遮一顿,下一瞬竟是直接跪了下来,伏身道:“晚辈贺千遮,恳请含盈仙子和魔尊救一救白掌门。”
重霄不语,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令贺千遮忍不住微微发起颤来。
梁惜因将茶盏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她没有叫他起身,神色说不上是无奈还是慨然:“贺峰主,你要知道,待掌门这些天忙完后,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你。”
贺千遮将身子伏得更低:“是我...对不起玄晖宗,对不起谢掌门。”
梁惜因就着他的话说:“你当然对不起。不论是你当弟子还是任峰主之时,玄晖宗有何处亏待过你?可你却一心听命于白元绪,给我下毒也便罢了,还与他里应外合要杀害宗内弟子。贺千遮,你是真下得了手啊。”
她语调平静,贺千遮的面色却愈发苍白:“白掌门...于我有救命之恩。千错万错,都是晚辈的错。”
重霄往前倾了倾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嗤道:“救命之恩是恩,玉衡峰前任峰主对你的教养之恩便不是恩了吗?你就这样报答他的恩情?”
“晚辈,不是...”贺千遮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梁惜因继续说:“掌门已知晓你就是宗内叛徒。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发作你,也没有在集议上将你的名字说出来,就是想给你留些脸面,好让你在离宗后不至于被唾弃得活不下去。”
泪水划过面庞,贺千遮哽咽着说:“晚辈自知万死,还望含盈仙子能出手留白掌门一线生机...”
梁惜因叹息道:“事到如今,你还在为他说话。”
贺千遮喉间酸涩:“晚辈少时流浪,冻馁难耐。若非白掌门出手相救,晚辈绝对活不过那个冬天。恩情若此,晚辈自当铭记终生。”
梁惜因眸光微动。白元绪会是那般好心之人?他救人是因为那时良心未泯,还是想给自己培养个趁手的棋子?梁惜因不得而知。
贺千遮倒也不傻,知道来找她。在整个修仙界,眼下也只有她能从断恶阵中救下一缕神魂。
“除了秘境一事,你还替他做过什么?”她问。
贺千遮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答了。
“我与魔尊复生一事,也是你告诉他的?”
贺千遮点头,新旧泪痕交错在他的面庞上。
“昨日苍梧宗召开集议,你为何不去?”自看过闻影送来的留影符后,她心里就一直对此存疑。
贺千遮默了须臾,回道:“世人皆知陆家主于白掌门有知遇之恩,但晚辈实也是经陆家主举荐入宗。冥龟子一事后,我与他多有争执,陆家主死得不明不白,他却轻飘飘地将此事揭过了,也不见去捉拿那所谓的凶手。”
“在他召开集议的前一日,他突然告知我,陆家主是他杀的。”贺千遮苦笑几声,“我不相信,但也不愿在这几日再见到他,没承想...”
梁惜因眉心微蹙。按白元绪先时的计划,他是想借“魔尊复生”一事挑起两族战争,到时定然又是一番血雨腥风。他也好趁此机会布下邪阵,吸取众修士的修为。
贺千遮待在玉衡峰内,反而能远离这一切,很是安全。梁惜因凝视着面前将自己缩得极小之人,该说不说,白元绪对他,好像也不尽是纯然的利用。
“白元绪作恶多端,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替他卖命?就是为了报他的救命之恩?”她问。
贺千遮没答话,显然是默认了。
梁惜因也不知是该说他傻还是过于忠心,她又道:“白元绪犯下滔天罪孽,就算他能侥幸逃得魂飞魄散,来生也定然苦楚,几世都不能为人。且一旦被别的修士知道他神魂未散尽,他将面对的是无止境的追杀。即便如此,你也要救他吗?”
贺千遮猛然抬头,眼底迸发出光彩,急忙答道:“晚辈早已思虑好,愿用余生在世间行善积德、除恶救人,以弥补白掌门一身之罪孽。若白掌门当真能重归人世,晚辈定会悉心教导于他,绝不会再让往事重演。”
梁惜因一手撑在桌面上,抵着额角说:“他害了那么多人,你想要替他积德洗罪,少说也得要个几百年。这几百年间,只能救人,不能害人,甚至一点亏心事都不能做,否则俱是前功尽弃。贺峰主,你可要想好了。”
贺千遮直直地对上她的视线,没有片刻犹豫:“晚辈想好了。不光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晚辈自己。”为了他助纣为虐害死的那些人。
梁惜因阖了阖眸,没有立刻答话。贺千遮屏息住视着她,等着她的决择。
良久,梁惜因说:“断恶阵凶险,我只能说是尽力而为,并不保证一定能救下他的一缕神魂。”
重霄偏头望向她,眸中尽是了然,毫不意外她做出这样的决定。
贺千遮在原处愣了须臾才猝然回过神来,连连磕头道:“晚辈谢含盈仙子大恩大德,谢含盈仙子、谢魔尊...”
梁惜因挥手示意他停下:“行了,我话还没说完呢。若是他来生依旧作恶,我和魔尊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你可明白?”
贺千遮深深叩首:“晚辈知晓。”
重霄睨了他一眼:“还不快走。”
贺千遮又是一抖,踉跄着站起身离开了。
梁惜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救下这么一个人,或是白元绪所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了。”
说着,她扭头,就见重霄正含笑注视着她,眼底情愫翻涌。梁惜因霎时反应过来,她那话说得不仅是白元绪,更是她自己。
重霄走过来,直接将梁惜因整个人拦腰抱起,向里间走去:“阿因莫要再想这些旁人了,思虑过重对身子不好。”
梁惜因双脚骤然离地,双手下意识揽住重霄的脖颈:“那今日是你先沐浴还是我先?”她笑问。
重霄咽下那险些脱口而出的“一起洗”,回道:“阿因先吧。”
“好。”
-
白元绪被处决后,梁惜因去了趟玉衡峰,交给贺千遮一张养灵符:“只救下了这么多。”
贺千遮动作极轻地接过符纸,眸中泛起水光:“含盈仙子大恩,晚辈真不知该如何相报。”
梁惜因淡然道:“不必。只要你们不再作恶,多顾着这天下苍生便行。”
贺千遮小心地将符收起,对她行了一礼:“晚辈已向谢掌门请罪,今日便会前往戒律堂领罚。玉衡峰的一应事宜和下任峰主,晚辈皆已安排妥当,不日便会离开玄晖宗。”
“也好。”梁惜因点头。不论是贺千遮还是玄晖宗,都不会再想见到彼此。
布阵回天璇峰后,梁惜因一眼便望见了几个聚在一起的白色身影,瞧着颇为眼熟。她扬起唇角,几步走上前去:“你们这是在作甚?”
几人被吓了一跳,纷纷拱手道:“前辈。”
梁惜因摆手:“好了好了,以后见了我都不必行礼。”
“是。”几人齐声应道。
他们本来还有些拘谨,见梁惜因不论是言行还是待他们的态度都与往日无异,渐渐也放松了下来。
杜昱坐在一块大石上,托着下巴说:“还不是叶兄,苍梧宗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定然不好受,我传的符他到现在都还没回。”
江映和不知脑补了些什么,目露悲怆:“你们说叶兄他该不会是...?”
燕明昭一脚踹了过去:“能不能说点好的!”
柳甫畅看着江映和捂着屁股乱叫,强忍住自己的幸灾乐祸,说:“要是叶兄能来我们玄晖宗便好了。”
谢淳摇了摇头:“只怕他也不会同意。”
说起这事,梁惜因也跟着发起愁来。是了,叶天舟往日便以身为苍梧宗的弟子为豪,乍然遇上这样的事,又怎能不颓然?
“那你们可有商议出何办法?”她问。
“他们目前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让我给叶仙友喂几枚忘忧丹。”苏柚翻了个白眼。
江映和不服道:“忘忧丹怎么了,多好的法子!一枚下去直接一了百了、再无忧愁!”
“都说了没有那种药啊!!我主的是医人,不是制药。而且你说的这是毒药吧!”苏柚看上去很想像燕明昭那样再给他来上一脚。
江映和彻底泄气了,盘腿坐在了地上:“那该如何是好啊?”
短暂的静默过后,梁惜因说:“苍梧宗现在接任的是余掌门,他为人还算宽厚良善,也望他能带着苍梧宗从这滩污泥中走出来。”
谢淳也道:“还是要交于时间。”
杜昱歪了歪头,觉着时间这东西听上去神神叨叨的。他猛地起身,把众人吓了一跳:“要不这样如何?我们现在就带着好酒去找叶兄!给他一个惊喜!”
燕明昭幽幽道:“你确定不是惊吓吗?”
梁惜因失笑,说:“今日恐是不便。苍梧宗在办掌门继任仪式,只怕是去了也叫不出他来。”
杜昱又怏怏地坐了回去:“好吧。”
柳甫畅拍了把他的后背:“那就明日再去。到时想吃什么随便点,我来付账!咱们一块不醉不归!”
苏柚笑着摇头:“小心喝多了头疼。”
梁惜因也来了兴致:“你们到时可别忘了叫我。”
“诶,一定一定!”杜昱大声道,“就是人多了才热闹嘛!”
既如此,把重霄也叫上好了。梁惜因在心内想着。
这一桩事暂且算是解决了,柳甫畅又想起另一件事来,他朝燕明昭凑近了些,问道:“师姐,之前在平野上,你说有话要等出去后对我说的。”
燕明昭微愣,也想起了这事来。当时柳甫畅以身相护,她确实这么说过,只不过后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她一时也将之抛至脑后了。
从耳根开始,燕明昭的整张脸都红透了。她侧过身子,不去看柳甫畅,半垂着头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干嘛还来问我?”
柳甫畅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知道什么?”
杜昱和江映和对视一眼,同时不怀好意地笑道:“我们也都知道了。”
谢淳和梁惜因弯着双眼,笑盈盈地看着这二人。唯独苏柚还在状况外,一脸惑然地道:“知道什么?”
梁惜因凑过去,对她耳语了几句。苏柚瞪大了眼,短暂的震惊过后,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笑容。
柳甫畅被几人盯得浑身不自在,他再迟钝这时也明白过来了,紧紧握着手中折扇,耳垂红欲滴血。他喉间滑动,捏住了燕明昭袖子的一角:“师姐,是我想得那个意思吗?”
“嗯...”燕明昭细声应道。
柳甫畅巴巴地将脑袋靠了过去,又惊又喜,神采飞扬:“师姐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说详细些好不好?”
燕明昭一把将人推开,跺脚道:“诶呀,有什么好说的。”她环视了一圈在场的几人,面色更红,提起衣摆就向弟子院跑去。
柳甫畅连忙追了上去:“师姐!师姐你等等我!”
这两人一走,余下的几人顿时笑出了声。苏柚感慨道:“真好啊。”
“是啊,真好。”梁惜因附和着。
她抬眸望向天边,只见云卷云舒,不知年岁的古树随风轻摇着枝叶,日光闪烁着丝绸般绵密的金色。天璇峰岁月悠长,少年郎身着白衣、心绣苍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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