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霄。”
是阿霄,不是重霄,也不是逆徒。
重霄嘴唇颤了颤:“师尊。”他的嗓音比方才更为沙哑,好似下一秒就要咳出血来。
梁惜因蹲下身子,往他口中塞了一枚丹药。油纸伞受法术维系,依然悬在半空。
药入口的瞬间,周身寒意顿时被驱散,背上的鞭伤似乎也没那么疼了。可他面色却更苍白了,不是出于疼痛或虚弱,而是因为梁惜因轻轻将一指置于他眉间。
他知梁惜因是在察看他的伤势与体内怨气的状况,而这一察看,有些事就注定瞒不住了。
重霄仍旧垂着眸,他看见梁惜因的衣摆堆叠在地面上,血水顺着那抹洁白往上攀爬,碍眼极了。他动了动唇,终是没有说出什么来。
属于梁惜因的灵力在重霄的四肢百骸间游走着,还是像以前那般温暖。半晌,梁惜因将手指移开,她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语气里并无过多惊讶,平静地问道:“多久了?”
“...已近五年。”重霄默了默,如实答道。
梁惜因面色淡然,缓缓道:“五年,也就是在我刚把你带回来不久,你便已开始用怨气修炼了。这些怨气与你共存,你若是专修灵力,虽也不是万全之策,但到底能将其压制得久一些。而你一旦用怨气修炼,修为是一日千里了没错,但它们的力量也会增强。”
“我之前便奇这怨气虽于修仙之人有碍,但万万没有杀人的能力,原是如此。怨气的实力增强了,便会去与你争夺这具身体的主导权。但凡你心神稍有不稳,就会被其趁虚而入,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些你难道都没有考虑过吗?”她质问道,语速越来越快。
重霄心下慌乱:“弟子...”
“很疼吧?”梁惜因话音骤然一转,毫无征兆地问了这么一句。
重霄有一瞬的愣神,像是没明白这短短的三个字是何意。
“用怨气修炼,一定很疼吧?”梁惜因重复道。
重霄怔住了,在受戒鞭时挺得笔直的身体此刻竟是微微发起颤来。疼啊,怎会不疼呢。怨气自是不会心甘情愿地听从于他,它们在他的经脉间肆意冲撞着,所带来的疼痛并不比溢出时要少。
数不清有多少个日夜,他都是在这样的痛楚中度过的。彼时他脑海中浮现的尽是梁惜因的笑颜,他回忆着她手上的温度、她靠近他时的感觉,并渴求着更多。
他曾在内心发誓,只会瞒她这一件事,但他食言了。那日复一日的思念与爱慕,他只能深深埋于心底,不敢透露分毫。如今此事已然暴露,她却依然愿意唤他一句阿霄,可若是他的那些心思...重霄不敢再想下去了。
能留在天璇峰已是意外之喜了,他不该、也不配奢求太多。
梁惜因轻叹一声,将人抱进怀中。她将手放在重霄的双肩上,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些伤处,像在重霄刚入宗门时那般轻声哄道:“好了,师尊在这呢,别怕。”
她太温柔了,温柔到重霄眼中的泪不知不觉便落了下来。
“我杀人了,师尊,可是他说师尊...”从他用怨气修炼的那一刻起,失控便是早晚之事,死的不是关度也会是别人。他本以为自己能控制得住,可怨气愈发猖獗,世间又何来那么多的“我以为”?
梁惜因宽慰道:“我知道,没事了,都过去了,不要再去想了。”
“师兄他...”
“长天他已无碍了,正在合虚山中休养,伤养好了便会回来。”但事实是就连梁惜因也不知合虚山还会不会放人了。
纪长天伤得极重,怨气贯穿之处距他的心口要害仅是毫厘之差,命虽是保住了,人却还在昏迷着,少说也要个一年半载才能彻底养好伤。在她去的时候,整个玄鹤一族看向她的眼神都带着戒备与不满,想来若不是因为她是纪长天的师尊,估计都不会让她这个外族踏入山中半步。至于纪长天还能否回来,还要看他醒来后自己的意愿。
“师兄会怪我吗?”才问出口,重霄就想将这话给收回去。怎么可能不怪呢?被自己信任的师弟重伤至此,饶是纪长天那般好性子的人,定也会心存怨怼。
然而梁惜因只是说道:“师尊也不知。等长天回来了,我陪阿霄一同去道歉,如何?”
心头翻腾的悔恨与不安渐渐被抚平,他应道:“好。”
重霄慢慢抬起头,自出了秘境后第一次看向他的师尊,他的心上人。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她佩着的白玉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着,让他的心也跟着摇曳起来。面上泪痕尚未干透,他的唇角却实实在在地扬起了些微弧度。
“师尊。”
“嗯?”
“师尊。”
“怎么?”
“师尊。”
“我在。”
他一声声地唤着,梁惜因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应着。重霄试探着将手放在梁惜因的背上,将人往怀里按了按:“师尊,对不起,弟子只是...太想变强了。能不能,不要赶弟子走?”
梁惜因的眼眶渐渐湿润起来,她又想落泪了,但是她不能,至少不能在重霄的面前哭。她是师尊,是峰主,是最不能退缩和软弱的。她不动声色地微微仰起头,让泪水在眼眶之中消散。
“不会的,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她说着,又稍稍拉开了些距离,直视着重霄的双眼,肃了神色道:“不过你也要答应为师,往后不可再用怨气修炼了,今日之事绝不能再有下次。”
她又觉自己太过严肃,又放缓了语气说:“何必那么急于修炼?只要为师还在一日,便会护你一日。至于你体内的怨气,为师也会找到办法的。”发生过的事已无法改变,好在还有补救的机会。
“会有办法?”重霄反问道,不是在质疑梁惜因,而是实在难以相信。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怨气是多么棘手,若是真有办法,他又何苦忍耐这些年。他给梁惜因添的麻烦已是够多了,他不想她再为这虚无缥缈之事耗费精力。
“会的,为师何时骗过你?”她哥说得对,那么多书册与典籍,总能有所发现的。
重霄一共跪了七日,梁惜因便也陪了他七日。其余的峰主和长老不是不知,但知道了又能如何,把人赶回去不成?反正罪魁祸首重霄这辈子也只能待在天璇峰了,是以他们最多也就是在茶余饭后之时感慨几句师徒情深。
重霄的双膝早已麻木的失了知觉,但看向身侧的梁惜因,他却荒谬地想着——若是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似乎也不错。
可光阴到底不会依他的心意放慢脚步,七日之期一到,梁惜因便将人带回了天璇峰。重霄所居的小院依旧那般整洁,与从前别无二致,却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梁惜因坐在床边,给他背后的伤口抹着药,那一道道鞭痕,光是看着就触目惊心。她将手下的动作放得轻了又轻,还不忘安慰自家的小徒弟道:“这伤虽重,但好好将养着,日子一长也是能消下去的。”
“若是消不下去,师尊便不喜欢弟子了吗?”重霄突然问道。
梁惜因:“?”
“这都哪跟哪啊?”她失笑,“你好好养伤,莫要想太多,为师会一直喜欢我们阿霄的。”
“...好。”梁惜因口中的喜欢与他心底的喜欢自是不同的,但也足够了。他已是别无所求。
抹完药后,梁惜因起身道:“为师还有事要忙,你好生休息着,不许偷偷修炼。我晚上会来检查的。”
重霄轻笑:“弟子谨记,师尊且去吧。”他依依不舍地注视着梁惜因出了门。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秘境一事过后,梁惜因似乎变得愈发忙碌了。
才走出去没几步,梁惜因就遇上了迎面走来的常谧。常谧见了她行礼道:“师尊,落雪轩有客来访。”
“好,我知道了。”梁惜因点头道。
“是,弟子告退。”
“且慢。”梁惜因看着依言止步的常谧,如今重霄养伤,纪长天未归,一向最让自己省心的大徒弟也愈发寡言,她已是很久没有见阿谧笑过了。
梁惜因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包点心来:“山楂酥,你爱吃的。本是打算过会送去你院中的,正巧现在遇上了。”
这也不是梁惜因第一次给她带点心了,常谧双手接过,恭敬道:“让师尊费心了。”
“我交与你的任务你可有完成?”梁惜因又问。
常谧一怔,显然是不知自己何时多了项任务出来。
梁惜因笑了,那笑意和煦,胜似天边朝阳:“你忘了?我说山下的栀子花开得正盛,让你采一束回来,放在自己窗前。”
常谧双眼瞪大,片刻后也弯起唇角道:“是弟子疏忽了,弟子这便去办。”
“好,去吧,晚些时候我来检查。”
常谧走后,梁惜因直接开了道阵门前往落雪轩。甫一推开木门,她就见一小孩坐在龟甲上,正拿着桌上的点心往嘴里塞。梁惜因粗略数了下桌上本用于包点心的油纸,好家伙,她要是再来晚些,怕是刚买的点心都要被吃完了。
“玄仪子前辈,稀客啊。”她抬脚往里走去。
“噗——咳咳咳...”玄仪子塞得正投入,完全没注意有人来了,一个不留神就被点心给噎到了。
“诶,慢些。”梁惜因连忙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玄仪子接过茶盏喝下,缓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他幽怨地看了眼梁惜因,余光瞥见空空如也的油纸,又感到有些心虚。他清了清嗓子,抢在梁惜因之前启唇说:“我今日来找你是有正事。”
梁惜因遂也收回笑意,正色问道:“何事?”
“关于你那个小徒弟。”玄仪子道。自那日在皇城遇见两人后,他便回阁开始卜算,龟壳、蓍草、铜钱...他无不试过。虽说天道无常,卦永难算尽,但也窥得了一些天机。
“你难道就不好奇,你那小徒弟究竟是何身份?”
梁惜因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她唇舌隐隐有些干燥:“还望前辈告知。”
玄仪子乘着龟甲,悠悠地飘到了窗边,窗外是绿树成荫,万物盎然。“天生万物,怨气也不例外。它由这世间无数的苦难与憾恨化成,无所归依,在天地之间游荡,所过之处,生灵哀怨。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世间的苦难不断增多,无从消散的怨气也越来越多,它们积聚在一起,化作一个拥有自己意识的新生命,或者说,是有自主意识的容器。也就是你的小徒弟。”
梁惜因浑身僵直,嘴唇嗫嚅了半天才发出声音来:“前辈的意思是...?”
玄仪子平静地叙述着,语调无波无澜:“他由这世间怨气所化,生来苦楚,也注定要为它们所控,沦为杀戮的工具。随着他年岁渐长,不断会有新生的怨气被他所释放的怨气吸收,再一同回到他体内。在他修为提高的同时,在他体内养精蓄锐的怨气也会变得更强,并将终有一日吞噬他,借他之手祸乱世间。按理说他早该失去意识了,能与怨气相抗这么多年,已是非常不易了。”
“怎么可能呢,”梁惜因理解着这些词句的意思,喃喃道,“我不相信...”
玄仪子似是叹息了一声:“含盈,你可有仔细观察过他眉间的纹样?那是‘怨’字的古体。有些事注定无解,不是你我能改变得了的。”
“可是...”为什么是他?凭什么是他?她的小徒弟、她的阿霄懵懵懂懂地来到这世间,面对的只有数不清的恶意和注定丧失自我,沦为屠戮工具的命运。玄仪子的话在她脑中不断重复着。她第一次想问,这天道,为何如此不公?要一个孩子去承受这一切。
他明明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会跟在她身后一声声地唤“师尊”,会一日又一日不厌其烦地为她雕刻那小小的白玉耳坠,也会因伤了自己的师兄而愧疚自责......
而现在她却被告知,她一手带大的小徒弟重霄,生来便是不得善终的。
她注视着眼前的玄仪子,像是抓住最后的希望般问道:“前辈,你既能推算出这些,那是否也知道...”
“含盈,玄修无论修炼到何种境界,都只能看到,而无法插手。天道如此,你我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能做的只有接受。”玄仪子说到后面已是有几分不忍了。他不知在这世间度过了多少岁月,所见的悲欢离合数不胜数,却仍不免为之动容。
“...我知道了。”梁惜因深吸一口气,像是已然平复了下来,淡笑道:“多谢前辈特来相告,还望前辈暂且莫要将此事告知他人。”
“自然。”他驭着龟壳晃悠到门口,临走前,又回眸望向梁惜因,不无担忧地说:“勿要忧思太甚,天道最重因果循环,今生的不幸,或是来生的大幸。”
“含盈明白,多谢前辈了。”
待玄仪子离开后,梁惜因终是再也站立不住,顺着墙壁滑坐下来。她方才强撑出的笑容还未完全落下,此刻又显露出几丝冷意来。什么天道,什么来生,她不愿去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也不会就这么认输。
既是没有办法,那她便自己创出一个办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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