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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夜色浓稠,斗室如墨。万籁俱寂中,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脸颊上蓦地落下一点温热的压力。

沈鱼下意识缩起脖子,随后又迷惑张开眼,那触感……有些奇异。

一片带着薄茧、略显粗粝的掌心贴合着她的腮畔。

他在做什么?

沈鱼屏息,没有立刻拂开那只手,任由好奇在心底滋长。

黑暗放大了感官,沈鱼感觉到男人的手开始挪动。

她能分辨出,现在来回在她面颊揉动的是男人的拇指指腹,另外发力搓磨的是他的食指和中指的前两指节。

毛躁的、带着点蛮劲儿的揉搓,带来些微的拉扯感。

沈鱼眨了眨眼,在绝对的黑暗里试图看清对方的意图。为她擦眼泪?念头刚起就被自己否决了,这手法,倒更像是在揉搓黄将军那颗毛茸茸的狗头!

沈鱼自嘲笑了笑,傻子怎会有这般细腻心思?是她多想了。

冬夜的云密不透风,屋内几近完全黑暗。

沈鱼看不见男人的脸,却能嗅见他指尖独有的,淡淡的、微微的汗味。

那味道很特别,说不上是肉香还是布料的皂香、抑或是雪地里滚来的泥土香,柔和里带着侵略性,一下子提醒了沈鱼,对方是个男人,一个此刻正用宽厚手掌揉捏着她脸颊的男人。

武山那句语重心长的告诫——“他到底是个大男人,女郎和他一个屋头下不好”——毫无预兆地在她脑中闪回。

脸上被他揉搓过的地方,热度似乎骤然升高,一路烧到了耳根。沈鱼下意识地想挣脱,却又强行按捺住。行医数年,诊治男子时免不了肌肤接触,那时心无旁骛,此刻……此刻何必矫情?对方不过是个心智混沌的傻子罢了。

她暗暗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异样。且经傻子这一打岔,先前淤积在心口的委屈气恼倒是都烟消云散了,饿意又上头,她拂开男人的手,摸索着重新点亮油灯。

昏黄的光晕晕染开来,驱散了浓稠的黑暗,也映亮了男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他墨黑的眸子映着跳跃的火光,带着纯粹的茫然,安静地“望”着她,仿佛刚才那番亲昵的举动从未发生。

沈鱼心头一跳,移开视线,起身朝灶房走去。“饿了吧?我去弄点吃的。”

灶膛里的余烬尚温,很快重新燃起了火苗。沈鱼舀了半瓢面粉,掺水和面。面团在她手下渐渐变得光滑柔韧,富有弹性。揉捏间,指尖的触感莫名地让她想起了片刻前脸上那带着粗粝感的温热抚触……那力道其实……挺舒服的?

这念头一闪而过,沈鱼手下一顿,脸颊又有些发烫。她懊恼地甩甩头,暗啐自己:定是被那傻子的呆气传染了,尽想些不着边际的事!

不多时,两碗清清淡淡的青菜面出锅。青翠葱段点缀在清亮的汤面上,汤下还卧着个黄澄澄的蛋,热气蒸腾而来,香得人口水生津。

沈鱼端着面走进屋的同时,男人鼻翼翁动、笔挺的上身向前倾了少许。

瞧见他这反应,沈鱼心里升起小小得意,混杂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吃吧。”

她故作随意地将碗推到他手边,自己则在对面坐下,挑起一筷子面条,却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他。

男人吃相豪迈,专注而满足,仿佛碗中是世间至味。看着他这副模样,沈鱼自己碗里的面似乎也变得格外香了起来。她小口小口地咀嚼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一时间,屋里只有蒙头吃面的声音。

即使饿极,沈鱼还是遵循着细嚼慢咽的习惯,嘴上慢吞吞咬着面条,脑子里想的事情转个不停。

快要过年了,她行医的微薄收入虽只够糊口,但手头总算还有几个余钱。目光落在男人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由她旧衣改制的粗布袄子上,沈鱼心里盘算:该给他添件像样的新衣了?

她抬眼看向男人,恰好男人失焦的视线也正对着她。

沈鱼看见他喉结一滚,于是目光下移,瞧见了他手中空空如也的面碗。

沈鱼眉心一跳,下意识侧身护住自己的面,鼓腮道:“还饿?灶上坐着个小陶罐,里面都是你的,你自己去倒来喝。”

那陶罐里温着的,正是给他煎的苦药汁。

男人闻言,长眉微动,薄唇抿着,似乎不大情愿。

沈鱼看在眼里,内心啧了一声。

不爱喝药?行医数年,这样的场景她见得多了,滑头小儿尚且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何况这呆愣愣的傻子。

她慢悠悠吃完自己的面,起身去了灶房。片刻后回来,一手拿着一小轮苞米,另一手稳稳端着一碗浓黑如墨、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汤。

太阳晒过的苞米干韧,经过灶火一烤爆出香气,于空气中与汤药的酸苦对抗。

她剥下弹韧劲道的苞米粒,掌心托着送到男人下巴前,“尝尝,好吃的。”

男人轻嗅两下,随即捧着她的手便用了起来。

薄薄一层苞米粒很快被男人舔食殆尽,柔软濡湿的舌尖带着温热的触感,不经意地扫过沈鱼敏感的掌心。

“呀!”

沈鱼触电一般缩回手,指尖蜷起,有些嫌弃地看了男人一眼,把汤药推到他面前,轻叩桌面,“喝完,我再给你好吃的。”

男人默然面对汤碗,似在犹豫。

沈鱼没有管他,径自拿出帕子悠闲擦手,再抬眼时则正对上男人仰头一口气畅饮的动作。

她嘴角轻勾,泄露一丝得逞的笑意,目光不自觉肆意在男人身上审视。

男人身体舒展而挺拔,虽是豪迈牛饮,也自有一段他的风流在身上。粗青釉的碗落在他的大手中犹如玩具,线条分明的下颌轻动,喉结上下翻滚,那吞咽的“咕咚”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竟有几下莫名地敲在了沈鱼的心跳上,让她不自觉地也跟着咽了口唾沫。

视线顺着他滚动的喉结下滑,颈侧微曲的青筋透着力感,锁骨凹陷分明。中衣的领口微敞,再往下……

沈鱼想起背他下山那日所见的景象——那副躯体,简直像是照着医家典籍里最完美的筋脉图、骨相图长出来的,肌肉匀称,线条流畅,比例无一处不精妙。

好看。

是真的好看。

对方的躯体简直就是按照医书画上长得一般,肌肉、筋脉、比例,无一不标志。

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沈鱼:何必急着把他送去医馆做那遭罪的药人?眼前这不就是个绝佳的“刺穴练手”?既能借机为他疏通经络、刺激受损的神经,又能精进自己的针灸之术。况且,她下手自有分寸,总好过医馆里那些不管不顾的虎狼手段……

思绪正飘远,却见男人黑着脸将空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哐当”一声,惹得灯油一闪,屋内暗了三分。

沈鱼连忙敛了心神,将剩下的半轮苞米塞到男人手里,又从袖中摸出一颗哄小孩的糖丸递过去。

男人闷声吃了,眉眼又朗朗起来。

看着他脸上重现的神采,沈鱼心头也莫名地轻快起来。至于送他去医馆的念头?早已被这满室的烟火气和奇异的满足感挤到了九霄云外。

忙忙碌碌,不觉已是二更天。

一番洗漱后,沈鱼独自坐在床沿,用指尖缓缓梳理着如瀑的长发。昏黄的灯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晕。

不一会儿,男人也跟了进来,从橱柜中抱出属于他的那份铺盖,熟练在地上铺好,随即自顾自脱着衣裳,动作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坦荡,直到全身上下只剩一身松垮中衣。

随着他弯腰铺被的动作,一枚系在颈间的玉坠从中衣领口滑了出来。

沈鱼扫了一眼,暗叹那坠子当真是个宝贝,在昏暗中还能隐隐发光,绝非俗物。

那是她将他从山上背下来、清理伤口换衣时,费了好大劲才从他僵握的拳头里抠出来的。

玉牌雕工繁复精美,她曾悄悄拿给相熟的铁匠掌眼,那铁匠只一眼便说是件罕物,连问她是如何得了的。

沈鱼含糊搪塞了过去,心里却收了要把这东西拿去当铺换钱的心思。这东西,当铺是万万去不得的,不仅可能换不来钱,反而会惹祸上身。况且……这玉牌似乎对他格外重要。思前想后,沈鱼寻了根结实的棉绳,顺着玉牌上现成的孔洞穿好,仔细挂回了他脖子上。

“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沈鱼望着那枚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玉牌,低声呢喃。

仿佛听见了她的低语,男人扭身“看”向她。动作间,中衣领口滑开得更大了些,露出大片赤|裸胸膛,玉牌的光随之流淌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映着他那张因格外空茫又俊美的脸,竟有几分难以言语的靡丽。

沈鱼眼睫轻颤,目光有片刻的凝滞。

家里仅此一间卧房。这些日子,她睡床,他打地铺,早已成了习惯,沈鱼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

然而此刻,武山的话言犹在耳,眼前这男人浑然不觉的“轻佻”模样,又带着一种原始的、无法忽视的吸引力。沈鱼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虽说自己问心无愧,可终究男女有别。这般同处一室,日子久了,村中的闲言碎语怕是少不了。对她日后嫁人,总是不好。

嫁人?

沈鱼不禁又勾唇微笑,里头有几分讥讽之意。

她无父无母,守着这间破旧草屋,靠着抛头露面行医赚几个辛苦钱,家底薄得像张纸。婚事?有没有屋里这个傻子杵着,前景都一样的渺茫。何必庸人自扰,徒增烦恼。

沈鱼索性吹了灯,和那没心没肺的傻子一同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夜色在轻微的呼吸中悄然流淌,直到窗纸透出朦胧的青灰色。

沈鱼被窗外大亮的天光刺醒,迷迷糊糊睁开眼。身旁的地铺空空如也,男人已经起身了。

她坐起身,慢条斯理地绾发。指尖缠绕着发丝,沈鱼忽然意识到自己近来似乎比往常贪睡了些。是因为……身边多了个活生生的人气吗?她摇摇头,将这个模糊的念头甩开,收拾妥当后推门走进院子。

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激得她打了个哆嗦。不大的小院一览无余:左边是低矮的灶房和堆满柴火的柴房,右边是黄将军的窝棚和一小片覆着薄霜的菜畦。

目光扫视一圈,不见男人的踪影。

“跑那儿去了。”

北风吹得沈鱼鼻子发酸,她抖了抖冷战,想起男人是个饭量大的,许是饿了,便转身往灶房找。

路过柴房时,见门半敞着,沈鱼随手掩上,行至灶房门口,才一靠近便觉出不对。

好大的烟味儿!

沈鱼蓦地心慌,难道是那傻子玩火把灶房给点了?

她暗恼天冷得把鼻子冻住了,走这么近了才嗅见,手脚不敢耽搁,“哐当”一声用力推开了灶房门。

霎时间,烟熏火燎扑面而来,她稳住身子,一边挥开眼前的烟雾一边定睛看去,只见男人蹲在灶火旁,身边码着一垛柴火,手里还捏着一根粗柴,正试图往那塞得满满当当、几乎不见明火的灶眼里捅。然而他只知添柴不知清灰,所以柴虽添了许多但火小烟大。

顾不上训斥,沈鱼疾步上前想拿火钳清理灶膛。然而她刚伸出手,手腕就被一只滚烫的大手猛地攥住!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沈鱼重心不稳,“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尾椎骨传来一阵钝痛。

忍着屁|股疼,沈鱼拧眉质问:“你发哪门子疯?”

男人却不言语,只是固执地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往那冒着滚滚热浪的灶口凑去,用他的掌心包裹着她的手背,在那灼热的灶口边反复搓了搓。

沈鱼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

男人似乎觉得还不够,又拉着她细瘦的腕子,更近地往那散发着干燥热气的灶眼探去。

干燥暖流瞬时从手心顺着筋脉传向脚底,带起一路汗毛倒立,沈鱼不禁打了个哆嗦,随后四肢百骸一起伴着这个哆嗦暖和起来。

她心中一动,他……是在拉她烤火?

柴火荜拨燃烧,黄将军适时碎步过来,依偎在沈鱼身侧,沈鱼莫名从这怪诞场景中品出一丝安恬之意。

只是……看着灶眼里塞得满满的柴火,沈鱼又是一阵心疼,那可都是她辛辛苦苦上山捡来的。

“你这傻子……还挺知道享受。”

沈鱼叹服,转头看身边人,男人硬朗的五官被火光笼上一层金边儿,垂散的发丝如糖丝一般透着光,安安静静烤火的模样神情闲适,竟透出一种与这简陋灶房格格不入的、近乎神秘的沉静气质。

沈鱼突然好奇起来。在男人受伤落难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是在军帐里和袍泽们围着篝火分食炙肉?还是在某个富贵庭院里,守着精致的暖炉?看他眉宇间依稀残留的几分清隽文气,似乎又与寻常的行伍粗人不同……沈鱼自诩行医多年,阅人无数,此刻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他完整的过往。

“可惜你摔坏了脑袋,不会说话……”

沈鱼低声自语,又忽而抬眸,心想这屋里如此暖和,岂不是正好试试她昨夜里的想法?

想到此处,沈鱼立刻行动起来。

不一会儿,小小灶屋被沈鱼一趟趟塞得更加拥挤,却也更加温暖如春。她在地上铺了一层干草和褥子,又搬来小凳放她的宝贝药箱和针囊,随后抽下木簪重新束了一个如男子的单髻在头顶,一面挽着袖子,一面头也不抬地对男人道:

“哎,把衣服脱了,躺这儿来。”

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铺好的褥子,声音平静,却带着医者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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